姜央端坐其中,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捧着手里的菊瓣翡翠茶盅,低头轻轻吹上头漂浮的茉莉花瓣。
所有人都在翘首等她开口,等得脖子发酸,两眼泛红,她反倒松快下来,兀自悠悠品着茶,赏着景,又似在透过景,老神在在地欣赏她们的丑态。
茶白襦裙上齐胸束着淡松烟缎带,风一吹,飘飘的,不疾不徐的模样在湖光山色烘托下,比三月春光还明媚。
一拳打在棉花上,众人恨得牙根痒痒,可再这般自言自语下去,除了会让自己嘴巴更干外,什么好处也捞不着,还越发显得自己像猴!
暗自磨了会儿牙,都各自闭了嘴。
偌大的太液池安静下来,能清楚地听见风过湖面,吹开片片绵密的浮光跃金。
很亮,亮得有些扎眼!
太后盯着那抹茶白,保养得当的眼角绷起几道极浅的鱼尾纹,终于出声:“姜姑娘为何不说话?是觉得哀家这样安排不妥,还是因为其他?”
她问,手里不紧不慢地盘着菩提。蜜蜡质地的珠子,一颗颗撞击起来,声音圆润而清嘉,同她脸上的笑容一样,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可指尖的章法到底不及方才平稳。
姜央抬指绕了下耳边的发,嘴角在手影里温暾地勾了下。
人与人对峙,讲究的是气场。
有时你所拥有的条件,不足以完全战胜对方,但若是能沉得住气,至少能额外挣回三分胜算。就好比两个武林高手对决华山之巅,最先等不及出手的那个,往往输得也最惨。
太后方才那话听起来不过一句普通询问,可就在问出这句话的一刻,她就已经输了一半。
目的已经达到,姜央也不再拖延,起身抻了抻衣裙,叠手纳了个礼,“太后娘娘执掌六宫多年,从未出过任何差池,做出的决定自然都是极好的。臣女一介深闺女流,连自家中馈都未曾亲自打理过,如何敢置喙您的安排?只不过……”
话说到这,她抿唇顿住,罥烟似的柳叶眉微微往中间挤,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太后果然上钩,“只不过什么?”
姜央心底扯起个笑,面上还是一副为难的模样。
“只不过臣女眼下只是暂住养心殿,帮忙打打下手,勉强讨口饭吃。算不得什么人物,在陛下跟前也说不上来话,更加做不得陛下的主。太后娘娘看得起臣女,让臣女帮忙挑拣人,是臣女的福分。可要臣女帮陛下挑两个人带回去,臣女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臣女自己不小心开罪陛下是小,可若是叫陛下误会太后娘娘的一片好心,那臣女可就罪该万死了!”
边说边抬头,灿灿地冲太后笑,眼波纯然干净,宛如太液池水一碧万顷。
“臣女这么做,也是为太后娘娘着想。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太后娘娘这般为陛下劳心劳力,想来也不愿因为这点子小事,同陛下生分了吧?”
太后一下哑了声。
在座众人更是瞠目结舌,她还真敢说!
太后和卫烬的关系有多恶劣,北颐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生分不生分的,根本没差别。
可这话妙就妙在,方才是太后自己先认定,她这般做是在替卫烬着想。姜央借力反力,反将她一军,太后若还是点头坚持要往养心殿塞人,不顾卫烬意愿,可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于寻常人而言,话语中的威信或许无伤大雅,可于掌权者而言,问题就大了去了。
如今六宫辖制权还在太后手中,倘若她出口的话都不算话,谁还听她的?卫烬再拿这事做文章,日后六宫到底归谁管,可就真不一定了……
这个姜央,出口的每句话都不带半点锋芒,可细细揣摩,却是字字诛心,诚如平地起惊雷,初时不显,真正炸开后又威力无边。
众人还在惊愕间,未曾回神,那厢姜央目光已平平扫了回来,微笑着给了她们一记回马枪:“诸位姐妹这般为陛下着急,姜央从前竟然不知。这次回去定会好好向陛下转达,陛下知道有这么多人为他着想,定会记着你们的好。”
宛如鬼魅贴着耳蜗低语般,所有人都煞白了脸。
什么记着她们的好,分明是把这仇给生结下来,等着日后寻机会一并收拾吧!就卫烬那脾气……
想起钉在宫门上的脑袋,她们身体抖了,手脚也僵了,五脏六腑都搅和到了一块去,寒意从四肢百骸渗透攀爬,直挺挺往心坎里捅。
太后手里的菩提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蜜蜡包浆上多了一道深刻的掐痕。日头底下瞧,似一抹讽世的哑笑。
好好好,很好。
当初自己一时心软放过的小狼崽子,一个两个都在她不知不觉间长成了恶狼,冲上来第一个咬的竟然就是她的脖子!
卫烬也就罢了,连这个国公府的黄毛小丫头也敢踩在她头上作威作福,以前还真是她小瞧了!
掐着佛珠往掌心里嵌了嵌,太后深呼吸,强自定下腔膛里那股乱窜的火,翻手收了佛珠,脸上又恢复了初时的镇定,“姜姑娘说得对,这事的确是哀家欠考虑。陛下而今才刚御极,应当以国事为重。这么多人见天儿在眼前转悠,瞧着也心烦,就免了吧。”
原本在旁期待了许久的宫人,听见这句,美眸或多或少都覆上失色,一个个垂眉耷眼,像雨打的芭蕉。
“不过……”话锋一转,太后又笑,“姜姑娘这一日日都在为陛下操心,劳心又劳力,身边也该多添个人伺候。”说着便侧眸唤了声,“逐月。”
“奴婢在。”那行宫人当中应声出来个美婢。
相较于旁人的浓妆艳抹,她妆容则素净许多,一袭春辰色宫裙清浅若水,身姿袅娜在风中摇曳,眉目如画,帛似飞天,给人一种清雅出尘、恬淡楚楚之感。
众人不约而同“咝”了声,视线在她和姜央之间徘徊,五官虽天差地别,可这气质却是真真像极了!
这是千挑万选出了个翻版,打算拿去分姜央的宠啊!
姜央眯眼淡然瞧着,心底冷笑。
“你眼下在御前做事,虽没个正经的衔儿,可大小也算个女官,身边只有一个四六不懂的小丫头伺候哪儿成?知道的,是你体恤下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皇家有意苛待。逐月是哀家一手栽培起来的,做事心细,手脚也勤快。日后你只管尽心服侍陛下的起居,她就负责伺候你。”
姜央张口要拒,太后却不给她机会,扬手打断道:“长者赐,不敢辞。你既这般有孝心,不至于连哀家这点小心意也不肯收吧?如真如此,可就太伤哀家的心了。”
底下应声响起几声窃笑,视线往来交织间,都带着大仇得报的爽利。
太后就是太后,话说得够狠。
姜央是进了养心殿,也住进了体顺堂,这背后的深意,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可先帝毕竟刚驾崩不久,卫烬和他虽结了怨,但终归是父子一场,该为他守的孝,还是得守。这样的局势,就算卫烬真想下诏册封,也得等熬过这一年。
朝堂上的确是卫烬说了算,可这后宫到底还是太后的天下!
小小一个姜央,无名、无分、更无皇后应有的实权。再风光,于太后眼中也排不上位。
说得再难听些,区区一个御前宫人,连国公府的小姐都算不上。
这一口恶气着实出到了大家心坎儿上,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脸蛋又重新绽起笑来,不似方才那般硬挤,而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欢喜。
“还是太后娘娘知道心疼人,换做咱们可没这股细心劲儿。”
“逐月姑娘一看就是个勤快人,姜姑娘果然好福气,可把咱们几个羡慕毁了。”
“姜姑娘还等什么,还不快快谢恩?”
……
一张张娇笑藏在团扇底下,被阳光勾勒得有棱有角,活生生一场世态炎凉的皮影戏。
姜央面上还笑着,手却在袖笼底下紧握成了拳。
“怎么样?姜姑娘考虑得如何?”太后半搭着眼皮,好整以暇地打量,重新盘弄起腕上的佛珠。菩提在阳光下“嗒嗒”地撞,包浆折射鲜亮的光,声音都比适才悦耳。
拨爽利了,她又瞭姜央一眼,“哀家也是为你好。”
姜央冷笑,当众打了她一闷棍,又丢过来一个蜜枣,这便是她所谓的好?这种好,她可消受不起。真把她逼急了,大不了撞个鱼死网破。
她深吸一口气正想狠狠嘲讽回去,却听一个熟悉而懒散的声音从后头传来:“这有何难?既然大家都这般羡慕,那朕便做主,把这些宫人分给你们,各自领回家去便是。”
众人一愣,诧异地回头瞧,这一眼,心头蓦地大惊。
太液池边柳条轻摇,日头梭过狭长的枝叶,每片浓翠都镶上一圈金边。
卫烬自底下缓步过来,挺拔的身条儿叫明黄龙袍一衬,下半身尤为修长。面皮白净,五官无懈可击,经得起太阳当空大剌剌照着检验。打远了瞧,一派清风朗月,让人恍惚以为是哪家贵公子出门踏青,可往细了看,眸影深不见底。
目光轻飘飘递过来,如同世间最锋利的刀,无声无息地滑过咽喉,没有具体形质,却斩金截玉,吹毛立断。
没人敢再看第二眼,纷纷站起身,列好次序泥首跪拜,“臣女恭请陛下圣安。”
脑海里回味方才他那句话,后背登时汗如雨下。
太后想往养心殿安插心腹,精挑细选出来的人自然都不可能是善茬。
往直了说,一群妖精!
在座的要么尚未婚配,还和双亲同住;要么就是已经定好婚约,不日便会出嫁。这忽然间往家领回这么个祸害,是想看自家父亲沦陷,闹得父母离心?还是等成婚后,眼睁睁看自己后院起火?
这哪里是赏,分明是往她们身上绑火雷啊!
方才奉承太后的话,瞬间都变成一个个大嘴巴,“啪啪”打回到她们脸上。开口想拒绝,可皇帝的恩赏,谁敢不要?心里苦成黄连,脸上还要堆笑谢恩。
各个掐着掌心把希望寄托到太后身上,卫烬却是止步曼视一圈,指头在半空点了点,假假地抱憾感叹:“这点宫人不够分啊。”
凤眼眯起一点笑,像利刃上疾走的寒芒,霍然对准太后的眼,“那就只好请太后多劳神,再从慈宁宫调派几个人过来,给大家伙儿好好挑拣挑拣。要是还不够,就只要上升平那里再借点,总不能叫大家以为,咱们皇家言而无信吧。”
复又愧然一叹,“说来也是朕的不是,三个月前玩得太过火,害得宫里现在哪儿哪儿都调派不开人手。在内廷司采买来新的宫人之前,就只好暂且委屈太后和升平了。”
这是一句话,直接把太后和长公主身边能用的人全撵走了啊!
养心殿里伺候的确实都是内侍,可慈宁宫和毓德宫却是宫人的天下,冷不丁全抽调走,还不给添新人,是打算让太后和长公主自今日起,亲自动手料理起居吗?
那可是太后和长公主!
擎小儿就在锦绣堆里打滚的人!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喘。
卫烬却是一副散漫模样,解了领上的金扣,扯下缎面披风丢给董福祥,闲话家常般浅笑说着催命的话:“朕也是为太后好。”
太后眉梢抽了抽,脸上凝成一个冰的壳,所有情绪都冻在一块。三言两语夺了她锦绣生活,还敢说是为她好?亏他说得出口!菩提掐在手心,恨不能甩他脸上,看看脸皮到底有多厚。
视线一偏,她却是悚然一抖。
石惊玉也来了,就立在卫烬身后。手搭着腰间的绣春刀,隔着行蟒,依旧能清楚看见手臂肌肉线条迸张的架势,似拉满了的弓弦,只要她稍有妄动,那刀便会立刻架在她脖子上。
轮军方势力,姬家半点不虚,太后原就是靠这个,和卫烬分庭抗礼。怎奈兵力再强大,也终归都在帝京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倘若面前之人是先帝,太后自然知道,所想之事不会发生,甚至根本不会考虑这么多,可偏偏这人是卫烬。
一个疯子。
亲眼目睹自己父亲气结而亡,也无动于衷的疯子!
拳头在金线绣凤的袖底颤抖,佛珠膈得皮肉生疼,太后险些将它捏碎,可念着今日自己设宴的真正目的,她又松了力道。
虽说眼下吃了点暗亏,但到底是把人骗来了。人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深吸一口气,她撑着扶手缓缓靠回椅背里,闭上眼,翘起兰花指轻轻揉摁太阳穴,略定了定神,轻描淡写道:“几个宫人而已,陛下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哀家随意。”
那模样,竟有几分海棠春睡的娇慵。
卫烬眼底掠过一丝疑虑,却是无暇细想,转身快步去寻姜央。
姜央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圆着眼睛怔在原地,见他过来也忘了行礼。一绺乌发垂在胸前,更显人呆愣楞又惹人怜爱。
还好,没有少一根头发。
卫烬松口气,对上她茫然无措的眼,心窝子不自觉软下来,可想起她不听话擅自跑来这里赴什么狗屁倒灶的春宴,他气不打一出来,板起脸,抬手敲她一个榧子,“可知错了?”
敲完又心疼,伸手帮她轻轻地揉,兀自闷气道:“下回可不许了啊。”
姜央小小“哎哟”了声,下意识就想讨还回去,觑见他微斜的发冠和额角的细汗,心不由揪起。
这形容,是一下朝便匆匆忙忙赶来为她撑腰了吧……可是他今日明明还要接见乌兹国的使臣,怎么抽得出时间来这?
心灵相通的两个人,无需言语,姜央眼神稍有变化,卫烬便能读懂她的心。
时间是赶了些,可是有什么办法?
一想到她在这虎穴狼巢,便是拿根绳给他捆在乾清宫,他也得想法儿挣脱出去找她。地狱走过一遭的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能难倒他,唯有她的一举一动能叫他牵肠挂肚。
还好赶上了,倘若人真有个什么闪失,可就不只抽掉走两宫人手那么简单了。
想起方才她们的话锋,卫烬冷嗤,戾气凝在唇畔,随他轻一扯起的动作化散开,周遭空气都阴冷不少。
姜央耷着眉,还在为使臣的事担心,启唇想劝他回去。
卫烬却抬指点在她唇间,将她所有话语都堵了回去,哼声一笑道:“回去再收拾你。”说罢便拽了她的手,大大方方从一众泥首叩拜的人面前行过,并肩坐在正上首的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