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攥着末广的衣襟,仰起头与他对视。
“侦探社是无罪的。”
坚硬的铜扣将手心硌得生疼,甘茶注视着他,不肯放过神色间的任何改变。
末广表情平和地点点头,然后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睛便亮了起来。
那是他最熟悉、也最想要看见的光彩,青年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怀中的人靠近了一些,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那边的大仓烨子已经先开了口。
“不如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远在这里,也知道侦探社的事情?”
大仓烨子双手环胸,审视地看了过来。
“这是最简单的推理吧。”
撑着他的胸膛微微直起身来,双眼明亮的小女孩以清澈的童音,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我的异能暴露了。有人敢对我动手的话,侦探社一定出了事。”
三人一时哑然。
“政府打算怎么做?”
提到这个话题,甘茶重又垂下眼睫,意味不明地问道,“七号机关的人,已经在等——”
“不会有七号机关。”
末广打断了她的话,“也不会有其他人。”
他像是在郑重其事地对她承诺,又仿佛只是一句最普通的、对此后之事的平淡陈述。
浅色双眸中的神色坚定而温柔,青年轻描淡写地掩去了即将面对的一切艰辛,声音平静:“没有人可以强迫你。”
甘茶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原来如此。
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保护她而已。
酸楚的感觉慢慢扩散。好奇怪,她想道。
在铁肠先生面前,为什么我总是很难维持平静呢。
密闭的舱室里流动着高空冰凉的空气,倚靠着的这个人是唯一的温暖之所,她几乎不想离开了。
……
可是、可是。
桨叶旋转的嗡鸣声中,理智叫嚣着告诉她,这是不可以的。
她原先的预想、社长会有的安排,那才是正确的。
“侦探社的其他人,队长已经有了证明他们无辜的办法。”
恍然间,她听见青年安抚的声音,“……会请特务科的人来查看他们的记忆……”
恍惚的情绪忽然降临,从四面八方、势不可挡地向她压了过来。
冰冷的清醒感在心头蔓延开来。
……不可能的。
这本来是很好的办法,可是有书页在,一切就都不同了。
小堇都能拥有天空赌场的记忆,侦探社的大家必然也拥有杀害人质的记忆。
虽然如今她还未受到影响,可是之后呢?
即便他会保护她,她也不能进入任何的政府机关,身处牢狱大喊无辜是白费功夫。
乱步已经隐匿了起来,那么她就应该在一个自由的、显眼的、明确的地方,成为同伴们的灯塔。
她悲哀地想道——现实被扭曲的现在,她注定要辜负这份最珍视也最期待的心意。
……
骨骼之中的痛楚还未褪去,心声尚且安全的现在,她放任自己在青年温暖的怀抱中停留片刻。
她将脸藏在他的颈侧,眼神有些黯淡,轻声回答道:
“侦探社的大家是清白的,所以肯定没有问题。”
末广微微勾起了唇角。
他低下头,用诚恳又专注的浅色眼眸注视着小小的女孩,面上带着如释重负的欣喜,神色因而无比柔和。
青年说道:“我相信你。”
甘茶怔了怔。
……他相信侦探社,只是因为相信她而已。
她抿了抿唇,环住他的脖颈,轻轻地蹭了一下,软软道:“嗯。”
条野所听见的、末广的心跳,瞬间变得无比急促。
他没好气地捂住了耳朵。
烨子也翻了个白眼,转过了头。
就在这样和缓流动的氛围之中,小小的女孩忽然抬起头,两只手一起掐住了青年的脸颊。
“所以。”
长相精致的小女孩用令人难以拒绝的、可爱的命令语气,大声道,“放我下来!”
“……?”
不仅是末广本人,就连抱臂旁观的两人都愣住了。
甘茶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掩饰着真实的情绪,她以破釜沉舟的气势、磕磕绊绊地喊了出来:“我、衣服——!”
变小以后,衣服的尺码当然都不合适了。
大仓烨子当然也不可能为她准备衣物,从模拟店离开的时候,只是拿厨师服的外衣,随便裹了一下而已。
“……”
舱室之中一时陷入死寂。
末广白皙的脸颊瞬间通红。
而生气的女孩粉嘟嘟的小脸上,也全是羞愤的红晕。
“再怎么说、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大仓烨子:“……”
她自己的衣物是特制的,所以完全忘了这回事。
“这确实是我的疏忽。”
她罕见地迅速低头认了错,从姿态僵硬的末广手中,将小女孩夺了回来。
甘茶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神色。
之后的事都按照她的计划,十分顺利地进行着。
她看着大仓烨子在置物格中拿出了备用的制服,因为尺码大小的缘故,决定取消异能的效果。
而她也三言两语地说服了感到担忧的末广,找他要来了披风,作为更衣时的遮挡。
关切地环绕着她的视线撤离,青年迟疑地背过了身去。
她看着舱壁之中隐隐倒映着的、他的侧影,痛楚再次席卷了全身,却仿佛已经与她隔了一层,尚不如心中溺水般的窒息感来的难以忍受。
即便尽力克制、几丝痛苦的□□声仍旧从唇齿之间溢出。
末广心下一沉,忍不住想要看看她的情况,便听见大仓烨子凉凉的声音。
“你是变态吗,末广。”
趁着她注意力略有分散的时刻,甘茶迅速地拆下了披风上军徽的别针。
“但是……”
末广试图辩解。
“没有但是。”
盯着虚弱地靠在舱壁上、在披风下套上衬衫的少女,烨子冷酷地说道,“敢转过来我就杀了你。”
在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中,他听见了已经变回了原本音调的、少女轻轻的笑声。
“多谢烨子小姐。”她笑着说道。
于是他抿着唇,顿住了动作。
夜色已经降临,自驾驶舱的挡风玻璃看出去,遥远天幕墨蓝色的尽头,隐隐泛着一层绚丽的橘金。
那是地面上的人无法看见的、地平线外的落日余晖。
黄昏是不会消逝的,甘茶想道。
只是有些地方的人、暂时地看不见了而已。
她看着那抹美丽的颜色,手下不停地、捅开了舱门的门锁。
失去了对话与动作的遮掩,条野立即听见了这一点细微的异常。
他霍然起身,大声道:“快阻止她!”
距离少女最近的烨子正要做出反应,视野却忽然被丢了过来的墨绿色披风暂时封住,只能听见刷地一声、舱门在轨道上滑动的声响。
旋翼的轰鸣与冰冷的夜风呼啸着灌入舱室。
“——!”
惊愕与恐惧的战栗取代了充盈而满足的心绪,无比嘈杂的此刻,他却仿佛能够听清她松开手指的声音。
每一声都像是割裂神经的锋利刀尖。
末广猛然回身、向她探出了手。
但少女已经向后仰去,半个身子没入了夜色之中,长发在风中散开,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眸却如同最明亮的星辰。
见他靠近,她甚至还露出了一如往常的温柔微笑,轻声说了几句话。
脑海中一片嗡鸣的空白。她的声音分明微弱,但他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每一个字。
“谢谢你,铁肠先生。”
她说道,“你能来,我是真的很高兴。”
指尖与衣摆错开,她坠入了繁星闪耀的夜空。
第127章
浑身被失重感包围, 耳畔是尖厉呼啸的风声。
视线里星斗连成垂坠的长长丝线,在虚幻的漫天流星中,她不断地向下坠去。
这条遍洒星光的道路,会引领她来到终结, 还是新生的出口?
她无法确定, 所知道的唯有一点, 那就是、这已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而风暴之中, 一旦踏上了某条道路,就只能不停歇地继续向前走。
她凝望着夜空, 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无比安静的世界里, 银亮刀光如同划破天际的闪电, 乍然于夜幕上亮起。
刀锋劈开沉沉的墨色天幕, 与幻觉中无力垂落的流星, 直直向她逼近。
……啊。
甘茶微微一怔。
这是——雪中梅。
她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竟然是这样吗?
她叹了口气, 垂下眼睫, 不再看了。
但视网膜深处几乎被刀光灼出幻影, 即便闭上双眼,那道雪白的寒光依旧不容逃避地烙印在眼底。
可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来临。
甘茶只觉腰上一紧, 下坠之势被陡然止住。
冷锐锋利的刀刃,在来到她面前的那一刻,忽然变成了柔软的长鞭, 一圈圈地缠紧了她的腰。
她惊愕地睁大了眼往上方望去,望向打开的舱门边那一道人影。
距离太远,夜色也深沉。她分辨不出他是什么表情,却错觉般地仿佛能够看清他被气流拂动的、倔强翘起的棕色发梢, 以及眼下那灼目的三点红梅。
她有点想哭, 但又忍不住想笑。
她想道——难道你不明白我跳下来意味着什么吗, 铁肠先生?
意味着侦探社的大家无法自证清白,方才令你安心的柔软话语,都只不过是敷衍之词,是我为了逃脱而编造的谎言。
意味着我自认有罪,逃避进入如今正义的一方,你寄托心意的一切,都可能是表象和伪装。
……意味着,我拒绝了你的保护,拒绝了你捧出的、真诚而炽热的心。
可是即使如此,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刻——你依然想要保护我吗?
胸腔中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过往的无数片段纷至沓来,催促着她踏入他所承诺的未来。
可理智比夜风还要冰冷,仿佛上苍无言的审判,告诫着她、这是不被容许的期冀。
她毫不怀疑,在她抵达猎犬基地的那一刻,作恶的证据与记忆就会同时被灌入现实。
到那时候,他们会变成什么样、而她的同伴又该如何?
……不要说那时了。
即便是现在,她也已经无法自处。
心与理智分裂撕扯的痛苦之间,绝望的疲惫感如潮水般向她涌来。
她脱力地闭上了眼,心中唯余一片无解的空茫。
神啊,她默念道。
如果不能让我跟他走的话,那就让时间停留在此刻吧。
……
这个世界对人从来不那么温柔,俯瞰着一切的神明,也从不肯遂人所愿。
仅有他们二人的、沉默的天地之间,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但实际上却不过只是一瞬。
恍惚中,有人忽然出现在了她身边,意气风发的声音在一侧响起:
“你在发什么呆?”
她惊异地睁开了眼,便看见一只笼罩在红黑色光芒中的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延伸的刀身。
五指收紧用力,刀身应声碎裂。
而在她面前变得柔软的刀刃,陡然间锋利地划破了黑色的手套,深深扎入了掌心。
鲜血沿着皮质手套的裂口滴落在她的身上,甘茶不由一震。
面前的青年不快地骂了一声,将刀刃的碎片挥开,然后那双钴蓝色的眼眸便看向了她,他皱着眉说道:
“别犯傻了,我们走。”
缠绕在腰间的束缚消失,少女朝他伸出的手臂中落去。
中也托住她的膝弯与腰,带着怀中的少女,冲向了下方的城市。
*
二人在一座高楼的天台上降落。
中也将怀中的少女放了下来,见她站稳以后,才将手放开。
失重的感觉仍在,双脚接触地面的感觉有些不太真实。
甘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神色微怔,轻声念出了他的名字。
“中也先生……”她恍然道,“你来了啊。”
视线之中,青年垂在身侧的右手上,血液淌过包裹在手套中的指尖,悄然滴落在地。
那是极其细微的声响,却将她从混乱的情绪之中拉扯出来。
现实的一切倒流回她的脑海。
我身后还有许多人,甘茶长呼一口气,想道——我不可以再任性了。
她压下心头隐隐的痛楚,试图用无意义的话语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中也先生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啊,那不是你自己发来的坐标吗?”
赭色头发的青年理所当然地反问道。
侦探社事发不久,他就收到了首领的命令,让他去远月救人。
原本是要出动直升机、直接在横滨上空拦截的,但是在出发之前,他忽然接到了她的信息。
那是几串坐标的数字。
结合技术人员观察到的、直升机的路线,他们锁定了其中一个,赶到附近待机,然后便看见了她从飞机上跳下来的那一幕。
“但你还真是不要命啊。”
中也皱着眉头,瞪了她一眼,还没等她回应,竟然就有些赞赏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