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和林善本不应该有任何交集,她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木头美人,除了一张脸好看,几乎一无是处,再怎么努力用功学习,也摆脱不了年级倒数第一的事实,家境也贫穷,可这样不堪的人却暗恋着他,不,只有一开始是偷偷喜欢,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暗恋自己的事情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连朋友们也因此打趣他,他为跟她这样的人沾上关系,被迫关联到一起感到恼怒,撇清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喜欢。
可上个月,游泳体育课的时候,朋友忘了带泳镜,让他帮忙送过去,却不只是巧合还是蓄意,他碰见了林善,她拦住他表白,纠缠间,他失手把她推进了泳池里,是深水区,高度有两米多,她不会游泳,这个课也是被迫选的,排挤她的同学偷偷改了她的选课。
她不停地挣扎,他一瞬间失去所有力气瘫坐在地上,脸色煞白,想要喊人救她,可却像被扼住了喉咙,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小时候溺过水,一直很恐惧,更不敢下去救人,也是因为这样她差点死在他面前,老师把她救起来的时候,他看见她苍白的脸,连续做了好几天噩梦。
本来这次修学旅行,听说是去济州岛,要坐客轮,他是绝对不会来的,但临近他生日,可父母却一个在国外,一个只顾着自己的花店,去了首尔参加三天两夜的培训,没有一个人把他放在心上,这才一赌气来了修学旅行。
因为有海警管制,那些救援的巡逻艇靠的都不是太近,从栏杆上跳下去,还要游一段,才能爬上救生艇,其实这些紧急事故遇险的技能,阿善当空乘的时候都培训过,还算镇定。
可崔世却脸色苍白的吓人,他逃到甲板上来之后才知道船身倾覆的有厉害,整个人几乎都要被海水淹没,他的手在抖,紧紧用力抓住阿善,深海恐惧带来的濒死感让他快要窒息:“林善,我害怕。”
眼看着离世越号最近的那艘附近渔民自发赶来救援的渔船几乎就要挤满,如果再不跳下去,就不知道要穿着救生衣在海上游多久才能被捞起来,身边的这个隐藏男主一看就是对水有阴影,带着这个累赘更是游不远,必须得速战速决。
阿善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因为外部噪音大,怕他听不清,凑近他耳边,安抚了一句:“别怕,我们都会活下来的。”
说完,拉着他爬上栏杆,单手微微捂住他的眼睛,声音很轻:“别怕,相信我。”
海面离甲板已经很近了,几乎从栏杆往下迈一步,就跳进海里,海水冰冷刺骨,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堵住他的耳朵,眼睛,嘴巴,崔世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就是林善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拼命挣扎,本来穿着救生衣,只要老老实实不动,很快就会浮在水面上,他这么一挣扎,连带着阿善也往下沉了沉,呛了几口水。
可能是因为恐惧感,进入到水里,会觉得窒息,有濒死感,还没等游出去半米,崔世直接就昏厥过去。
救援船那边的渔民注意到:“那边有学生!”
喊完,立马从船上跳下来,飞速游过来,搭把手把他们俩拽上船。
阿善知道自己活下来了,这才敢松口气,只觉得浑身发冷,从身体往外散发着寒气,崔世昏厥过去,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众人给他挪出来一小块地方,方便急救。
她虽然会溺水急救的步骤,但终究没有成日出海的渔民经验丰富,坐在边上,缩成一团,看渔民给崔世急救,先是胸外按压,然后是人工呼吸,重复了五个循环,他突然咳嗽一声,随即喷出来一大口水,微微恢复了些意识,可眼皮像被铅压着一般沉,怎么睁都睁不开,但确能清晰感受到嘴唇上的触感。
见崔世恢复意识,阿善微微放下心来,视线投向不远处的世越号,整个船身都倾覆了,沉没到水底,这个时候已经很少能有人自行逃离出来了,船上坐着的几个被救出来的学生都痛哭起来。
渔民想尽可能地再搜救一下,看崔世恢复了意识,就把他交给了阿善,自行跳下去往世越号边上游,因为船上空间有限,又救上来两名乘客,崔世又还没清醒,无法独立坐着,只能靠在阿善怀里。
他恍惚间只觉得有冰冷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脸上,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细微的缝,视线模糊,好像有一团团光晕在眼前,渐渐散开变得清晰,林善微微低着头和他对视,她黑发湿漉漉的,发梢在往下滴水,皮肤白的几近透明。
崔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话,可嗓子呛了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眼圈红红的。
阿善用袖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水:“别担心,我们还活着。”
崔世费力地扭过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几乎完全倾覆,只剩船身一角露在外面的世越号,闭上眼睛,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淌。
第85章 救赎
救援船上已经挤满了人, 被救出来的学生和乘客们浑身都湿透了,冰冷刺骨的海风吹过来,止不住地打着冷颤, 自发前来救援的渔民眼角都是皱纹, 抬头望向远方,深深地看了一眼倾覆沉没的岁月号, 眉头紧锁, 为仍然生死未卜的学生们揪心,但他现在能做的已经是极限了。
渔民开着救援船把学生, 还有其他救出来的乘客送到了岸上, 岸上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 有架着摄像机前来采访报道的记者们,附近在电视上实时看到新闻赶来的人们,还有负责急救的医护人员。
崔世虽然恢复了一些意识, 但因为过度惊吓, 加上又在冰冷的海水里泡了半天, 还是浑身脱力,没有办法独立行走, 快要成年的少年体重不轻,身上的衣物都泡了水,渔民几乎是拖着把他拽上了岸。
医护人员们连忙迎上来, 家长和记者们也蜂拥而至, 把这批被救援上来的乘客和学生们团团围住,记者的麦克风几乎都要怼到人嘴里, 学生家长们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其中有一个中年女人好像是认出了阿善, 踉跄地从人群中挤过来, 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攥着,情绪激动,不停地重复问:“我们多允呢?”
“嗯?我们多允呢?”
“有没有看见我们多允?”
女人情绪已经完全失控,长指甲完全陷入了阿善手背,抠进她肉里,带来钻心得疼痛:“你不是和我们多允同班吗?你被救上来了,我们多允呢?为什么还没被救出来?”
阿善小脸苍白,制服裙子和发梢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水,她从骨头里散发着寒气,凉的透骨,甚至牙齿都在轻颤,强忍着手背上的痛意,只是默默低着头,不作声。
站在一旁被医护人员扶着的崔世眼眸低垂,注意到这一幕,微微往前挪了一步,挡在阿善身前,稍微隔开情绪激动的女人。
医护人员也劝阻:“我们能理解您的焦急心痛,但学生们刚救上来,情绪很不稳定,需要及时就医,还请您稍微配合一下。”
女人见阿善一直沉默着的模样,仿佛一下失去所有力气,攥着她的手缓缓地垂下,瘫坐在地上,远远望着海上几乎完全倾覆沉没的世越号,嚎啕大哭:“我们可怜的多允,妈妈在这儿,别害怕。”
医护人员见了也觉得心酸,强忍住泪意,连忙给阿善披上厚厚的外套,她身上套着的制服裙子已经完全湿透了,冷冰冰的粘在身上,即使裹上干燥的外套,她依然感觉不到什么温度。
阿善这边的问题解决了,一旁的崔世见医护人员强制地把他往救护车的方向带,却突然像疯了似的挣扎起来,想要往靠近大海的地方奔:“我不走!”
“我要在这儿等我的朋友们。”
他好像失去了理智,不停地摇着头,无声的流着眼泪:“我不走,我要在这儿等他们。”
其实他很清楚,船体整个翻转了一面,沉进海水里,这种情况下已经很少有人能自行逃离出来了,他的朋友们很大概率没能逃出客舱,被四面八方涌来海水堵住口鼻,绝望地挣扎,直到窒息。
可这渺茫的希望,却是现在能唯一只支撑着崔世活下去的信念,他不想离开这里,哪怕让他亲眼看见再多救一个人上来,只有他活下来的那份负罪感也能稍微减轻些。
他情绪很不稳定,医护人员们心急,几个年轻力壮的想要强行把他拖走,塞进救护车里,崔世挣扎不过,回头看见裹着外套冷冰冰站在那里的阿善,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伸长了手紧紧抓住她:“林善,你帮我求求他们,我不走。”
“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我的朋友们。”
他不断地重复这两句话,手心温度凉的惊人,眼圈红红的,不停的淌泪,和原主手机里偷拍到的那副高冷镇静,从容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再成熟再高冷,也只是一个高三的孩子。
阿善在他手背上轻拍了两下安抚,崔世盯着她,缓缓松开手,她从医护人员手里接过外套,给崔世披上,声音柔柔的,让人下意识想要依赖:“崔世,你在发烧,这个时候好好接受治疗,别给大家添乱,才是你应该做的。”
他环顾一圈,眼前唯一一个熟悉的人也不站在他这边,心底的无力感,绝望感一下子全都翻涌上来,情绪失控,爆发出浑身的力量甩开拽着他的医护人员,往救援的人群中跑过去,因为他还在高烧,医护人员连忙追过去把他控制住,他没挣扎几下,一下昏了过去。
两人坐上救护车,被送往就近的医院接受治疗,阿善之前被甩出去撞在墙上后背生疼,再加上刚才在海水里泡了半天,又吹了冷风,虽然没有发烧,但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她掏出手机,本想着给林父报个平安,如果他在电视上看到报道肯定急坏了,可手机被海水泡了,从兜里掏出来的时候,还在往下滴水,根本开不开机。
好在她之前在船上,搜集原主信息的时候,扫了一眼林父的电话号码,顺便就背下来了,以备不时之需,借了一个医护人员的手机,按下号码拨了过去,响了半天,电话那边一直没有人接听,阿善只能编辑短信发过去。
【爸,你可能会在电视上看到世越号沉船的报道,不用担心,我已经被救出来了,会被送往附近的医院,过后会有医院的职员联系你,我没什么事,别担心。】
短信发过去之后,她把手机还给医护人员,细声细语地说了声谢谢,视线挪到昏迷躺在一旁的崔世身上,他脸色惨白,浑身湿透,双目紧闭,要不是呼吸间还有微微的起伏,都可能以为他死了,即使昏厥,眉头依然紧紧锁着,应该陷入了梦魇。
被送往医院之后,阿善换上病号服,下午的时候开始发烧,医生让她输液,她和崔世在一间病房,中间用蓝色帘子隔开,医生是考虑到他的情绪很不稳定,如果有熟悉的人在旁边,会多一些安全感,所以才把两人安排在了一间病房。
输完液,阿善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天已经黑了,她后背疼得厉害,按了铃叫护士过来帮她看看,很快就有人过来,护士帮她把衣服卷起来,检查了一下后背的情况,有一大片青紫,去取了药回来给她涂。
护士应该是知道世越号的救援情况,给阿善涂药的时候,看她脸色苍白的模样,一直避而不谈,现在所有医护人员都想避开这个话题,不想让被救援出来的孩子们精神上更加痛苦。
帘子那边的崔世还在输液,他一直高烧不退,应该是受到的惊吓太过,又有溺水后遗症,半夜十一点多,他才醒过来,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昏暗,鼻息间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他眼睛眨了眨,白天的记忆瞬间填满脑海,不受控制地红了眼圈,他现在不敢想,只想逃避。
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他很害怕,好像整个人不住地下坠,沉进深海里。
阿善听见细小的响动,隔着蓝色的帘子,轻声问:“崔世,你醒了?”
他听到熟悉的声音,轻嗯了一声,下意识就想抬起手拉开帘子。
阿善似乎知道他要做什么,在他手刚触碰到帘子的瞬间,突然开口:“别拉,我没穿衣服。”
崔世像触电一般,连忙把手收回去。
其实阿善是骗他的,只是因为后背涂了药,护士说睡觉之前都让她把衣服卷上去,让药好好吸收,省着弄脏衣服,并没有她说的没穿衣服那么夸张。
崔世也只是惊慌了一瞬,沉默下来又忍不住陷进不好的记忆,他努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故作轻松:“其他人应该都被救出来了吧?”
他想听到肯定的答案,可帘子那边的林善却沉默了好久,他的心也跟着沉下去,心脏跳的很慢,其实他知道不可能,但想逃避,想骗自己。
阿善的声音很冷静,没有什么情绪,像在陈述事实:“之前你没醒的时候有过一次误报,说是全员救出,但是后来又更正了,还有两百多个学生没有找到。”
崔世眼眶一红,滚烫的泪随之落下,他不想让林善知道他哭了,只是默默地流泪,泪水很快浸湿了枕巾。
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要去济州岛度过四天三夜的修学旅行,可甚至连济州岛都没能到,也许就要在这样美丽人生的年龄永远沉没在海底,明明今早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和他打招呼的朋友们,像四月的樱花一样,甚至还没来得及绽放,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切太过心惊,太过突然,让他不敢相信,觉得只是一场噩梦,醒过来就好了。
可他输着液的手,帘子旁边躺着的林善,都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真的不能再真。
两人都静默着,中间隔着一个帘子,像是被分隔成两个世界,一个趴在床上,脸上没有什么情绪,纤长卷密的睫毛轻轻眨着,另一个仰头看着天花板,泪水不住的从眼角滑落,眼圈通红。
夜色昏暗,所有细微的声音都被放大,阿善平稳的呼吸声,还有崔世压抑着的哽咽。
他输完液,护士过来给他拔针,临走前嘱咐两人时间已经很晚了,早点休息。
崔世没做声,他没办法休息,因为他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那股溺水的濒死感扑面而来,黑茫茫一片让他仿佛置身深海,海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好像有巨大的怪物正在海底凝视着他,那种恐惧感,让他窒息,喘不上气来。
当时他和林善从栏杆上跳进海里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他以为他会死,可他没死,被救上来了,那些在客舱里没能逃出来的学生,应该比他更痛苦更绝望吧。
崔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会这么多,过去的十八年里,他哭的次数都没有今天这么多。
快要到零点的时候,帘子那边突然传来轻柔温暖的声音:“崔世,生日快乐。”
听到这句祝福,崔世全身的血液几乎一下子就凝固住,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唇角慢慢拉起一个古怪又诡异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悲伤,他的生日却是同学们的忌日,真是可笑又可悲。
如果是从前的林善和崔世,她对自己说这句生日快乐,他绝对会不屑一顾,甚至会觉得恶心,可现在这句平平淡淡的祝福,却成了他为数不多能抓住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