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收手,按时戟的脾性,是绝无可能的,但兰以云就像上天派来克他的人,他这才发现,凡事到她这儿,永远有另一种可能。
想见她顾盼生辉,想见她莞尔温笑,多少次,他想扣着她的手,与她共攀明月,共赴巫山。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绑着她的手,叫她像个囚奴,臣服在自己身下。
时戟扯了扯衣襟,散发燥热。
该死的。他心烦意乱地想。
周慧很担忧,她跪在门外,望着那些手持长刀的侍卫,她低下头,嘴中一片苦涩。
今日一早,当千香阁的门被王府的人砸开时,周慧就觉得不妙,后来,景王爷还让她带路,骗兰以云开了门。
突然,远处一阵喧哗,周慧抬眼一看,周春桃居然闯了进来,就算被侍卫用刀架在脖子上,她也和个不服输的鸭子一样嘎嘎叫:“你们这群坏人!我们千香阁什么时候得罪你们了!我要报官,报官!”
周慧吓得心都快蹦出来,对着周春桃喊:“别叫别叫!”
周春桃不听,不怕死的一个劲地叫:“娘,他们要对兰香做什么啊,娘你快阻止他们啊!”
要说她这傻劲也有好处,那就是一冲动起来,能完全忘了这些侍卫曾经带给她的恐惧,说起话来震天响地的,包管房内房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周慧看着周春桃。
周春桃脖子一梗,她不去看那些长刀,而是回视周慧:“千香阁不是青楼!别让我们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唉,周慧心想,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是蠢了点,是傻了点,但说的话,确实句句戳中她的心。
她曾是清倌,为何要离开风月场?只是因为想给一个所爱之人生下孩子,而不是成为那些官人老爷的玩物。
周慧直起身子,大喊:“王爷请收手!兰香刚染了风寒,怕是会传给王爷!”
周春桃心潮汹涌,也跟着喊:“不准伤害兰香!”
侍卫对她们拔刀,捂住她们的嘴,陆立轩怒道:“闭嘴,不要扰了王爷兴致!”
周慧仍然挣扎着:“请住手,兰香不愿的,王爷!兰香,兰香啊!”
“砰”地一声。
外头一切嘈杂都随着这一声破门声而停歇,时戟的脚仍抬着,过了会儿,才放下来。
他眼珠子从左转到右边,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而怀里,是用被褥裹着一个哭成泪人的娇人儿。
她一只白净的手垂在外头,袖子十分凌乱,手腕处有痕迹,还挂着红色的流苏。
周慧一眼认出时戟怀里的是兰以云,她的记忆里,兰以云是几乎不哭的,小到燃香时被烫到,大到被其他竞争的香阁绑架,她向来能冷静找到解决的方式,有时候,周慧都不得不承认,她更像千香阁的主心骨。
却哭得这般凄惨。
周慧算着时间,知道她应当是没事,但还是担忧地喃喃:“兰香……”
时戟没看周慧,他阔步走出去,在经过周慧时,瞥了她一眼。
周慧噎了噎,终是收回伸出的手。
而时戟则从千香阁一路走到门口,抱着她俯身进轿里,兰以云这才反应过来,激烈地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我不去……”
本来就软的声音,此时带着浓浓的鼻音,又娇又委屈。
时戟压下烦躁,耐心道:“别动。”
兰以云窝在他宽大的怀里,虽然有一瞬的退缩,但想到刚刚的事,一股怒火与憋屈冲上脑袋,反正时戟这无赖已经撕她衣服,她还有什么怕的!
她打定主意破罐子破摔,双手推拒时戟:“我不管,你放开我,放开我!”
然任她动作,时戟不动如山,倒是脖子上被抓了几道红痕。
时戟目光微暗:“别得寸进尺。”
兰以云暂时出了气,而且刚刚哭得太狠了,好像要把她从好久以前就受到的委屈一次哭出来那样,她的精力所剩无几。
她慢慢收起手脚,冷言冷语:“你要对我做什么?”
时戟气笑了,他低头看着她,盯着她红肿的眼睛,不无恶劣地说:“把你关起来,看你还跑哪里去。”
兰以云哪遇到过这般直白的无赖,顿时面带薄怒:“我不愿,你不能逼我。”
“以云,”时戟面色阴沉,“本王后退的这一步,不是让你前进的。”
兰以云垂泪:“你会得到报应的。”
“报应?”时戟听到天大的笑话,哈哈笑了,“本王要是怕报应,怕是早死了几百回了!”
兰以云咬咬嘴唇。
时戟沉声:“本王关着你,只是预防着你再跑了,但若你不听话,也休怪本王会做什么。”
兰以云反问:“当真?”
见兰以云语气稍缓和,时戟喉头微紧:“当真。”
兰以云暂时放下心。
从时戟这句话,她明白时戟暂时不会强给她名分,虽然暂时被拘住,但总归,不是完全把路堵死了。
她苦中作乐地想,得感谢自己哭得够狠,才暂时激起时戟心中的不忍。
轿子十分稳当,转眼间回到王府,下轿子时,还是时戟抱着兰以云,一步步走到她早就准备好的院落,匾上书:紫宸院。
将人放在屋里,时戟忽然发现,整个紫宸院有了生气,备在紫宸院的华贵衣裳、精致首饰、昂贵熏香,都有了主人。
一想到紫宸阁里有这么个人,他心思微微漂浮。
不成想,他也有金屋藏娇的一天。
用手指刮刮她的脸颊,时戟说:“行了,别哭了,眼睛红得和兔子似的。”
兰以云撇过脸,躲开他亲昵的动作,不看他。
看着她有底气的回拒,时戟倒是不气,说:“你不是爱调香么,本王命人备好香具、香料,你在紫宸院想怎么调,都可以。”
兰以云眼眸微动,然而一想到自己本可以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调香,现在却变成金丝雀一样,更显郁闷。
她压了压嘴角,没说话。
时戟不与她计较,看了眼她被褥下残破的衣服,招呼来下人,让她们收拾兰以云的衣着。
他则在屋外等着,不多时,听得珠帘相撞的声音,他回眼一看。
兰以云从珠帘后走出来,她着一身妃色长裙,她几乎没有穿过这个颜色,因肌肤白赛雪,能轻易驾驭,面上被仔细敷粉,画了眉与唇,目光流转之间,嫣唇轻启,脱胎于玉兰,开出一朵朱砂红的墨兰。
时戟喉头猛地一动。
他后悔对兰以云说的“当真”了。
当即,时戟搂着兰以云的腰,将她的呼声都咽入口中。
屋中女婢全部半低头,不敢直视,无数敢出声打扰,只余飞鹤形香炉中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两人的身影。
第七十三章
不情不愿之下,兰以云在景王府住下来。
景王府对外宣称,住到景王府的这位姑娘是远房表妹,只是家道中落,过来投靠。
先不说那天景王府把千香阁围起来的事,多少人看在眼里,再说一点,时戟的母妃当年已被赐死,直到死后都无人知道是哪个宫婢,哪里认来的远房亲戚?
于是,明眼人也明白,景王府只是需要一个把那姑娘接到王府的理由。
哪有什么远房表妹,只是见美人起意。
只是不知道,这位美人是如何入得景王爷的眼?
很久之前,京城就开始不时传出于景王爷不利的言论,其实破解这种传言很简单,别的男人都是娶妻纳妾,景王爷倒是直接查抄了嚼舌根的,叫人不敢再说。
如此一来,京中即使没再传他的话,多多少少还是叫人奇怪,直到这阵子,景王府大张旗鼓向京城展示,多了位姑娘。
好几个势力来回查,景王爷把人藏得很紧,他们查来查去,最后,除了“远房表妹”,听不到其他风声。
而兰以云对自己在京城引起的轩然大波,是半点不晓得的。
头一日她还有些闷闷不乐,一想到时戟,仿若被紧紧束缚,但她向来不和自己过不去,尤其在看到新香坊之后。
比起千香阁的香坊,紫宸院的新香坊很大,王府的地不要钱,香坊开阔无比,里头制香工具齐全,小到香匙、筛香篓子,大到烧鼎、机关杵,一件件完好地摆着。
而且这一切,都是兰以云一个人的。
哪个调香师不想占有一间如此华贵至极的香坊呢?
兰以云不能免俗。
有了香坊,她暂时放下不愉快,或者说,她最在意的,向来没有别的,而是调香。
炮制用料,配伍香粉,用料的多少、下料的时辰,都决定每一种香的前味中味后味,而这一切由她来决定。
她就是香味的主宰。
因而见着这齐全的工具,她的瘾头被激起,问一直跟着她的婢女:“这香坊能用么?”
婢女站在一侧:“王爷说,姑娘想调,随时可以。”
一有调香的冲动,兰以云轻易沉浸,不在乎婢女嘴中的景王爷,她拾掇工具,检查香料,这里香料丰富,几乎没有缺的味,兰以云眼眸一转,丝丝灵感浮上心头,立时准备调香。
时戟下朝后,朝服都没有换,就朝紫宸院走。
他健步如飞,留陆立轩在他身后跑起来,都险些没追上他的步伐。
他虽走得快,但脑海里想的,是紫宸院是不是离王府门口太远,否则怎么走这么久都没到。可是把紫宸院设得离大门近点,他又担心叫其他人觊觎了去。
一想到紫宸院里的人儿,他勾唇笑了笑。
不一会儿,时戟见得紫宸院,才慢下步伐,他深呼吸两口,进到院中,只问婢女:“姑娘呢?”
婢女回:“回王爷,姑娘在香坊,奴婢这就去通报。”
时戟:“不用。”
他踱步到香坊,于远处见烟囱炊烟袅袅,时戟知道她调香时,受不得人打扰,待走到窗边,他站定,从大开的窗户,直直盯着屋里的女子。
兰以云正挽着袖子,她流了很多汗,脸上汗津津的,一滴汗水顺着她的鼻梁,慢慢滑落,在兰以云低头时,汗水倏地滑到鼻尖,悬在那里。
像在勾人衔去。
时戟蜷起手指,放在唇下,无声地清清嗓子。
正是出香的时候,将香粉装入上好的白瓷瓮,直到这一刻,兰以云才长出一口气,而香坊里溢出的香味,让她浑身松快。
“吱嘎”一声,香坊的门打开了。
兰以云抚着白瓷瓮的手一顿,没有转身,旋即,她身后拥上一个滚烫的胸膛,他不是抱她,长手靠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就像用手臂构出铜铁轴,锁雀笼。
男人声音低沉:“什么香,好闻。”
兰以云侧过身,假装去拿香匙,离开时戟周身。
时戟明白她这点小心思,没有戳破,他好整以暇地待在原地,看她要做什么。
兰以云把香粉从白瓷瓮里舀出一些,放在小瓷瓶里留用,然后,又借着桌上的香炉,燃了一点香粉,转眼间,淡雅的香味萦满香坊。
做完这些,她才发现时戟许久没出声。
咬了咬嘴唇,兰以云回过身:“王爷。”
时戟早习惯了,目带戏谑,看她因有所求,不得不主动放下冷漠与他说话,也是种小乐趣。
兰以云开口:“民女……”
她心道不对,她都进了王府,算是最坏的结果了,还怕他做什么,不能更理直气壮点?于是,她挺起胸膛,声儿大了点:“我想要找慧姨。”
时戟问:“找她作甚?”
兰以云手指托着瓷瓶:“想把这香送给她试香。”
时戟说:“你还没告诉本王,这香叫什么。”
兜兜转转,回到最初的问题,兰以云抿了抿嘴角,似是笑,但时戟看藏起的酒窝,就知道她根本没笑,见惯她的小动作,他读出这抹佯笑暗含的不屑。
只看她嫣唇动了动:“问客。”
时戟一顿,他眯起深棕的眼眸。
兰以云淡淡地瞥他一眼,好似以为自己的心思绝不会被戳穿。
下一刻,他一个箭步靠近兰以云,猛然将她抱起来,兰以云惊呼一声,拍打他肩膀:“你做什么,放下、放下……”
时戟抱着她走出香坊,周围的婢女都偏头不看,饶是如此,兰以云脸上火烧似的,她忙埋起脸。
时戟身量高,步伐大,很快走回屋中,他忍住将她扔到拔步床的冲动,放下后,他低头。
……
好一会儿,时戟轻抚她的鬓角,他眼眸暗含警告,低沉说:“你还真当我是傻的吗?”
兰以云不服,哼笑:“我就说了两个字,你是为你的野蛮找借口。”
时戟眼眸阴沉,胸膛震动:“前人有诗《回乡》,谓之:笑问客从何处来,既是问客便是回乡,你要回哪个乡?”
被戳穿,兰以云眼底一转,不吭声了。
时戟盯着她清秀的面容,灵动的眸子,心里真是又气又爱的。
他到底图她什么?这么犟,半点不会变通……不,时戟心想,她心思灵巧聪敏,不是不会变通,她只对他不变通。
因为她不肯。
时戟心里明明白白,是他以不正当的手段,把人掳来,这一步不对,就是他当这个坏人,也不会给自己找理由,但他自认在那之前,他已经后退许多步。
这后退的步伐中,包括不计较她各种僭越,不计较她数次躲闪、拒绝,不计较她没个好脸色。
因为她越是如此,两人之间无形的线会越扯越紧。
唯一让他耿耿于怀的,就是她想走。
只要她一走,这条无形线会被彻底斩断。尤其她曾与周慧母女计划,出京的路引、落脚的棨戟、马车、银两,全都准备好了。
至今回想,时戟头都有些疼。
他忍不住切齿。
兰以云想撇过头,他手指重重捏着她下颌,深棕的眸底逐渐深邃:“也该教你记住,有些事不能常做,连想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