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靖一愕,断然否认:“没有。”
江陵细细地看着他,侧着头琢磨了一会儿:“那就没有吧。”
阿羽看了看他们,忽然说:“有的,龙少说要等下午走的时候才说。”
龙靖瞪了阿羽一眼,悻悻地问江陵:“我有这么明显么?”
江陵一笑:“不明显,只是有感觉。”
龙靖有些无奈:“我原想走时再说,这般好风光,大家聚在一块儿,何必说扫兴的事情。”
江陵摇摇头:“需要担心的事且有很多呢。我之前也如你这般想,后来便明白啦,该来的总要来,在没来的时候筹谋好,然后扔在脑后,自己先快活自己的。刚开始很难做到,后来慢慢的就习惯啦。”
龙靖想了想,点了点头:“甚有道理。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刘三失踪了。”
江陵和四明都是一怔:“失踪了?”
龙靖点点头:“炸船那天,刘三因为一直站在船舷边未被波及,你跳海后他扔出手中刀,然后听到炸船的动静便也立即跳下了海。我们也顾不上他,救了你上船后便立刻走了。刘三的船留在那边救人,据留下的探子说刘三当时被救上来了,除了你射的□□外并无其他伤势。”
“后来戚家军到刘三藏身的岛上剿杀余部,刘三便不见了。”
江陵一怔:“不是说已经被掳?大军开拔南澳时,斩了祭旗了?”
龙靖摇摇头:“那人与刘三甚是相像,但不是刘三。”
阿羽接上去补充:“我们的船到了温州附近时,才接到谢叔叔的传信,说探子回报,斩杀的不是刘三。”他目光担忧地望向江陵。
江陵和四明听完,神色凝重,江陵说道:“凡事做最坏的打算,既然刘三有九成九可能没有死,那么他会去哪里?重振旗鼓?还是报仇雪恨?”
龙靖点点头:“也只有这两种可能。但如今要重振旗鼓并不容易。”
江陵干脆利落地点头:“当然,他这一年多带着这么多人马船只,都陷入困境,海上岸上都难容他,如今就更难了。那么他可能最优先的选择是报仇。他是他大哥刘相一带大的,感情非同寻常,也因此我用刘相一挟持他时毫无忌惮。我明白了。”
龙靖慢吞吞地说道:“但是刘三的想法有时候很特别,也有可能反其道而行之。”
江陵不去理会他,她心中忧虑的是另外的事情:“他的性格如何?他来报仇的话,会怎么做?”
龙靖看着她:“他会想办法直接杀你。”
江陵松了口气:“只诛首恶么?”
四明一怔,双宁翻了个白眼:“首善吧。”
江陵被她逗得一笑,却只望着龙靖。
龙靖点点头:“刘三……”他神情复杂,“他和刘相一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刘三做事狠辣,却也恩怨分明。再说这是在内陆,你众他寡,他要是先杀旁人,就很容易惹出动静却没能杀了你便被抓捕,这种风险他是绝对不会冒的。”
四明和双宁大惊,江陵却仍坐着望着龙靖,龙靖应该是最了解刘三的人之一,他分明还有话说。
龙靖说得很慢:“但是直接杀你,难度太高又太……容易。”
江陵若有所思,低头思忖了一下才慢慢抬起头来:“他会想别的办法,不仅可以杀我,还可以将我连根拔起的办法。”
那才是刘三的手笔。他不屑杀她身边的旁人来挟持威胁她,那样手段太过低劣,但是单单只杀她?她先杀他兄长、再炸他大船、最后还引来戚家军,一环扣一环,便生生折损了他全副身家!
他刘三,报仇只为杀一个人?
龙靖见江陵马上便明白了,不禁眼中又添一份欣赏,江陵微笑:“难怪你不急着说。的确也不必急。要将我连根拔起他至少还得筹谋很长一段时间,且等着吧。”
龙靖嘴里衔了一根草:“你身边的人是江洋的,刘三应该不认识,李四他却是认识的。你安置在商队里的那些人,有一些他也应该是认识的。他们是以被解救的倭寇掳民回到岸上的,身份户籍都没有问题。但是……”
江陵微微点头:“要提防他策反或者拿捏某些人的把柄、弱点用来反证我通海盗。”
龙靖说:“这只是其中一个手段,单靠这个没有大用,只能作为辅佐证据。刘三在岸上应该认识一些人,我已经请谢叔他们详加打探了。”
江陵郑重道:“多谢。”
龙靖嘿地一笑:“这般外道,咱们可是有生意合作的,投了这许多钱在你这边,互相关照这不是应当的么?”他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对,看了一眼阿羽,打着圆场又说:“这不是,那年在岛上你认了我做哥哥了么?我与江洋又是兄弟,你与江洋又是兄妹,一家人何必谢来谢去。对了,你怎么就叫我龙靖,之前不是叫龙家哥哥的么?”
话一说完,他又觉得哪里不对,却实在想不出来,心中微微有些不大适意。
阿羽却突然插了一句:“一家人,有话便要直说。”语气中竟带了点责怪。
龙靖一怔,江陵也是一怔,四明和双宁却有些明白过来,目光看向江陵。
阿羽却不再说话,垂下了头。
龙靖咬了咬牙,坦然说道:“阿羽这话也不错。你因何不与我们说你和刘三刘相一的恩怨,此中缘由我们已经知道。我们与刘三曾经是兄弟不错,有感情也不错,但是一切都有轻有重,在江洋心里你比什么都要重要。他当年丢了你,以为你死了,一直心中难过痛悔,噩梦不断。而你什么都没有说,一个人冒这么大的危险去做这么大的事情,而他原本是最能也最应该帮助你的人。你想,若是你真的不幸……,江洋会怎样?就因为他说过一句他当刘三是同伴?”
最后一句话全是激愤。
也是他的激愤。
为什么她什么也不说?为什么她宁可丢了自己性命,也不愿意让他们分担哪怕一点点?明明可以不用这么惨烈的,明明可以的。
他还想说:你知不知道你重伤垂危的那段时日,江洋……和他,多么忧虑害怕,多么难过痛悔?
龙靖知道,这些话江洋永远都不会舍得对江陵说,他其实也不该说。事情已经过去啦,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这么婆妈?
可是阿羽起了头,他就再也忍不住。
她身上有这么多的秘密,这些秘密不知道会涉及一些什么危险,他竟然忽然为此而忧心忡忡。
第211章 自责原谅
江陵轻轻地反问:“他为什么是最应该帮助我的人?”
他不是, 江洋不是。对江陵来说,江洋没有任何责任,为她做的任何事都不应该有“应该”的说法。是江陵欠他, 这一生一世都还不清。好几条命、最凄惨时候的陪伴、形影不离的温暖。没有江洋,江陵也许已经死了好几次,也许不再是现在的江陵。
他为什么是最应该帮助我的人?
江陵的声音很低, 然而此时鸡鸣山顶只有他们几人,他们听到了她的话。
龙靖怔住。
江陵轻声说道:“九年前,在倭寇屠镇后我与哥哥失散, 二少爷救了我回去。其实我第三天便醒了。那时候已经退烧, 手臂的骨折也已经找了最好的大夫医治。我本应, 我本应该回到小镇去等哥哥。之前我和哥哥一路流浪时总会有意外发生或者打斗时分头逃跑, 两人早就有约定,事后第一时间便要回到最后相聚的地方。”
她两眼含泪:“可是我没有回去。我……”她哽咽难语,“我……床褥是那么温暖, 缎被绣枕是那么柔软, 我是那么贪恋那般温暖富足的生活。我不想走, 我不想再挨饿受冻。心底里便卑鄙地想着我这不是病了么?大夫不是要我好好养着么?过几日,过几日, 要不然病未好全又会拖累哥哥……”
“后来二少爷说会派人来镇子里守着哥哥让我安心住在府里时我心里竟然真的安心了……”
“过了十二天, 我过了十二天才回去……我再也没有等到哥哥……我怎么,怎么可能再等得到他……”
江陵喉头几度凝结,语不成声,最终她再也忍不住,伏地大哭。
四明和双宁身为衢州人, 自从知道江陵是江宣的女儿之后,自然知道江陵并没有兄长, 龙靖也隐隐猜到江洋可能并非江陵的亲兄长。然而他们都知道江洋与江陵的兄妹之情极其深厚,这其中缘故两人从未提过。龙靖却记得江洋在药堂卖身救妹妹的情形。若是他没有推算错的话,自江家灭门后,两小儿便跋山涉水,从龙游一路行乞到温州,这当中村镇无数重重山岭,过程中发生过些什么事情想都不必想,或者,只会比能想到的更加不堪。
双宁见江陵哭得难过,不禁跟着流泪:“这不能怪你,那时候你才那么小,发烧几日不醒,又折断手臂,整个人瘦得跟纸片似的,你不养好身体那可是要送命的……”四明则记得在小镇那座尸山血海中的江陵,那是他看到后过了几年都会做噩梦的场景,而江陵身在其中。她原出身锦绣堆,吃尽了苦头,才这么小,谁能怪她?谁忍心怪她?
江陵摇头,慢慢收住哭声,坐起来,轻声道:“后来,我听了二少爷的话,离开了温州,回到了衢州。因为我想学商,我想抓住这个再难遇到的机会,去做我自己要做的事。”
她转头看向龙靖,流过泪的双眼黑白分明,清明澄澈:“我从那个时候就知道,我不是一个好人,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她轻声说道:“后来哥哥告诉我,他也没有回去找我,因为他被你们打晕了带上了海船。可是我知道,如果他没有被你们打晕,他是坚决不会跟你们走的,他一定会回去找我。”
江陵笑了笑:“看,这就是他和我的区别。”
她垂下了头:“龙靖,阿羽,你们回去告诉哥哥,不要再因为那件事难过和歉疚。哥哥,已经为我做了太多的事情了。他要是再那样的话,我就更没脸见他了。”
龙靖想说什么,却一时哑然,全然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些什么。
双宁站起来,赌气地一跺脚:“我不懂这许多,但是我就是知道,林哥儿你不是自私的人,你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我从你在温州就看着你,看着你从那么小慢慢长大,长成现在的样子,你去了福建我没看到的,四明看得清清楚楚。你是怎样的人,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她的眼眶变红,紧紧咬着嘴唇,固执地盯着江陵,重复地说:“你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人。”
江陵仰头,微笑着看着双宁,和四明。
阿羽看了一眼龙靖,见龙靖只是注视着江陵,忽然开口说:“我也觉得你是好人。”
龙靖这才转头看了阿羽一眼,连忙轻轻地拍了拍江陵的肩:“你看大家都说你是好人,你怎么能是坏人呢?我阿娘说,凡是真心诚意说自己是坏人的,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四明、双宁和阿羽齐齐转头瞪着他,龙靖懊恼地拍了拍头,找补道:“不过我看还得再加一句,多半是因为心地太好了,才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
那三人仍然不愉,江陵却展颜一笑:“好啦,时候不早了,咱们走罢。”
龙靖直到上马离开,出了城走在官道上,还有些郁闷。他知道自己一向不大会说好听的话,嘻皮笑脸惯了,也胡说八道惯了,从小个性使然,他聪明,做事又有头脑分寸,从来不曾坏过事。一堆男人里,他开始是领头人的至亲,后来又成为领头的,当然没人会跟他计较这些,他也从没在意过。
男人说话糙些胡闹些,有甚么关系!
那么他现在为什么总觉得不太适意呢?
他忽然问阿羽:“我刚才是不是显得有点蠢?”
阿羽慢悠悠地走在他旁边,脚蹬一下一下轻碰着马腹,不以为意:“你不是一直是这样的吗?”
龙靖气结。
龙靖既然离开,江陵在龙游剩下的正事便是宴请各大商家了,但是童佩兄弟还未回来,江陵想了几天后,决定还是等他们回来再说。
她拜访了几位大商家之后,去了一趟溪口。
龙游商帮,溪口重镇,这里的山货出产极是丰富,更是三地造纸、纸张交易的中心,溪南傅家纸业更是显赫一时。江陵听四明说起当初店铺开张之日,傅家虽也有人到贺,却并非家主,而是家主的侄子、傅家次子的儿子,因为傅家家主和一众人等俱都去了南京。
傅家原来的家主是傅平,江宣的挚友。他当年迫于无奈把江陵卖于黑衣人,此后郁郁而终。傅平病逝的消息传到江陵耳边时,江陵正在金华与钱庄办理的抵贷事宜,她快马赶回衢州想与林展鹏一起去吊唁傅平。
然而就是那一晚,林家几至灭门。她没能去成傅家。
这些年她很少想起傅家,只是既然回来了,她忽然便很想见见傅笙。三年前在江家废墟前她曾经见到傅笙与一众幼时同伴祭奠江家人,也祭奠自己,她看到傅笙的沉痛和眼里无尽的哀恸。江宣曾评价傅笙是个质朴淳厚的人,那么,福满楼那一夜之后,他该是背负了多少不能言说的沉重?怕是从那一夜开始他便再也没有放下过了。
三年前江陵便早已不怪傅平,傅笙更无可怪之处,三年前她不能说,现在,她想来同傅笙说,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傅伯伯的错。
三年前江陵便想过,如果她是傅平,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她想了无数遍也无法做出选择。三年后她经历了更多,看了更多,心境上更加通透,她对傅平,一丝一毫的怨责都没有。
不是傅平的错,是这个世界上,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的错。她要怪,只会怪那些人;她要找,也一定会找到那些人。
傅平已经去世,这样的重负不该再由傅笙背负。
溪口风光如画,一条宽阔的河流从山里流出来,穿镇而过,有山上的毛竹整齐地扎成竹排从山里的河流连绵不断地流出来,而远远近近的山影层层叠叠,高高低低,美不胜收。
江陵带着阿成,绕着镇子走到溪旁山脚下,仰头望着那座依山往上建造在树木掩映中的相当庞大的宅院。这里她来过很多次,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