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迅速驶离的马车,韩翊忍不住吐槽。
“说什么一力承担。要真有那么大能耐,干嘛还要来求人家。哼!口是心非的家伙,回头再跟你算帐。”
……
皇宫中
薛璨主仆跟着那小太监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从前殿进入了后宫范围,但刚跨进后宫大门时,就被人拦住了。
那是一个穿着体面、气度不凡的老妇人,花白的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银制掐丝嵌翡翠钗子固定,目光冷锐,隐隐透露出几分盛气凌人的气势。
“薛小侯爷。”她行了一个宫礼,但那等态度根本看不出半分敬意来,反倒更像是在当场示威。
“敢问嬷嬷是?”薛璨知道来者不善,只虚回了一个礼。
老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卢嬷嬷,吴王的奶妈子,卢永昌的亲娘。
她冷冷打量着这个背地里,黑了自己的亲儿子,还伙同他人一起害死儿子的罪魁祸手之一。
语声中嘲讽更重,“小侯爷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薛妃昨日娘娘才刚发动,您就赶来了。岭南这地儿可真够小的。”
薛璨猛然间明白了对方的身份,正是卢妃一党的,慢慢拉直了腰身,双眸微眯起。
“嬷嬷在此,就为了说这个?身为家人,我进京探望女郎,也不过是情理之中。就算报到圣上面前,也无可厚、非。”
卢嬷嬷掀了掀满是褶皱的眼皮,“确然如此。只是老生要告戒小侯爷的是,后宫之事不是外男可以随意干涉的。小侯爷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此,不若将外朝的事情好好捋捋顺当了,莫要自坠了身份,与一介流民武夫称兄道地,同流合污。徒徒害了自家名声,那怕是连娘娘也保不着尔等。”
“少年人啊,心气儿不要太高。攀得太急,恐要摔下来,跌个头破血流,怕也是再没什么长辈疼惜的,是血是泪自己吞,都得靠自己长眼长记性哪!”
卢嬷嬷哼笑着,转身离开。
薛璨袖在手中的拳头,已经捏出一片湿粘来,有一两滴红色的液体,坠在了袖底。
身后的阿福呼吸声极重,努力压抑着愤怒至极的情绪。
迟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薛璨没有再做停留,大步冲向庆宁宫的方向。
然而,在大门前的二十米处,突然窜出七八名士兵,个个手执长戟,凶神恶煞地拦住路,不准他们过去。这是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却不得而入,生生要把人憋气死。
任那带路的小太监怎么好说歹说,那几个士兵都说“奉命值守庆宁宫,护卫贵妃娘娘生子,禁止闲杂人等入内”,而薛璨虽为贵妃的亲兄长,因没有入宫令,要被强行赶出宫。
“这是规矩。要不是看在小侯爷您身份尊贵,又是贵妃娘娘的亲兄长,我们就应该送你去大理寺受罚了。”
呵,好像他们还很好心似的。
阿福气得当场就冲上去,推攘士兵,让薛璨闯过去。二十米外,宫门已经打开,大宫女采薇和两个小宫女跑来帮忙,却无济于事,还被士兵们趁机黑打一顿。
“放肆!”
一声厉喝响起,来自一位女性之口。
只见一顶软桥迅速驶来,轿中的人撩起垂帘,露出一张风韵尤存的姝丽面宠,却是毫不介意形象地大声喝斥起来。
“混帐东西,挡在这里是想耽搁我为太后诊脉的时间吗?再过一刻钟,就过了最好的诊脉时间了,要是我诊不准,害了太后娘娘的贵体,你们敢当面见陛下,一个个的脑袋都赔得起吗?再不滚,我就去大正宫里问问陛下,现在这后宫规矩都被狗吃了么?前朝的男人竟然跑到后宫来作威作福,岂有此理?!”
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士兵们都吓到了。
“伯,伯夫人,小的也只是奉命!”
“奉谁的命?从这大魏宫建起那天起,□□有言,后宫不得干政,前朝之士不可僭越后宫门槛。你们今天儿要是不把主使者说出来,回头看我怎么去太后娘娘那里参你们一本。说,你们是禁卫军里,哪个统领靡下的人?”
还真是恶人无胆!
正康伯夫人这一番架子端得轰轰烈烈,吓得那几个小兵立马转身就溜,生恐再这么怼下去,底子都要被这悍名在外的伯夫人给扒光光了。
正康伯夫人脾气这么横,主要是因为其幼时并未养在本家,而是于山野道馆中长大,习得一手十分了得的医术,刚回京城时很受排挤,沦为贵族小姐圈里的一大笑柄。不过三个月,就为当时还是妃嫔的太后治病,而名噪京圈。
当然,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伯夫人都当奶奶了,其威势依然不减当年。
终于进了庆宁宫。
卫四洲回头就叫关门,还要落门栓子。
大家也觉得防范于未然很正确,不过小太监们抬门栓子时,那足有一成年人腰粗的大木栓子着实抬得吃力。
“哎,怎么跟没吃饭似的,让开,我来!”
卫四洲其实自己忙着赶路,也有两顿没吃了。他一把举起横木,仿佛大力士似地,朝卡槽上一放,小璃还在一边帮了一把,沉闷的响声后,大门稳稳实实一动不动。就凭刚才那几个兵,是没法撞进来的了。
几个小宫人见此情状,眼中都露出了惊喜又松口气的表情。
采薇忙带着众人致谢,伯夫人也不拘礼,叫着人进屋去看产妇。
小璃拉住一小太监,就是之前薛家的传信人提到过的那位小言公公,让去弄些吃的。
没想到只是碰到对方一下,对方就缩了缩身子,忙点头应承去准备。
旁边一个小宫女还等着两人,叫采菱。
小璃便问,“他受伤了吗?”
采菱才解释了一番,说到难处眼圈儿也红了,还撸起一截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一片乌紫痕,有被重物击打的明显痕迹,还有被手指掐过的污指印儿。
原来,他们为了找大夫找产婆,都想法子出去,却都被拦住被打被罚一通。
“本来……还有两个粗使宫婢也出去了,昨天到现在还不见她们回来,我们想去找,就怕……就怕……”
就怕已经遭人毒手了。
她们是贵妃身边的上等宫女,官宦出身,对方不敢直接戕害,易引起麻烦。但是对于几个不起眼儿的粗使小丫环,没家没世都是穷人家送进宫里或签了卖身契的,平白死了也没人会追究。
看到这一切,小璃比之前听到传信人所说,更震动了。
“这……这还是不愁吃穿的皇宫,都这样子草菅人命,还不如我和哥哥在街边讨食,被人欺负了还可以报复还以颜色。这……”
这些宫女、太监看似穿着光鲜、住在这么华丽的宫殿里,其实活得十分轻贱,还不如他们这些孤儿流民活得有尊严。
卫四洲眉峰紧蹙,不置可否,只是脚步更快地朝那凄厉嘶喊处奔去。
“哎,别担心,我这里有药膏,好好抹上几日,便可消肿去乌,还有润肤生香之宜。”
韩俊熙立马找到了自己发光发热的点,把一身的竹筒子晃得啷啷直响,再次顺利改变了眼下的画风。
屋内
隔着一重远山重织绣屏,只约约看到内里一片人影绰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薛璨站在屏风前,手紧紧抠在雕花上,愈来愈重,指间的血一滴一滴溢出,落在深色的雕花上。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却低着头,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濒临暴发的边缘,或者说是崩溃的绝境。
卫四洲看了一眼,便立即退了出了屋。
这种时候,他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没用,有些情绪,有些场面,必须男人自己去面对。
他出来后,便见着那小言公公已经端来了吃食,还张罗了一张小几置于廊下,便也不再多言,坐下就大口吃起来。
小璃也被塞了一手糕点,一盏香茶,但她有些神不守舍地看着屋里那个男人,他的样子好像快要把自己给“绷”断了似的。
她想了想,拿着东西进了屋,就被屋里浓重的血腥气震到。
“小侯爷,他们拿了些吃食。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不如先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我有力气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帮、她……”男人声音如梗在喉,那种浓重的压抑矛盾似乎被这满室的腥血气都放大了。
小璃抿唇,道,“吃了东西,才有力气为你妹妹加油呀!要是你都这么一副没精神被折磨的可怜样儿让她见了,怎么给她带去希望、勇气,还有爱!”
哗啦一声响,这话大胆直接得不太像这个时代的女人能说得出口的,吓得一边端水盆子的小宫婢差点儿打了盆。
薛璨抬起头,眼眸下落下两片深重的阴影。他看着站在阴影里的小女子,似乎是再一次被那张明明还很稚气的脸,却有着强悍比男人般的勇气给震慑到了。
小璃也不管那么多了,上前把东西塞对方手里,就跑了出去。
很快,屋外传来两兄妹抢吃食的声音。
薛璨听着那声音,突然逸出一丝苦笑,咬了一口糕点。
很甜……甜得有点苦,有点涩,但是喝下一口茶水后,又有点儿回甘。
他用力地抹了一把眼睛,把糕点全咽了下去。
呵,希望,勇气,还有爱!
这话也是那个小仙女儿教那小丫头吧,还真是……一个神奇的组合体呢!
帮宫人处理了外伤的韩俊熙,闻香而至,也跑来廊下蹭吃喝的。
他凑到看起来很放松随性的卫四洲面前,又开始讨起那“止血喷雾”,无所不用其极的卖萌、乞求,完全没半点儿国公府郎君的样子。
或者说,与卫四洲他们以往见识过的贵公子都不一样,同那位宰相大人一样,没多少贵族架子。平心而论,他们倒是挺欣赏韩小五的。
卫四洲忍不住逗起韩小五,问,“你说以千金来换这药方,我想问一下,你真有千金?”
果然,韩俊熙的脸色瘪了下去,讷讷如蚊蝇道,“那个……我的确没那么多钱,但,但我会赚到的。我给你打欠条,日后只要赚到诊金,悉数都还给你。”
卫四洲心下好笑,“那你目前有多少私房钱?私下可有什么营生?开了药辅,还是有几间医馆?名下可有药田在手?”
这一句句问下来,韩俊熙除了尴尬,就是尴尬,只有尴尬。
肩头一垮,承认自己就是个标准啃老族,明知丢脸,也没欺瞒。
卫四洲更乐了,只觉得这国公府里似乎尽出些奇葩选手啊!一个刀痴,一个药傻。听他们这个排名,还有个韩家老四不知道有啥特性。
“那么,你目前的医术如何?”
小胖子立马扳起手指据点数起来,什么内症,外症,骨伤,跌打等等,可见是个好奇宝宝,什么都学了,但都不怎么精通。说到最后,一张包子脸涨得绯红,瞧着那眉眼间与韩倾倾倒有几分神似。
卫四洲想了想道,“你博闻广识,却没有一门精通的手艺,可不成。伯夫人也只是精通妇人之症,对于外伤治疗也是寻常。我觉得,你应该选一个你最拿手的病症,专项攻坚。”
韩俊熙听得直眨大眼儿,有些意外,更多是兴奋。这么久以来,能遇到个愿意与他聊医药治病的人太少了。眼前这人与他的那些武夫兄长一样,都是军将出身,居然还能有此耐心与他探讨医药话题,让他很容易生出一分好感来。
“那,那四哥有啥好的意见?”
“你可有特别擅长的门类?”
“……好像,没有。我……我都很喜欢,都想多学学。”
卫四洲暗暗忖度,便道,“既然如此,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不客气给你指条最了不得的明路,”瞧着小胖子猛点头的天真模样,卫四洲又好笑又有点熟悉的亲切感,好像面对着几年前的小学生韩倾倾,“外伤治疗。包括骨科、皮肤等等。最好,再学习点儿心理学方面的医疗知识……”
本来韩俊熙也没报太大希望,只当是跟朋友唠嗑儿了。没想到,这看似一介武夫的家伙竟然说得头头是道,颇有些道理,还有些……让他也听不明白的、直觉很高深有用的东西。
“这样吧!若是你愿意,可以来我们军队里做个见习医官,我的兵都教给你做实践。你们学医的,就得多做临床实践,接触更多的病人,见识治疗更多的病症,才能提高医术,对不对?而且军营里都是大老爷们儿,也没有什么妇人的忌讳……”
本来不甚在意的小璃,听到这会儿,瞬间明白了卫四洲的意图。
这就在帮他们西州军挖随行医生啊!这也是因之前岭南中毒一事,他们一直在征召军医,阿宝相看了几个来应征的,要么是不怎么靠谱儿的行脚大夫,不懂内症,普通的水土不服也治不了;要么就是医术好,但要求的随军诊费过高,还提出各种各样奇葩的随军要求,什么要独立伙夫,大营帐,还要拔士兵伺候等等。
“若是你答应,我那里可有好几种仙药,可以供你研究使用。另外,还有一些神仙界的医书……”卫四洲说得诱人,还故意压低声音,“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跟你三哥说,你懂的。”
说着,他又拿出那云南白药喷雾剂,在韩俊熙眼前晃了晃。
韩俊熙瞬间眼都看直了,问,“那个,四哥,你们真的认识神仙吗?那个小仙女儿是……”
“嘘……哥是看你单纯,才告诉你这么多的。若你真当咱是兄弟,就一句痛快话。跟不跟哥走?”
韩俊熙忽显几分扭捏,“那个……离家出走这事儿虽然我也没少干,但那都是去郊外采草药。这次要离开京城,我……我好歹也得先给家里留封信才成。”
“好,现在就写。顺便,哥也好帮你参谋一下。”
卫四洲回头就唤小宫女拿笔墨纸砚。
小璃全程无语,心道:四哥果真是半点功夫都不白废,居然在皇宫里把韩家的郎君挖去当苦巴巴的随军军医。不知道韩家三郎知道了,会是啥表情?估计,会大骂四哥忘恩负义吧!但,这也没办法,谁让韩小三自己引狼入室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