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后,郁以云循着记忆,在书中翻找,终于找到那座山有关的文字,原来,这座山名曰蓬莱。
书上所记,蓬莱仙山是自然之道的去处,郁以云看着“自然之道”四个字,久久没有回神。
她想去找蓬莱仙山。
她兴冲冲把这打算告诉真君,可是这一次,真君却没有答应。
“求求真君了,”郁以云坐在他对面,缠着他,泪眼汪汪,“我就是想去看看。”
真君板起脸,转了个方向,不对着她。
郁以云又跑到他对面,眼里含着两泡眼泪,欲掉不掉:“真君自己不去,却也不让我去么?”
真君白色的眼珠子一动,他终于开口:“我同你一起。”
郁以云问:“梦里我是一个人去的,真君能和我一起找蓬莱山吗?”
郁以云并不知道,她的梦境是仙缘,只能她一人得道成仙,彻底脱离凡世,从此,无牵无挂。
这于她的真君而言,又能如何接受呢?
所以他百般阻止。
其实,从她重生的那一刻,因她对三界的造化,注定这场仙缘,只是他人为地瞒住天道,画地为牢,将两人牢牢关在孚临峰上。
他甚至自私地想切断她的仙缘。
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岑长锋心头沉重,眉头紧锁,忽的,一只小手伸到他眉间,抚摸他的褶皱和印痕,指头柔软,一下唤回岑长锋的神志。
他抬起眼,见郁以云眉眼耷拉,她声音轻轻的:“真君别皱眉了,不生气了啊,我不去了。”
那一刻,他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拧着,差点喘不过气。
他想答应她所有请求,他不舍让她再露出失望的神情。
难不成,他又要因为自己的武断,断送她的前途?
岑长锋注视眼前的人儿,从她的眉眼,到她鼻尖,再到她心口、手足,他心里逐渐地平静下来。
他眼神闪动:“去吧。”
郁以云兴奋道:“好!”
然而,或许是书读多了,她又有点伤感,说:“不管我们在何处,不管我们是不是换了身躯壳,我会永远认得真君的,真君呢?”
岑长锋看着她清澈的眼睛,说:“我亦是。”当然,他心下决定,他会去找她。
那一天,封闭整整八十一年的孚临峰的结界,打开了个缺口。
郁以云与岑长锋共骑一匹黑马。
沿着斜坡,二人一马缓缓从坡上走下,他们的侧影映在湛蓝的天空上,左上角日头大盛,耀眼得令人忍不住眯起眼睛,一派光明。
郁以云眺望远方,啧啧称奇,眼儿到处飘,像只没见过世面麻雀,叽叽喳喳说个没停。
而岑长锋只是听着,偶尔应她一两声。
可即使只是骑马,终究有到目的的一天。
在海岸边,郁以云难得露出点愁绪,岑长锋看着她,他伸出手,替她理顺鬓边的头发,她终于还是下定决心,盯着他:“我走了,真君。”
岑长锋点头。
郁以云上了一艘宝船法器,她屡屡回头,岑长锋巍然不动,终究,他又一次守着那匹黑马,看她独自登舟,飘到无边无际的海上。
突然,她趴在船沿,朝他们一人一马挥手,双手笼在嘴边:“真君!”
顺着她的喊声,一阵风鼓起,岑长锋注目于她,他琉璃白的目中闪烁不定。
只听风捎来的话语中,是郁以云清亮的声音:“我一定会回来的!”
“你要等我呀!”
“等我!”
风慢慢歇停,但吹皱一池心水久久不能静,岑长锋勾了勾唇角。
只是,在小舟身影彻底飘远后,一滴莹莹泪珠,润湿他洁白的睫毛,顺着他白得近乎病态的脸颊,滑落到他颊边。
再不会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伴在他身边,他们处于同一片天地,却不得相逢。
起死回生之术为何是禁术?
因使用此禁术的修士,要么长留修真界,顺从自然,生老病死,要么强行飞升,遭受天打雷劈之天谴,魂飞魄散。
他本是决定在郁以云去寻仙缘后,踏上后面那条路,拼那渺茫的机会,冲破天道束缚,去找她,即使是死路一条,他义无反顾。
可是,她说她会回来。
他不再独断,不再偏听信于自己,因为他愿意相信她,他要等她。
白驹过隙,俄而百年后,当年的黑马修成妖修,侍奉在孚临真君左右。
这日,浑身通白的身影如往常那般,立于孚临峰山巅,他发白,眉白,眼珠白,嘴唇也白得近乎透明。
在鹅毛大雪中,他凝视着上山的道路,直到天黑,方收回目光,对身边的黑马道:“走吧。”
黑蛋跟在真君身后,他知道真君在等谁,他也在等那个将他从马贩子的折磨下救出来的人。
他们一起等。
因此,他们每天都会到山巅俯瞰孚临峰,尤其是上山的路口,这个位置,能最早看到有谁上山。
日复一日,转眼又过百年,因当年使用禁术,大大折损岑长锋的寿元,如今,他虽外貌依旧,寿元终究走到尽头,身内腐朽垂垂老矣,甚至连站着都不能坚持,只能坐在椅子上。
这么多年,上山的路每天都会清理得干干净净,可是,从没有人踏足。
黑蛋知真君寿元将尽,他跪在一畔,说:“真君,属下会继续等的。”
岑长锋摇摇头:“你下山吧,你有自己的机缘。”
黑蛋:“真君!”
岑长锋眺望远方。
他的目光开始悠远。
因为她,他懂得何为昨日、今日、明日,懂得普天之下,有比大道更重要的事。
然后,他也懂得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体会失去最重要的人的痛苦。
他一生,不得解脱。
天上又开始飘起浓密的雪,岑长锋伸手接住一瓣雪花,虚虚地笼起,将手放在心口,呵出一口冷气,他看着山道,想象她骑着白鹿归来的模样,徐徐闭眼。
直到他生命里最后一刻,她终究,还是没回来。
第六十三章
青烟翠雾相环绕,袅袅升起,氤氲碧瓦朱甍。
今日下了如酥小雨,檐角滴滴答答掉雨珠,一个簪双环髻的丫头抱着篮子,她贴着朱红栏杆走,任四溅的雨珠打在她肩膀上,毫不在意。
到了小阁门口,她整整衣衫,才察觉肩膀湿润一块,细白的小手拍掉多余的水珠,她屈起手指,“扣扣”敲门。
“进来。”
里面传来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
丫头眨眨眼睛,她伸手推门,抱着篮子走进去,对坐在圆墩上的女人微笑:“慧姨,我把沉木香拿过来了。”
被丫头称做慧姨的女人,是千香阁东家周慧。
周慧闻声,看向丫头,禁不住眼底的欣赏。
这丫头本名兰以云,是周慧七年前买来当丫鬟的,当时,八岁的兰以云生得如福娃娃圆润可爱,如今,她新柳抽枝,出落得亭亭玉立,脸上肌肤豆腐般白嫩,双眸剪水,一笑起来,嘴角两边还有浅浅的酒窝,甜到人心头去。
怎么看,怎么舒心。
最重要的是,兰以云于调香一道上,天赋卓绝。
当年周慧买兰以云,是为了给女儿找个陪玩,结果她发现,兰以云于嗅觉味觉十分灵敏,能轻易分出各种香料,她尝试教兰以云一种调香的办法,这孩子聪敏至极,居然能举一反三,自己摸索出别的办法。
要知道,周慧三十年专注香艺,还是头次遇到兰以云这等天才。
无意间捡到宝,周慧很是激动,于兰以云十岁那年,她悉心教导兰以云,短短三年,周慧教无可教,再过两年,兰以云调出来的香的品质,已经彻底超过周慧。
而自小沐在香艺长大的兰以云,不止面容甜美,周身更是有种温柔的随和,气度超然,当真如兰花般,一枝独秀,与世无争。
周慧指指身边的圆墩,说:“兰香,过来坐。”
千香阁所有调香师名字必带香,兰香是兰以云在千香阁里的化名,她乖巧地点头,把篮子递给周慧,撩起衣摆坐下。
周慧拿出沉木香,放到地上,对跽坐在地上的另一个丫头说:“春桃,你闻闻这个味道。”
方才说到,兰以云是周慧买来陪她女儿的,她女儿正是跽坐的这位,周春桃。
地上铺着一张花色布匹,上头摆着七种香料,依次围着周春桃,这是每位入门调香师必修功课,名曰熏陶。
看着自己女儿,周慧恨铁不成钢。
若说兰以云是清雅蕙兰,那周春桃就是歪脖子树。
周春桃长得磕碜就算了,还不学无术,成天学毛小子们斗鸡走狗,太不像话,这不,今日她就抓着周春桃,考核她的调香功夫。
眼下,周春桃两手一摆,说:“我闻不出来。”
周慧火上头:“昨天才让你闻过,今天就忘记了?你的鼻子是塞了几斤棉花吗?需要我雇人帮你掏一掏?”
周春桃一边被训斥,一边朝兰以云使眼色,让她帮忙劝自己母亲。
兰以云让周慧骂了好一会儿,等周慧出完恶气,才缓缓道:“慧姨,春桃姐已经闻了一天的香,鼻子也该休息了。”
周慧捶捶胸口,有气无力:“算了算了,这等傻丫头,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若兰香才是我的亲生女儿,该有多好!”
兰以云笑了笑:“兰香自是当慧姨是再生母亲的,只怕慧姨嫌弃兰香。”
周慧笑着抚抚她的肩膀,说:“真是个乖孩子,春桃这丫头,等我百年之后,我只能把她交给你了。”
兰以云回:“慧姨现在提百年之后的事,未免过早了,不管什么时候,我会一直辅佐春桃妹妹的。”
周春桃则嘟囔着:“就你们‘母女俩’感情好……”
周慧听着,又对她怒目:“你个臭丫头还敢叽叽歪歪!小心我拿扫帚子把你从东街打到西街!”
周春桃跳起来,朝她们比鬼脸:“略略略,来打我啊!”
不等周慧反应,她踩乱熏陶的香料,撒开蹄子,溜得无影无踪,徒留周慧生闷气:“这个臭丫头,真是太不让人省心!”
兰以云倒了杯水给周慧。
周慧对她十分温和:“要是春桃有你半分懂事,有你半分天赋,我也没必要这般给自己找气受。”
兰以云得露出酒窝:“慧姨抬举我了,我这手技艺全是慧姨教导的,我的也就是春桃的,不分彼此。”
这般示忠心的话,是周慧想听的,她放松身子,叹口气:“兰香啊,不是慧姨非要将你调的香挂在春桃名下,而是现在,多少人盯着千香阁,若让他们得知春桃根本不会调香,千香阁后继无人,那整个千香阁,可就危险了。”
兰以云说:“我都是明白的,慧姨放心。”
其实她一清二楚,周慧这番举动,是“演”给她看。因为她年纪小,在调香上却有这般造诣,让周慧对她是又爱又怕。
爱她的天分,怕她的叛离。
所以,周慧不敢让“兰香”冠绝京城,而是让“桃香”,也就是周春桃,成为名义上的一流调香师。
也即是,兰以云是周春桃背后的调香师,她调的香,都是周春桃的。
在周慧看来,她这么做,一来,能预防兰以云因名气过大,离开千香阁自立门户,二来,能瞒住女儿的无能,让她享誉京城。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周慧都要听兰以云毫无保留的示忠,才能稍歇下来。
她最爱的还是亲生女儿周春桃,可今日这场闹剧,周春桃以为周慧针对她,偏袒兰以云。
然而,兰以云看在眼里,却认为很没必要。
周慧把她买来后,从没亏待她,她在千香阁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为什么想不开自立门户?
那多辛苦。
再说她替周春桃调香一事,她喜欢调香,她调的香能享誉京城,就是她的本事,虚名可以被夺走,本事不能。
所以,管什么“兰香”“桃香”,虚名对她而言,无所谓。
她十分随和地想,现状很是不错,她已经知足。
兰以云一颗七窍玲珑心,饶是周慧百般算计,却想不到她这样豁达。
当下,一个仆妇进门来,报:“东家的,千香阁来了贵客。”
千香阁是最受达官贵人喜爱的香阁,不是所有人在周慧这都能被称作“贵客”,那些五六七八品官员家的夫人,周慧从来不见。
因此,她不甚在意:“什么客人?”
仆妇挤眉弄眼:“小人不敢直视,只听账房先生说,来者身上戴着一块‘景’字令牌。”
景?
整个京城,哪户人家敢戴与“景”字令牌?除了景王府,别无他人!
景王府在整个京城,可是贵中之贵。
景王爷半生戎马,归来手握滔天的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丹陛上的那位小皇帝不止不敢对他摆谱,还要仰赖他。
再说那景王爷的样貌,坊间流传他高大英武,貌若潘安,女子见者无不动心,周慧以前只当他是传说中的人物,怎料,千香阁能与他扯上关系!
要是千香阁得景王爷另眼相看,不止滚滚钱财,还会有数不清好处……
周慧差点被口水呛到,她咳好几声,掩饰失态,匆匆站起来,抖衣裳:“哎呀我这刚接触这么多香料,要不要先回去换身衣裳!”
相比她的慌乱,兰以云则端坐着,冷静地提醒她:“慧姨,不可让贵客久等,而且外头下过雨,空气清甜,慧姨只需走一遭,身上香味会散得七七八八,不必多此一举。”
周慧这才找到主心骨一样,她按着兰以云的肩膀:“你说得对,我这就去了,你去找春桃,让她别乱跑,免得冲撞贵人。”
兰以云点头。
等周慧离开,她迅速把地上混乱的香料归位,再出门去,熟练地拐几个走廊,果然在院角一棵树那里找到周春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