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绍睿一怔。
姬契脸上的笑容彻底淡了:“你担心我以淑毓为锯,拉扯着日后再谋江山,可是顾大少爷,你何尝不是用淑毓在我这里一步一步地试探?”
他垂下眼眸道:“其实该担心会变得面目全非的人是顾大少爷你啊,那个位置一坐上去,父母亲情,兄弟情分都是什么东西?你现在就知道问我这个外人要信赖,日后顾二少爷顾三少爷,乃至护国公爷,是不是都要给你一个安心?”
一直以来,姬契在顾家兄弟面前倒像是个真正的得道高僧一般寡言少语,每回开口的寥寥几句都切中要害,顾绍睿从来不知,他也能长篇大论地说出这些诛心之语。
望着沉默下来的顾绍睿,姬契轻轻摇摇头,也转身离去。
*
顾绍睿还没有称帝的打算之时,外面便已然流传起了他自立为皇的消息。
这传言有鼻子有眼,甚至连国号与封号都定了下来,还有对自己父母兄弟的一应封赏。
这个谣言一出,各地蠢蠢欲动的驻军将军立刻揭竿而起,打着为旧朝报仇平反的旗号齐齐造反。
对此早有预料的顾绍睿带着手下气势正浓的军队,与远在边关却一直都心向着护国公府的二十几万大军两面出击,像是包饺子一般将沿路清君侧的军队碾压得像饺子馅一般细碎。
待得这些心思叵测的人被收拾殆尽后,顾绍睿才花了两年时间。
这两年内,顾绍直与顾绍朗作为长兄的左膀右臂陪着他四处征战,姬契倒成了护国公夫妇跟前尽孝的半子。
淑毓眼睁睁瞧着自己一眼看中的大师蓄起了长发,头发黑亮顺滑比自己的还要好,小姑娘日常最爱做的事情便成了用一根发带将姬契的长发尽数束起,再轻轻一拽,看他及腰的头发极其飘逸地散落开。
许氏夫人看着小女儿调皮地把玩着姬契的头发,不由得皱起眉叹道:“毓儿!”
淑毓忙收了手,乖巧地往许氏夫人身前一站,笑眯眯地道:“娘,您看错了,我什么都没做,不信你问他。”
许氏夫人不想问姬契,想也知道这个人定然眼也不眨地站在闺女那头说瞎话,她只伸出手来捏了捏淑毓的脸,然后沉声道:“你爹有事儿叫你。”
淑毓回头看了一眼姬契,眉眼弯弯地跑去前院找护国公。
许氏夫人看了看恭敬起来的姬契,心中想的却是自家男人护国公顾铮。
饶是国公爷一贯秉承着对女婿的挑剔态度,也不得不被周到的姬契打动,重点是自家小女儿实在是喜欢这人喜欢得紧,他过多难为怕是都先伤了闺女的心。
因此真到正式要谈及婚事之时,护国公自己便先为难地退缩了。
他既不愿意真正吐口将自己才十七岁的女儿嫁人,又找不出什么正当理由来继续拖着姬契,索性直接将自己的为难事儿扔给了自家夫人。
许氏夫人好笑地唠叨了护国公好一会儿,才接下了这桩事。
这处别院是国公爷在京都城外一百余里的渭南镇置办的,比起护国公府来说不算大,但在当地也算是豪宅,一共有三进院落,前院里住了护国公夫妇,中间这进是淑毓住着。
姬契有旁的住处,不过白日里他倒是时常都会到护国公夫妇这边来。
护国公夫妇都知晓他是为了淑毓而来,不过姬契却也不说,只是专心致志地陪着护国公下棋射箭谈论军法,倒是淑毓总会忍不住扒在屏风后面探头探脑。
时间一长,夫妇俩倒也瞧出来,姬契是个守礼之人,自家女儿却有些恨嫁了。
此刻许氏夫人站在姬契面前,明明是有话要说的模样却一直沉默着,倒让一向淡定自若的姬契有些紧张起来。
哪怕护国公夫妇心里的姬契够守礼了,但在他自己心中始终还存着隐瞒身份与淑毓提前来往的坎,他并不确定在护国公夫妇心中这个坎是不是能够过去。
终于,许氏夫人开口了,问的却是前线的事儿。
“不知绍睿那边情形如何了?”
姬契微微一怔,这个问题他没有什么确切的答案,左不过也是跟其他人一样道听途说——已然对着顾绍睿说过要放下一切,他自己不会再安插人手监督着顾绍睿的一举一动。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许氏夫人一眼,不确定自己没能给出一个准确答案后,会不会让这位未来的岳母有所不悦。
见姬契没有回话,许氏夫人倒是笑了,她又开口道:“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着如若大局将定,你与淑毓的事儿也可以置办起来了。”
姬契霍地站起身,方才被淑毓松松束缚起来的头发一下子散落开,乌黑的头发倒衬得他一张脸更加白皙如玉。
许氏夫人被反应激烈的姬契逗笑了,又瞧了一眼他这动人心魄的样貌,心中不由得叹了叹。
原本她家三个儿子都是个顶个的好模样,淑毓自小对着三个出色的哥哥,本是极难再对其他的男子生出什么心动来。
可是真的碰见了这样一位神仙,小姑娘可不就全身心地沦陷进去了?
姬契头脑空了片刻才开口道:“夫人,我真的可以迎娶淑毓了么?”
他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睛里也带着期望,小心谨慎的模样看得许氏夫人心头一怔。
对于长子与姬契之间说过的话,她并非是一无所觉,也不是不知道姬契放弃了夺天下的机会守在这里只是为了淑毓,可是她与护国公还是将十五岁的小女儿多留了两年。
现下见他一副做梦的模样,许氏夫人倒有一点点愧疚。
她温和地点点头,随即又戏谑道:“如若再不成亲,我怕我那女儿非得埋怨起我们来不可!”
姬契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绯红,他弯了弯嘴角看着分明是欢喜不尽的模样,可是说出的话却叫许氏夫人又是一愣:“夫人您的意思,我是懂得的,不过我想再等等。”
“再等等?”许氏夫人微微抬高了声调,很难理解眼前人的意思,他难道不急着娶淑毓过门么?难不成他方才的喜色都是装出来的?
顶着许氏夫人探究的目光,姬契点点头解释道:“您也知晓现下顾大哥他的形势极好,估计不到年末便可定下来,我想那时光明正大地迎娶淑毓。”
现下如若嫁娶,便只是在这小小的渭南镇里操办一场,即便是护国公府与姬契都能拿出为数不少的钱财来,也是略微宽裕的平头百姓办婚事。
可是等到顾绍睿成了事,淑毓便是以公主之尊出嫁,两者的婚礼可谓是天差地别。
许氏夫人哑然,她倒不怀疑姬契是别有所图,相反她直接问道:“你难道不怕到时候……”
她只说到这儿便没了声音,但是姬契明白许氏夫人的意思,他笑了笑道:“顾大哥的人品夫人您还不了解么?再说了,迎娶了公主对于我这个半路还俗的和尚来说,不也是好事一桩?”
许氏夫人只觉得心酸不已。
顾绍睿固然是她的儿子,但是待得天下平定后,他就是这天下之主,而眼前的姬契是前朝的皇太孙,这样的身份对立就摆在这里,即便顾绍睿是个坦荡守信之人,那别人呢?
拥护着顾绍睿一路打下天下来的人会不会为了维持新朝的稳定硬是要除去姬契?
姬契所说的光明正大迎娶淑毓,根本就是一场镜花水月,因为淑毓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个公主,姬契却没有办法以他的本来身份出现在人前。
她朝着姬契摆摆手,也不多劝他,只是又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姬契含笑点了点头。
他这一生一直都在生与死之间疲于奔命,即便是在檀香缭绕宁心静气的佛寺之中,想的也都是报仇杀戮之事。
所谓刀尖上行走的事,他一直都在做,也无所谓再多一个危险的选择,倒是淑毓,一向天真愉快的小姑娘就应该从头到尾拿着最好的过活这一生。
*
寒气凛冽的初冬,顾绍睿率领顾家军与原本驻军于平城的将军武浩初在平城外一战,顾家军围了平城足足七日,将这座易守难攻的城池围得弹尽粮绝。
其实原本武将军屯了不少粮食,但被顾三少爷仅仅带着一个人就成功潜入重兵把守的粮仓,将那一仓库的米粮烧了个干干净净。
这一战也让这位顾三少爷名声响彻了大江南北,旁人提及他的语气都像是在说武曲星下凡,居然一个人单枪匹马轻轻松松地就烧了敌营的粮仓。
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轻松,与顾三少爷同去的那位被乱箭射成筛子,而顾绍朗拼着一口气逃回来后当场便晕死过去,几乎从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
武浩初这边没了粮食,又被外面的顾家军围住,瞬间便捉襟见肘了起来,他只得在城中搜刮百姓的家底来帮助自己顶过这一战。
可是想也知道,在粮仓被烧以后,武浩初便败局已定,即便是负隅顽抗又能坚持得了多久?
原本在囤积军粮时,便被搜刮过一轮的平城百姓面临着又一轮的征粮十分地抗拒,军民冲突不断,流血事件一天三四起,到最后竟是城中先乱了起来。
顾绍睿当即便令顾家军攻城,几乎没什么伤亡便将平城拿下。
武浩初一死,最后一个作乱的边关大将也败于顾绍睿手下,大燕的天下终于是定了下来,顾家军也慢慢启程回京。
临到渭南镇外,顾绍睿接到了自家父亲的手书一封,登时眉头皱了起来。
顾绍直凑了过来:“大哥,爹他写了什么?”
顾绍睿将信递给了自己的二弟,他则略略有些惆怅地走开。
护国公倒也没写太长,只是简短地说出自己不想再回到京城的意愿,让顾绍睿直接宣布自己死了便是。
顾绍直愣住了,他抬头望向顾绍睿的背影,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爹他为何要这样做?”
顾绍睿此刻心乱如麻,这种心境顾大少爷已然很多年都不曾有过了。
如今天下初定,顾绍睿在军中有着绝对威望,皇位定然就在顾家跑不出去。
他原本是准备恭请护国公登位,可是他爹就这么来了个一手请辞,让他的心绪复杂酸涩。
父亲是不是在防备他了?
大军路过渭南镇时,顾绍睿与顾绍直抬着动弹不得的弟弟直奔护国公夫妇所在的别院。
彼时淑毓正缠着姬契教她武功。
就要十八岁的小姑娘照两年前长开了许多,原本可爱娇俏的模样也多了些明艳动人,此刻她拿着一把剑围着姬契歪歪扭扭地比划,逗着护国公夫妇并姬契都是轻笑不已。
这时,有国公府的家将老泪纵横地跑过来道:“国公爷,夫人,大少爷他们回来了!”
护国公与许氏夫人霍然起身,淑毓也停住动作,一家人怔愣一瞬才猛然回过神来面色激动地朝着门口走去。
顾绍睿与顾绍直却已然抬着担架进来了。
一见这个阵仗,许氏夫人身子一晃差点就要倒。
国公爷原本是奔着大儿子去的,结果老泪纵横地道:“绍,绍朗这是怎么了?老子没听说他受伤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顾绍朗勉强地从担架上探出个头来:“爹,娘,我没事。”
一家人顿时松了一口气,说实话一开始瞧见这模样他们还以为顾绍朗是死了呢!武将世家受伤是家常便饭的事情,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希望。
将顾绍朗寻了一处床榻放好,顾绍睿便直直地望着护国公,看着已然生出白发的护国公叹了一口气:“绍睿,我们出去说话。”
父子俩一路出了府,又并肩行了好一会儿,走到了渭南镇外的小河边,顾绍睿才声音颤抖着开口问道:“爹,您是不是怨我?”
护国公看了看顾绍睿,毫不留情地伸手在与自己一般高的儿子头上拍了一巴掌:“你说什么胡话?”
他说得还似以前那般轻松随意,但是顾绍睿却不能放心,他直接问道:“既然父亲不曾怨我,为何要在信中说那样的话?”
护国公一跺脚:“你真是烦死了!都二十多岁该当爹的人了,跟我哭哭啼啼地作甚?”
顾绍睿倒是被自家父亲说得一窘,他也没哭来着啊!
护国公接着解释道:“我本就在京城呆得烦了,你称帝便称帝,但是老子不想在京城过了,想带着你娘和你妹妹四处游山玩水去!”
顾绍睿一怔,随即道:“那也不必……”
他的话没说完,护国公便又打断了他:“我若还留在京城,纵使这帝位推脱得出去,旁的虚名也得担了,到那时再想四处走走,我麻烦也给你添麻烦。”
试想当今圣上的亲爹四处游玩,倘若有异心的乱臣贼子焉能不对他下手?纵使护国公自己应付得来,他也不愿好端端地游玩路上还得一直打打杀杀。
顾绍睿心中还是不舍,倘若宣布了护国公夫妇的死讯,那么日后许多场合他的爹娘都不能名正言顺地出现在他身边了。
护国公倒是许久没从顾绍睿的脸上看见要哭不哭的黯然模样了,不由得笑出了声:“哎呀,你这幅样子看得老子还有点赏心悦目。”
他爹这么一句话一说,顾绍睿也伤神不下去了,他忍不住道:“爹,您怎么这么说?”
护国公又笑了两声后才又道:“你的事,你娘也想好了,新朝初立想来你立的皇后也未必是合你心意之人,你娘与我看不得这个情况,也就不见这个儿媳妇了,倒是绍直与绍睿若是娶亲,我们还是要偷偷回来的。”
顾绍睿哪能听不出父亲话中深一层的含义,他叹了一口气道:“爹,您放心,我不会拿绍直与绍睿的终身幸福做牺牲的。”
护国公快被这儿子弄得烦气死了,他叹道:“我知道,只是你俩弟弟说不定会做些自我牺牲的事情,你这个当哥哥的管着他们些啊!”
*
庆丰元年,新朝建立,国号为昌。
昌元帝登基后,先是将自己的家人都进行了封赏。
两个并肩作战的弟弟都封了一字王爵不提,昌元帝的父母不幸被前朝的皇子杀害,倒是唯一的妹妹幸免于难,被封永安公主。
到这儿都还是群臣可以理解的地步,不过紧接着昌元帝的两道圣旨就把众人看懵了。
他先是将前朝武帝时期的废太子平反,又将新封的永安公主下嫁给了慎亲王之子。
这个慎亲王也是前朝之人。
众臣一度以为这永安公主可能并不是圣上的亲妹妹,只不过是个长得像的女子,要不圣上如何会将她嫁得这般潦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