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性子克制到极致,不能硬碰硬,绝不能让他先入为主。
若她一开始控诉于他,讲的是真心话,这会儿早被强行带回去,那时候她再说什么都没用,因他只听信自己,只会相信她是怨恨他,从而不肯归去。
既然讲这些无用,但她如果“好好讲道理”,这不,效果就出来了。
这么久了,她也变聪明了。
不再观察他,她蹲下身,一颗一颗地捡果子。
正好,岑长锋也蹲下身。
他捡起地上一颗红彤彤的果子,指尖捻着那果子,放到郁以云手上。
郁以云顺着他苍白的指尖,由他覆着广袖的手臂上移,再到他俊逸的面容,只看他紧紧盯着她,嘴巴一开一合,说出的话,却叫郁以云震惊许久:“我和你一起。”
这团明火就这样在他面前快活地跳动着,他想把她拾掇于手心,护着便是,他岑长锋有那个能耐。
他果真执拗。
郁以云哭笑不得:“可是真君,如果你跟着我,我的机遇又从何而来?”
修真讲究的机遇,须得是一人得之,尤其岑长锋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之骄子,本就气运加身,若他非要与郁以云同行,会抢走郁以云的机遇。
关于这点,岑长锋该是比郁以云清楚才对。
郁以云也隐约察觉到,岑长锋或许是想做什么,补偿吗?为他曾经的武断,为她过去为他流过的泪?
可是,她最需要别人和她站在一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在她求着他信她,在她求着他偏颇她,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那时候,他又在干什么呢?
晚了,什么都晚了,那个别人用剑鞘帮她一把就得到安慰、为一个微笑激动不已的郁以云,早就没入尘埃。
郁以云心中明镜似的,她将那颗岑长锋捡的果子单独拿出来,在手心里转了转,微微一笑。
她用水诀,将那果子洗了一遍,递出去给岑长锋,说:“真君试试吧,很甜。”
岑长锋说不清自己辟谷有多久了,他对食物也没有任何欲望,但望着郁以云递出来的果子,他接过,轻轻咬了一口。
陌生的果味在嘴中炸开,他不太适应,用舌尖推推果肉。
郁以云忽然叹口气:“真君,我留在天海秘境里的东西,还在你那里么?”
岑长锋轻点头。
郁以云说:“里面有不少这种小果子,都是我试过,很甜的,想留给真君,若是真君实在不喜,扔掉便是。”
岑长锋顿了顿,是她留给他的?
他骤然想起,她摔下悬崖时,仍然要护着那些果子。
原来是给他留的。
没意识到自己眼神柔软下来,他道:“没有丢。”
郁以云很高兴:“真君记得去试试哦,每一个果子的味道都很特殊,如果不喜欢,分给顾雁也行,真丢了还怪可惜的。”
岑长锋:“……”
分给顾雁?他心头拧了一个疙瘩,怎么都觉得不适。
郁以云说:“我要走了,真君快回去试试果子吧!”她自然得像是和朋友告别:“有什么事,再来找我。”
看着她慢慢走出视线范围,岑长锋顿了顿,终究没有跟上去。
虽然郁以云的态度明明挑不出错,但他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好像在赶他,岑长锋又想,不对,她为什么要赶他?她明明也乐得见他,但是为什么不想再多待一会儿?
他不懂。
或许是他想太多了,郁以云并没有不对劲,他想要阻人修炼,才是不对。
可再看安静飘雪的孚临峰,他没能把她带回来,他心情起伏不定,心头的大石还是重重压着。
打开郁以云当日留下的储物袋,岑长锋见到许多新鲜玩意儿。
有奇形怪状、纹路不一的石头,有不常见的、巴掌大的小树,有各种颜色的果子,他知道,每个果子都是她试过之后,采摘同一株植物上、最相近的果子。
采摘完后,她将果子在中衣最柔软的衣料,用力擦了擦。
珍重又期待。
思及此,岑长锋眉头微松。
正要试着吃果子,他的目光忽然停在被小玩意压住的东西上,拂开小玩意,最底下,是一块破碎的护心镜。
每一块镜子都映出他眉眼,他眼珠子顺着破碎的镜子移动。
一个碎了的护心镜,她一直都要带在身上,现在却放在他这里,这说明,她并非不想理他,她还是会回来的。
岑长锋心情松快许多。
要修这样一个镜子,对他而言,没有什么难度。
指尖燃起锻火,镜子碎片按前后左右慢慢并合,得是郁以云保留得好,连指甲盖大小的碎片都没弄丢,这才让它能愈合。
没一会儿,完好的护心镜出现在他面前,岑长锋想,若是她知道珍重的护心镜修好,该有多高兴。
他正要收起护心镜,镜子上却慢慢浮现郁以云的身影。
护心镜亦名千面镜,能记持有者周身之事。
只看镜子里的她,发髻用琉璃制成的簪子妥当簪好,一双眼睛明媚又好看,像个暖烘烘的小太阳。
她本是要去正规的天灯阁买灯,然而,路边瞅着一个卖天灯的老妪,一念之差的怜悯,让她上前:“多少钱能买一百零六个?”
老妪没见过这等阔绰的买家,犹豫很久,问:“两块灵石?”
郁以云毫不犹豫摸出三块上品灵石:“我要一百零六个天灯。”她笑得盈盈:“过几天,是我心上人生日,我要给他个惊喜!”
老妪:“姑娘心上人得姑娘如此喜欢,也是福气。”
一百零六个天灯,岑长锋记得,这种小手段不算高明,但确实在他心中留下痕迹,可惜的是,天灯那日,终究出了意外。
原来,她那时候是这么期待,一张娇俏的脸上满是兴奋,应是也从未料过,老妪给的会是毕方火。
所以她才会以为是他的弟子躲不过天灯。
他却下意识以为,她专门取笑弟子们,若没记错,他当日冷脸了,勿怪她会伤心。
他对她,还是有些苛刻。
现下,镜子中,郁以云拿过天灯,她数了三遍天灯,确保不多不少,问老妪:“老婆婆,我不会什么术诀,能不能给我个火种?”
老妪说:“这是自然,姑娘的灵石能换数不尽的上好火种了。”她说着,递给郁以云一个火种,“要用时,只需要撕开这里,接触到灵力,它就会自己烧起来……”
老妪还在和郁以云讲如何用火种,突的,镜外的岑长锋看到几个有些眼熟的人,他想了想,没记错的话,正是他的弟子。
为什么他的弟子会出现?
他盯着那几个弟子,其中一个走来的时候,动了动手,岑长锋的瞳仁随他的动作,缓缓缩紧。
护心镜清清楚楚地照出,是他换了火种。
然而,一心只在意一百零六个天灯的郁以云,还在筹划给他惊喜,她并没有留意到,火种被换了。
被他的好弟子们换了。
第六十章
郁以云又上路了。
这回,她没有蹭车,用自己一路攒下来的灵石,她在白鹿、黑马和青牛之间挑了挑,最后选择通体黑色的马。
因为它最便宜。
郁以云拍拍马的头颅:“对不起啊兄弟,因为你便宜,所以你要和我一起流浪。”
马儿通灵性,嘴中“咴儿咴儿”地,用大头颅顶郁以云的脸颊。
她抚摸马儿的耳朵,问:“该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疾风?”她问。
马儿晃了晃脑袋,不满意。
“飞湛?”郁以云从自己贫瘠的词汇里,又挤出一个:“飒乌?”
可惜马儿都不满意,郁以云脑中突然闪过:“黑蛋?”
这回,马儿高兴地踏踏蹄子,咴咴叫着,再次蹭着郁以云的脸颊。
郁以云被马鬃扎到痒痒的,哈哈大笑:“行吧,这憨憨性子和我的还是有点像的,黑蛋,你说是吧?”
马儿点点大头颅。
郁以云试着跨上马匹,坐上高大的马身,她能看到的更远,一夹马腹,她眺望远方:“黑蛋,走!”
黑蛋撒开蹄子跑,没一会儿,它极为聪敏地缓缓停下,郁以云还觉得奇怪,她试着放出灵力往前探,才发现有拦路虎。
自从成为散修,她无可避讳遇到拦路打劫,好在她要财没财,要色?她时常穿着男子衣着,风尘露宿导致脸上灰扑扑的,饶是有七八分姿色,也被掩饰得所剩不多。
虽然拦她的人赚不到便宜,但这种事,能少碰还是少碰,才能避免遇到亡命之徒,她一向不信自己的运气。
于是一人一马悄悄后退,折换另一条路。
没想到这回,黑蛋还是停下来。
郁以云引着它想再次换路,黑蛋连蹄子都懒得动,大眼睛里闪烁着“认命吧”的意思,郁以云这才发现,她被全面埋伏。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包围她的人,修为都比她高。
慌了一下后,她破罐子破摔,说不定她这张“巧嘴”,能像哄退岑长锋那样,哄退那些人。
她坐在黑蛋上,慢悠悠赶着它往前走。
很快,她看到拦她的人。
他们穿的衣裳她有点熟悉,仔细回想,她才记起是飞星府的着装,再看那一个个修为,都元婴以上,怎么会想着来抢她这个小筑基。
她身上只有两个包子,一块碎灵石,最值钱的,就是黑蛋。
正当她愁眉苦脸时,对面有一人站出来,朝她一揖,道:“敢问阁下是郁以云道友吗?”
郁以云:“……”
这不废话吗,都把她堵得死死的,还要这么客气,这就是文化人的耍流氓。
见郁以云没有回应,那人先说:“在下刘修永,飞星府长老,刘家族长。”
郁以云“哦”了声,她疑虑地看着他,这位不是她忘记的人,而是她从没认识过的人。
那可真是奇了,在她看来,这个修为还对她这个小筑基自称“在下”,是不是太过自谦?
然而,接下来几个超过元婴期修为的修士自我介绍,什么郑家,汪家,赵家的,一个比一个客气。
郁以云听到后面,眼神涣散,神思飘远,为了不在客套话里睡着,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们到底是要做什么?”
那几个家族的人相互换眼神,最后,以刘家为首,刘修永恭敬道:“不瞒阁下,在下是为家中侄儿所做错事前来道歉。”
说着,他掏出一柄无双的法器,双手呈上:“万望道友能看在曾与侄儿同在孚临峰的份上,能够接受刘家微薄的赔礼。”
郁以云:“啊?”
他说的那么多话里,她只听懂“孚临峰”三个字。
紧接着,那些个大能纷纷低头,呈出赔礼,态度之诚恳,让郁以云怀疑不是自己在做梦,就是这些大能脑子坏了。
在郁以云纠结时,不远处,一个女人乘着天车,她是从拦她的别的道上赶过来,极为匆忙,一过来就扑倒在黑蛋蹄下,吓得黑蛋后退两步。
女人近乎撕心裂肺:“郁姑娘,我求求你,救救顾雁吧!”
顾雁?郁以云忽的记起来,是有这么个人,她不讨厌他。
她奇怪地看着那女人,问她:“顾雁?他怎么了?”
女人眼睛红肿,激动地说:“孚临真君要罚他去百星谷,他才筑基的修为,如何受得百星谷的摧折!”
百星谷,也是飞星府仙府名字的由来,在百星谷内,不论白天还是夜里,天上会一直坠星,修士不可能休息,以前是苦修锻炼的好地方,现在是极为严酷的惩罚手段。
但凡入百星谷的修士,不掉层皮,也会被削去筋骨,若非苦修,绝无必要进百星谷。
郁以云抬眼看去,那什么刘家、郑家、汪家、赵家的,全部带着企盼的目光看她,或说:“麟儿亦然,求道友救救麟儿!”或又说:“望道友能救下我侄儿,族人将感激不尽!”
纷杂的求救声涌进郁以云脑海。
她捏了捏黑蛋的耳朵,先略过那些个刘郑汪赵,她不熟,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女人,勉强因为顾雁,她愿与她搭话:“你是顾雁的母亲么?”
女人擦着眼泪,说:“是,你记得吗,你与我家顾雁有过婚约。”
郁以云说:“可是解除了。”
女人忙说:“可以立刻恢复。”
郁以云“呃”了声,她的意思是,她和顾雁没什么关系,怎么孚临峰上罚顾雁,还能找到她呢?
她真的很困惑,这时候一个个只求她救人,又不说缘由,她上哪猜去?
此时,女人方娓娓道来:“我家顾雁并没有参与那件事,求求你,看在他不曾害过你的份上,救他一命吧,我顾家绝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郁以云抓住关键:“什么事?”
几个家族的人鸦雀无声,他们猜不到郁以云居然完全忘记这件事,只当郁以云定性太好,不松口是嫌赔礼不够。
结果,人家只是忘了。
还是由顾雁的母亲提醒:“你还记得你曾在孚临真君生辰时,为他燃过一百零六盏天灯么?那时候因错用毕方火,而导致一些个弟子受了伤。”
“这毕方火并非你放的,如今证据确凿,是我们几个不听话的小辈撺掇着换掉的。”
郁以云皱起眉头。
总算,她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女人又说:“可是我家顾雁从未参与这件事,他固然有错,他、他知情不报,但他也没想到会酿成这样的大错!”
“求求郁世侄,放过我家顾雁吧!”
说到这里,连“世侄”的名号都搬出来。
郁以云有点为难,所以又关她什么事呢?一来她现在不是飞星府弟子,二来这件事早就被尘封,如果不是他们一再提醒,她真的想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