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低下头，看着少女专心地注视着交握的双手的神情。
她淡色的羽睫低垂，像是小小的两簇洁净的雪，一点点地擦去心头刚刚生出的些许阴霾。
成功地十指相扣以后，少女抬起头，对他露出美丽的笑容，说道：
“会解决的。”
末广凝视着少女的笑颜，点点头。
“嗯。”
他并不怀疑这一点，而面前的女孩，似乎已经有了些许想法。
但他来到这里，不只是为了将消息通报给她的。
“跟我走吧。”
末广认真道，“现在就走。你呆在这里不安全。”
他离开以前，田山给出的消息是，黑手党的首领和几名重要成员，已经从葬礼的深田宅离开，去往黑手党的地下掩蔽所了。
而既然目标是黑手党，自然本部大楼也不可能被放过。
根据乱步的推理，少女现在就在本部大楼中。
即便目前还没有事，但大约很快就会遭到围攻。感染异能的扩散难以阻止，估计不久后就会陷落。
“这也是你脱离黑手党最合适的机会。”
末广转述了乱步的话。
——不辞而别吗？
浮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拒绝。
留守这里，是她自己承诺的事。
但想到态度暧昧不明的森鸥外，甘茶便止住了话语。
当铁肠先生叛逃的消息传到他手中的时候，因为她对这一信息的隐瞒，他立刻就会明白、她未来不会留在港口黑手党这件事。
既然她未来不会归属黑手党，考虑长远价值就没有必要了。
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扩散性极强的感染型异能，她不该将自己的安危，交到不确定会如何对待她的人手中，否则即便能够转圜，也是腹背受敌。
趁这个机会脱离，确实是最合适的。
她还未回答，注视着她的青年仿佛已经看出了她起初的一点迟疑，开口道：
“如果你觉得不好的话，就让我留下来和你一起。”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这种时候，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这怎么可以！”
甘茶想也不想地便否决了。
然后便不禁哑然。
这大概就是他选择自己过来，而非将她拉入小说中的原因。
也是为了给她时间、处理这边的事情——
她忍不住蹭了一下他的掌心，轻声道：“我知道了。”
“等我安排好其他人避难的事，就跟你走。”她站起身来。
末广点了点头。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却忽然发生。
“海老泽。”
伴随着急促的这一声，办公室的门被人用力推开。
甘茶呼吸一滞。
而看见了室内情景的中也，脚步也顿在了原地。
……
将首领安全地送到了隐蔽所以后，中也就利用重力、匆忙地赶向了黑手党的本部大厦。
因为不想一路分心照料，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他并没有带上部下。
而途中，他也从空中看见了向着本部方向前进的、行尸走肉一般的人群。
不是没有想过直接将这些人碾碎，但其中或许还有着今日带出、护卫首领的同伴。
想到今天葬礼现场上如同丧尸电影一样的场面，以及清点人员时少掉的数量，他就忍不住眉头紧皱。
这时候似乎应该庆幸搭档没有出席葬礼，可目前电话无法拨通的事实也很令人在意，中也不由数次加快速度。
他很快便抵达了本部大厦。
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青年脚步不停地上了顶层。
路上遇见的守卫们想要向他问好，都被挥手打断了，只是沉着脸让人去做好避难的准备。
但当他推开办公室门的那一刻，便因为出现在眼前的场景，惊愕地停下了动作。
他不在的时候、本应护卫在少女身边的立原，此刻并不在办公室内。
反倒是不久前才在报告里看见的人，忽然出现在了这里，与少女之间的气氛又是如此和缓——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起了首领意味深长的话语。
……
青年只是愣了一瞬，钴蓝色的眼眸便深沉了下去，如同风雨将至时横滨暗藏汹涌的海。
看来他已经完全明白现在的状况了，甘茶想道。
——包括铁肠先生的叛逃、以及她要从港口黑手党离开这回事。
她曾经感叹过，中也先生在某些触及本质的问题上，常常格外敏锐。
或许是因为他本人足够真诚，仅凭着这样的心就能体会到那些心灵深处、无关利益与曲折弯绕的，最核心的情绪与思考。
可是，越是如此，她越是难以应对。
即便是在三社之战期间、他来到侦探社据点、声称绝不可能留情时，都能够从容迎接的甘茶，此刻看着沉下脸来的中也，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但下一秒，她的视线便被人挡住了。
末广上前一步，拦在了她的身前，手也搭在了剑柄上。
气氛变得更加凝重了。
即便是被挡在身后，甘茶也感受到了此刻隐隐交锋着的、两人的气势。
这一瞬间的沉默，连空气都锐利得仿佛能够割裂皮肤。
中也面无表情地与那边神色几乎一致的青年对视，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将少女带走的那天夜晚。
然而维护着谁的立场、却诡异地倒转了。
“铁肠先生。”
紧接着，像是那天阻止他一样，少女也轻声制止了棕发青年与他对峙的动作。
那人的表情，在感受到衣摆上的力道时，轻微地软化了下来，露出了一点茫然之色。
——蠢透了。当时他肯定没有这么逊。
少女从后面走了出来，用歉意的眼神看着他，说道：“我很抱歉，中也先生——”
——这是什么鬼话。这家伙，平日里不是很会说吗。
带着一丝烦躁，中也想道。
“……你的手机没有接通。”
赭发青年举起手，制止了察觉到异常、向着这里靠近的组织成员，盯着少女，以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态度说道。
甘茶默然。
这大约是因为手机还处在田山先生的掌控中的缘故。
“算了。反正你本来也——”
中也短暂地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把话说完。
——反正你本来也不喜欢、不适合这个地方。
早在两年以前的夏日祭夜晚、首领第一次向她提出邀请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这件事了。
这样的念头在脑内盘旋多日，每当看见她迟疑神色时便隐隐浮上心头，却总是被她的平静态度与应对自如的行止蒙蔽、自己也抱着侥幸的心态忽视——
然而此刻，终究还是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中。
可他短暂地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仿佛说出来以后，就有什么会完全将界限划开一样。
但那条线本来就存在不是吗，他到底是在做什么可笑的、掩耳盗铃的事。
中也回想起方才进门时的动作。
他只是毫无防备地推开了一扇门，却仿佛是打碎了横亘在自己、与某些不愿正视的事实之间的屏障。
……
中也并没有立刻再说什么。
目光划过淡色的披肩、批改过后的文件，以及用于盘发的一字夹——他盯着室内的陈设看了一会儿，视线像是定在了某处，却又仿佛是漫无目的地飘散在空气里一样。
几乎像是在拖延时间，但实际上没过多久他便做出了决定，直视着那边的少女，双眸中也消散了那种风雨欲来的深沉，变回了青空般的透彻与明亮。
那个夏日祭上，他不是隐隐有过这样的想法吗？
——这个太过心软的女孩，应该拥有平凡人的幸福才对。
“你走吧。”
他的声音十分清晰。
甘茶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你已经做出选择了吧。”
中也看着她，神色格外平静，仿佛什么也没有想一样，仅仅是在陈述着事实，“我不知道你要用什么手段。”
他说道，“但既然这家伙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你也能走得了的。”
“我不会拦你。”
反正他也总是拿她没有办法。
再加上一个末广——眼下可不是能够在无谓地方消耗战力的时候，中也如此想道。
……但是，无论如何，私纵叛逃，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
想到这里，甘茶的手指紧了紧。
她平息了一下心中陡然震荡的情绪，回望中也的眼眸，说道：“请转告森先生。”
中也立即便察觉到，她不再使用之前的“首领”称呼了。
“感染型异能的事情，我们会解决的。”甘茶说道。
她已经有思路了。
今天，组织中的成员，必然损失惨重。
她不知道具体受害者都有谁，可是想到那些对她流露出过信赖眼神、照顾过她的人，组织的走廊中微笑过、擦肩而过的人，变成了神志尽失的模样——
“很快，大家都会变回原样。”
她垂下眼睫，“就当作是我这个不称职的干部预备、一点微不足道的赔礼吧。”
“……随你。”
中也愣了一下。
他深深地看了眼半挡在少女身侧、神色平稳的末广，然后便侧过了脸。
“不管怎么样，别再回来了。”
赭发青年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侦探社也好、这个前任军警也好。
无论是谁，不要再让她回到黑手党，回来面对之前那种、必须做出抉择不可的局面。
——否则，即便是摧毁她的信念，下一次，他也不可能再放人了。
第142章
安排好了港|黑剩余人员的避难事宜, 中也面无表情地回到了隐蔽所，进门后便将一枚钻石发饰放在了森鸥外面前的桌上。
那是森鸥外送给甘茶的、作为进入组织的礼物和信物。他回到办公室以后，那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留在桌面上的唯有这一枚熠熠生辉的精致首饰。
看见被退回的礼物，森心下了然。
不过, 即使没有这个, 只要看到中也进门时的模样、以及身边并未跟着另一人的事实，他也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对上中也似乎是想要请罪的表情，黑发男人露出平静的微笑, 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的发言：“无须多言，中也君。”
“这件事, 你并没有做错。”
在尾崎红叶微微挑起眉的动作中，森说道, “此时与侦探社、与猎犬的那一位发生冲突, 是极不明智的。”
“况且，她去意已决。即便不是今日, 未来也会设法离开。届时或许会对组织造成更大的损失。”
“你放走她的做法, 是降低损失的合理考虑。”
中也的动作微微顿了顿。
接收到这样的评价，他几乎都要怀疑, 自己对组织做出多大的贡献了。
他并没有想到那些事, 做出那样的选择, 只不过是因为私心而已。
一切都只是私心作祟。
“不过——”
森鸥外有些玩味地又开了口，“中也君不觉得有些可惜吗？”
“我以为你们两人相处得还算默契。”他笑着说道。
中也短促地应了一声，并未作答。
但心中的答案, 却格外明确。
——默契自不必提, 可惜也是当然的。
怎么可能不感到可惜, 不如说现在就开始后悔了。
可是那也没有什么办法。
如果他不明白她所追求的是什么, 不知道她的心情，如果他并不在意她、不记得自己对她最初的希望——那么一切或许都会好办太多。
……
通过坡的小说异能，甘茶与末广一同回到了侦探社的临时据点。
才刚刚在地面上站稳，她就被神情略显急切的与谢野晶子从青年怀中抢了过去，上下打量，仿佛生怕她在港口黑手党停留的这些日子，被某位黑心医生生吞了一样。
不过，在发现甘茶从上到下都十分完好（末广：小心一点，她肩上还有伤。）的时候，黑发女医生的眉宇之间，却忽然流露出一点隐约的遗憾之色。
隔着衣物与绷带，与谢野摸了摸少女肩头的伤口，建议道：“要处理吗？留疤也不好看哦。”
甘茶：“……这就不必了，谢谢你，晶子。”
与谢野：“啧。”
不远处，乱步与社长站在一起，对她露出熟悉的笑容。
看着环绕在周围的同伴、站在身后半步的恋人，在突然而来的剧变中、仿佛无着落地飘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甘茶也笑了起来。
她终于回归了所属的地方，喜欢的人也在身旁。
虽然事件仍未解决，可是希望的光芒已经触手可及了。
将过分具有港口黑手党风格的黑色长裙换下，甘茶捧着热气腾腾的红茶坐在桌旁，与乱步商量起了属于他们二人的、共同的疑惑。
缠绕于事件之中的、丝丝缕缕的不和谐，于是也被两名侦探抽丝剥茧般一点点抽离出来。
“对于福地的事，社长没有再说什么了。”
乱步将与社长对话的情景转述给她听，“社长只是说——「到了现在的地步，战斗已经无可避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