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阳坠落——兮树
时间:2021-02-24 10:12:15

  为了防止有过路人听到,她压低了声音:“要找一个人继续恨应该很容易,至少比原谅容易。比如少年军的总指导员,比如想出那个袭击计划的人,或者说随便哪个少年军精英队员,像我这样的。我不明白为什么那反而会让你空虚,为什么你非要选择原谅所有人不可。”
  兰波的蓝眼睛闪烁了一下。
  “我……觉得怨恨是不对的,它不能让安东尼娅复生,也无法支撑我前进,只会不断内耗,”他艰难地停顿良久,“可能是我太软弱了,无法再承受仇恨,只能原谅。”
  福至心灵,以防万一,弥雅随口追问:
  “那么,你原谅自己了么?”
  兰波的瞳仁骤然收缩。
  她这个简单直白的问题让什么东西碎得非常彻底,比齑粉更细。
 
 
第21章 零下七十七
  在失态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如果可以称作大人的从容,那么兰波的就要再进一步。他会仔细地将一地的碎片全部集齐收好,再拼回原状,但不否认他确实慌乱过。
  “这是个好问题。”他以这句话找回表面的平静,没有掩饰自嘲。他看向曾经有雕像耸立的广场中心,吃痛般快速扎了两下眼睛,以古怪的认命口气坦白:“我没有原谅自己。一生都不会。”
  兰波很少将话说得那么绝对,弥雅不禁一怔。
  “但生活还是要继续,而且我也没有资格沉溺在悔恨之中。我确实失去了亲人,但这片土地上几乎所有人都在战争中失去了什么人。和绝大多数人相比,我至少是幸运的,毫发无伤,也没有真正经历过战火。”
  这番论调弥雅刚刚在湖畔已经听兰波说过一次。
  那时她被更重要的话语吸引住,没来得及留意。再听兰波重申自己的“相对幸运”,她居然感到不舒服。严格来说没有任何问题,但就是不对劲。
  弥雅盯着他看,良久不说不动。
  兰波不解地抬起眉毛,随即带了点歉疚地说:“抱歉,我不该自顾自开始说这些事。但这里给我的印象太深刻,触景生情了。”
  弥雅用力摇头,同时恍然明白:她不喜欢兰波这样低姿态地淡化自己的伤口。
  他像在以天秤严格衡量彼此苦难的深重,因为她那边要多一些,他的就无关紧要。她不觉得兰波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那样他只会更痛苦。
  弥雅因为这个念头打了个寒颤。她为什么要关心兰波是否痛苦?好奇心害死猫。被兰波那崇高又令人无法理解的姿态吸引,她似乎已经不知不觉间涉足太深。
  垂下视线,弥雅故意冷冷说:“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好。”
  车绕着环形路转出联邦广场区域,空气中的重荷似乎也被抛在了身后。
  “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弥雅思索良久,瞟兰波一眼:“你在这座城市里最喜欢的地方。”
  兰波没有分心看她,但侧颜流露出讶色。
  “除非是什么不方便带人去的地方。”她补充一句,故意拉长声调,唇角挂着意有所指的恶意微笑。
  “那里人很多。没关系么?”
  她沉默了一下,看向窗外,没好气地反驳:“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兰波在首都最喜欢的地方的确人流如织。
  弥雅被人群弄得不自在,又不愿意就此服软表现出来,便揪着袖管站得笔挺。她瞪着中央火车站正门上方的巨大表盘看了好一会儿,才朝兰波皱眉头:“就是这里?”
  “我是个很无趣的人,喜欢的地方自然也很无趣。”兰波好脾气地应道。
  “为什么喜欢这里?”
  他被问住了,缓了数拍才徐声给出答案:“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列车,这里就很热闹,可以见到各色各样的人。而再擅长掩饰内心的人也会在旅途中露出本性。”
  “你的爱好就是观察人类么?”
  兰波被她的说法弄得苦笑不得,却还是宽容地颔首:“可以那么说。”
  “怪癖。”
  他勾唇,不置一词。
  玻璃门和时钟幕墙的后方,时刻表随刷新闪烁。弥雅随口问:“这里的火车都到哪里?”
  “修复铁路网络是重建政策的重要一环。从这里可以抵达联邦任何一座中大型城市,再小一些的站点就必须中转了。”
  “哪里都可以去……”弥雅轻声重复,忽然抬眸笑笑地问,“如果我随便跳上出发的下一列车,然后随便挑个站下来,再随便上另一列车,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可以逃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兰波平静地答道:“只要你有足够的路费。”
  “不被检票员抓到就行了。”
  “逃票不值得赞许。”
  弥雅耸肩:“关我什么事。”
  兰波看了她片刻,忽然说道:“我到那边去买个冰淇淋,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望见站前广场上停泊的一辆餐车。车身漆成米黄色,布满夸张的甜筒图案,但除了冰淇淋以外,头发稀疏的男摊主还兜售少见的纸质地图、香烟、饮用水和做工粗糙的纪念品。
  兰波大概在等着她再度拒绝。
  于是弥雅仰头,笑眯眯地说道:“好啊,不过我可一个铜币都没有。”
  他惊讶的表情让她笑意更深。
  “那么请你在这边长椅上等我一下。”
  “嗯。”
  兰波两手各一个冰淇淋甜筒,转过身来,但长椅上空无一人。
  他并不慌张,镇定地环顾四周,看得很仔细,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的目光最后落回长椅近旁。木条镂空的缝隙中透出一团模糊的影子。
  兰波走过去,叹息:“弥雅。”
  她应声从椅背后的阴影里站起来,等着兰波为她拙劣的恶作剧说些什么。
  他将冰淇淋递给她,不予置评。
  “如果是别人,你一转身早就真的逃走了。”
  兰波坦然道:“但你不会。”
  弥雅被噎得恼火,冷下声音:“那是因为我无处可去。我也必须回去。”
  兰波的唇线抿紧。
  两人隔着长椅面对面站着,一拍僵硬的沉默。
  “冰淇淋要化了。”兰波不与她继续争执,在长椅一端坐下。
  她撇嘴,竟然一时不太确定应该怎么处理这个甜筒。
  弥雅说不清上次吃到冰淇淋是什么时候。战时砂糖是稀缺物资,后期供应不足。改造营食堂也许供应,但她没留意。她对于冰淇淋最明晰的记忆要往时间的更深处走:福利院夏天的周日晚餐附带一个雪糕球,弥雅常被发到讨厌的巧克力味,那融化之后像是一碗甜腻的泥浆,齁得喉头难受,令她至今心有余悸。但兰波买的是最保险的香草味。
  看兰波一眼,确定他没在盯着自己,弥雅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冰淇淋球。冰凉甘美的滋味刺激味蕾,她略微瞪大眼睛。好甜。但不讨厌。
  她缓缓在长椅另一头坐下。
  这张椅子正对火车站入口,广场情况一览无遗。
  有列车进站,报站广播模糊在人潮的喧嚣中,风尘仆仆的旅客从巨大表盘下涌出,有人怀捧迎接来的亲朋赠予的花束,一边聊新闻时事地方见闻一边慢慢走,也有人拖着缺了一只轮子的行李箱快步只顾着往前冲。她与这些迎面走来的陌生人短暂对上眼神,但谁都没有多看她一眼。他们甚至没有真的看到她。
  弥雅只是中央火车站这一背景画的一部分,一个坐在长椅上吃冰淇淋的金发少女,没有名字,没有过去,与旅客们各自的目的地无关。
  在嘈杂的音潮之中,她反而宛如身处碧波之下,视野澄澈,一切古怪地宁静。
  转过头,弥雅知道兰波与她在同一片水域。
  他也出神地看着前方,静止如一座迷路的雕像。冰淇淋就快要融化溃堤流下甜筒,他浑然不觉。这模样的兰波更像个孩子。
  弥雅不禁莞尔。
  他眼睫扇动,感应到什么,与她视线相碰,立刻回过神来。窘迫的笑意在他干净的眉宇间晃了一下。他索性连着甜筒边沿咬下一块,唇角沾上星点的乳白色,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香草味道。可能他的嘴唇尝起来同样甘甜又清爽。
  弥雅凑到唇边的冰淇淋骤然发颤。她突兀地看向别处,想扇自己一个巴掌。
  将甜筒剩余的部分狼吞虎咽塞下,她反手抹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问:“离开改造营之后,你会到哪里去?”
  “离开改造营之后?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你总不会永远待在那里当教官。”
  兰波怔了一下。
  “还是说,你真的打算一辈子在那种地方?”
  他垂眸微笑:“的确不太可能。”
  “所以?”
  思索片刻,兰波诚实地答道:“我还没想好。双亲当然更希望我回海外重拾父亲的工作,或是用得上法学位的工作。但是我更想留在这里。什么工作都可以。”
  “因为怕触景生情?”弥雅学着活用他此前的措辞。
  兰波弯了弯眼角,神情中有种恬淡的悲哀。他似乎已经习惯对弥雅坦诚自己的软弱和伤痛,并没有试图隐瞒:“对。但不仅如此。”
  弥雅没有追问他更多的缘由。
  “你呢,弥雅?”
  她不解地歪头:“什么?”
  “如果毕业,你想要到哪里去?”
  弥雅的嗓音发紧:“我没有想过。”
  “那么你可以试着想一想。”
  片刻的沉默。
  兰波安静地注视她,仿佛在等她的答案。
  弥雅感到胸膛里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骚动。她无法忍受这寂静和兰波的目光,只能开口。
  “之前毕业的人都去了哪里?”她的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你……觉得我应该去哪?”
  “据我所知,一部分人会参加大学入学考试,还有的则会接受职业培训,”兰波的口气很肯定,“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但我觉得你应该去上大学。”
  “大学……”弥雅自嘲地重复,“我?”
  “你很聪明,只要稍加准备,通过考试对你而言不是难题。”
  “是么,”她双手撑在长椅上,双腿晃荡,有些轻挑地问兰波,“上大学有什么用?”
  “也许确实没有太大的用处,但有些经历和思考方式你只能在大学里寻求到,在那里你也可以遇到很多人,那会是一段珍贵的时光。唯有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弥雅垂下头嘀咕:“说得和真的一样。”
  兰波听得清楚:“只要你愿意,那完全可以成为现实。”
  反驳的话语卡在舌尖。弥雅感觉自己像戳了个洞的气球,没有当众向兰波发作的力气。大发雷霆也无济于事。她不禁那么觉得。
  兰波向她移动了半个身位,来到长椅中央:“弥雅,你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喜欢做的事?”
  她想了想:“发呆?”
  兰波有点无奈:“还有呢?”
  弥雅摇头。
  “比如阅读?”
  “我并没有多喜欢。只不过因为看书是一个人也可以做的事,而且……”弥雅抿唇,真心话自说自话地泄露,“是他教我读书的。”
  阅读很多时候让她痛苦。而看不被斯坦认可的书籍是她消极的顽抗。
  兰波面上闪过懊悔的神色。
  她宽和地弯唇,把话题抛还给他:“你呢?除了工作以外,你都在干什么?”
  兰波竟然没能立刻回答,辩解似地说道:“我才到任半个月,没有余力想工作以外的事。”
  弥雅嘲弄地笑出声,不带恶意,绿眼睛里亮晶晶的。她很少在他面前流露这样放松的表情。
  兰波见状,眼里有柔和的弧光微微一转。略作思索后,他才开口。
  “以前还在海外的时候,我会弹琴。母亲兼职钢琴教师,家里的孩子都会多少弹一点。”兰波在谈及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时总会露出非常温柔的神情。那样子最初让弥雅深恶痛绝又本能地艳羡。但只在最近,在兰波向他坦白过去之后,弥雅才逐渐察觉其中巧妙隐藏的痛意。
  兰波说着将双手伸出去,像要降落在空气中舒展开的键盘上,手腕灵巧地压了一下,十指充满怀念地蜷曲又伸直,最终落回膝上。
  “但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钢琴,肯定生疏了。”
  她看着他的手指,试图想象他们在黑白键上翻飞的样子,轻声说:“改造营也有钢琴。”
  “我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不弹?反正不会有人拦着教官使用音乐教室。”
  兰波没有答话。过了片刻,他才突然侧眸看她:“如果你想听,我也可以试着弹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澄百合的手榴弹!在这篇文下看到熟悉的ID总是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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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考了很久兰波是香草味男孩还是草莓味男孩
 
 
第22章 零下七十七
  病房的墙壁是冷调的灰绿色,好像山间的晨雾从窗户缝漏进来,周围都模模糊糊。
  “你不该来找我的,”阿廖沙是医用帘子另一头的灰影,他的声音很虚弱,但含着笑意,“你知道的,那样对你更好。”
  他多说几句就会喘不过气来,咳嗽了一阵才又道:“明知道再来找我,我就会抓着你不放,你为什么还要来?”
  “你完全可以离开,忘掉他,忘掉我。”
  弥雅的答案很简单:“你帮了我。我不能丢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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