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中江陵听得此言,微微一怔。
赵捕头两边被扰,烦不胜烦,只得一声断喝:“都住口!”
一时之间除了林季明的惨嚎,理事堂再也一人出声。
赵捕头皱紧眉头蹲下看着林季明,林季明见他看着自己,闭了闭眼,停下呼痛声,断断续续地说道:“赵捕头,这两人,不仅通倭杀人,见我识破,光天化日之下,竟还敢如此伤我,请赵捕头快快抓了他们去明证典刑。”
语气中居然还带了几分得意,掺夹着这副惨相,令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赵捕头朝他摇了摇头,站起来,沉着脸看向江陵和四明。
江陵和四明与他对视。
林展云便要挡到江陵身前去,赵捕头伸手拨开了他,对着江陵开口道:“你们将他打成这样,我如何抓捕他?”
江陵笑了一声:“卸块门板抬了去衙门便是。放心,不必劳动衙役大哥们,林季明有的是小厮。”
赵捕头想了一想,居然点了点头:“也好,反正都是外伤,死不了人。”他伸手点了林季明带来的身体壮实些的两个小厮:“去找门板,抬了他跟我们去衙门归案罢。”
众人在这两人的一对一答中,先是一头雾水,紧接着都震惊莫名,一时都闭上了嘴面面相觑,便连林季明的嚎声都停了下来。那两个被点到的小厮更是木立当场,不知作何反应。
一个衙役一手一个推得那两个小厮一个踉跄,大声喝道:“耳聋了吗?赵大哥的话没听见?我等奉命抓捕林季明归案,你们磨磨蹭蹭的是想抗命吗!快去找块门板来抬犯人!”
小厮们兀自边走边发呆,全不知该做些什么,有几个衙役不耐烦了,大步走了出去,过不得片刻便拎了张门板进来放在地上,朝那两个小厮招手:“来来来,一起动手,把你主子搬上门板,这便抬走罢。到了衙门,再派一个人去医馆找个大夫看看便是。别磨蹭了,快些!”
小厮们头脑仍是懵懂,听一句做一句,便去搬林季明,林季明已经从不可置信中醒过神来,嘶声叫道:“你们……混账!我报案是让你们抓倭寇!抓我?你们竟敢抓我?你们凭什么抓我?!”
他待要挣扎,奈何一动便是剧痛,硬生生地被搬上了门板,他便用右手和右腿舞动着,整个人失了平衡,小厮一时不慎,被他滚下了门板,触地又是剧痛,他却强忍住疼痛,硬仰着头望向江陵和四明:“你们弄了什么鬼?哈!你们以为能奈我何?敢动我,我叫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他鼻梁既断,说话便漏气,然而配上阴狠的表情,竟然令人心中一悸。
林展云和陈氏俱都想到一事,呆住了。
江陵慢慢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笑了一笑:“你知道我是谁吗?”她的头低到极低,双唇靠近他的耳侧,低声道:“我是林溟,你当初卖给了倭寇的林溟。你知道我是怎么逃出来的吗?因为那些倭寇全都被我杀了,所以你想说什么呢?”林季明的身躯瞬间变得僵硬,他惊恐地望着近在咫尺的江陵一动也不敢动。
江陵抬起头来,眼神冰冷地看着林季明:“我若要你死,不过动一动手指。你最好想清楚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她站起身来,状若无意又是一脚踩上林季明的右手,这一脚极是用力,几乎踩碎了他的手骨,林季明失声长嚎,痛得痉挛起来。
江陵“哎哟”一声道:“不小心的。我付医药费罢。”她环视林季明的手下,几人噤若寒蝉。
赵捕头几欲出声,却又闭上了嘴,挥手道:“快点动手,带走人犯!”
一刻钟后,赵捕头和衙役们带了林季明离去,林季明的随众也趁机溜之大吉,理事堂里只剩下了陈氏林展云等四人,便连丫头小厮都被林展云远远散开。
陈氏望向江陵的眼神里已经带了些惊惧,林展云心中叹了口气,略略遮挡了陈氏的眼神,问江陵道:“不知江少爷以何名义报案抓捕林季明,我们该以什么办法配合?”
这番情景再清楚不过,是江陵派人去知府衙门递了状纸,可能连证据证人都提供了,知府才会即时派了捕头来抓捕犯人。而据林季明方才的言辞也可以得知,有人向林季明通报四明到了林府,林季明也是派了人去衙门报案。
只是不知为何知府只听了江陵的状告,却对林季明的报案不予理会。
江陵对林展云的反应不以为奇,林展云号称神童,年纪轻轻便高中,又在京城浸淫五年,若是这点反应都没有,那也未免太过小看天下学子。
她看了看他,见他半遮了陈氏,心下一哂,并不以为意,说道:“伙同林志明重伤令尊,谋夺家产。”
林展云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四明道:“证人、证据都已齐备,只要大太太出言证实当年你是因为孝道亲属相隐,不忍老太爷三个儿子都毁于一旦,方才在冲动下状告了林志明却隐下了林季明的恶行,最后还撤回了对林志明的诉状。”
大明律中,亲属相隐是无罪的甚至是值得赞美的。
“至于为何林志明会独力担下罪名,那是因为林老太太允诺他将会把所有私产交给他,林老太爷也答应将会分给他一些铺子,且他深信林家不会真的让他坐牢。反正他已经没有可能继承家主之位,这番得益很是划算。”
陈氏和林展云听完,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陈氏喃喃地说道:“这都是……都是……”
江陵笑了一笑:“你是当事人之一,自然知道这都是假的。”
林展云叹了口气:“至于为何如今要重提旧事,当然是因为这几年来三……三叔对我母子步步相逼,家中财产独掌手中,意欲将我母子逐出家门,独霸家产。”
江陵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摇摇头:“这个说法却不大妥当,你是堂堂进士,翰林院的庶吉士,他一个商子,如何能对你如此过分?再说你还有舅父,无论如何分得一半的家产轻而易举。最后退一步说,你若是如此无能,说出去日后怎堪朝廷重用?”
林展云苦笑一声:“我的确无能。”家仇深似海,却不能报,连提也不能提。有时候他也想孤注一掷,管他什么前程,管他什么仕途,管他什么林家兴旺,人都死光了,还管这些?可是终究不成。舅父的严厉教诲,阿娘的殷殷期望,还有,全心全意栽培他的祖父、父亲,所有人的希望。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害怕日后再见他们,将无颜以对。
江陵淡淡地说道:“你其实并不能状告林季明。”
林展云一怔,马上醒悟过来,林季明是叔叔,他是侄子,子侄不能告期亲长辈,这是大明律中明文规定的。
所以是江陵与四明告,陈氏作证。
至于为什么江陵与四明要告林季明,那当然是因为林季明诬告江陵四明为倭寇或者与倭寇勾结,心中愤恨,要为自己讨回公道。奴仆不能告主,偏偏江陵和四明并非林家奴仆。
江陵一双明眸望向陈氏,陈氏的证词至关重要。
陈氏点头道:“你教我,我会配合。”她早已知道夫君林忠明、儿子林展鹏为林季明勾结歹人所害,心中恨意已到极至,便是叫她做什么都可以,江陵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只需要她作证而已,她当然千肯万肯。
只是,她犹豫了一下:“若是林季明知道无法脱罪,提起……”
若是林季明要拖人下水一道去死,只怕会说出实情,到时候……
江陵不知为何,心下一痛,她知道无法怪罪陈氏,斯人已逝,自然是要保住活着的人要紧,然而陈氏的取舍仍令她为林展鹏一痛,她望着陈氏,轻声道:“你放心,这个罪名不是死罪。”
人皆怕死,只要不是死罪,林季明就万万不可能把自己通倭的事情说出来。
第216章 一家团聚
这个罪名的确不是死罪, 杖一百,流三千里而已。若是证明是无心之失,还能罪减二等。
可是林季明所做的事, 百死而莫赎,就让他这么轻易地逃脱了?林展云不是很明白,他有些疑惑地望着江陵, 可是除此之外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因为他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舅父说,不要动, 只要动了, 便会有破绽;若是一定要动, 那就做好决心玉石俱焚, 否则最大的可能是对方只是皮肉伤,自己却要伤筋动骨。
舅父问他,你要做什么样的选择?玉石俱焚那便是林家三代之内不再有翻身机会, 三代之后, 便只能走着瞧了;否则, 就住嘴、住手,等以后, 等自己强大到可以无声无息地摁死对方的以后, 但是要做好也许你走不到那一步的准备。那一刻舅父的眼神十分严厉,而母亲在一旁声嘶力竭地痛哭。
江陵本不想多作解释,可是忽然想起刚才林展云对赵捕头说“他们是被冤枉的,我愿以功名担保。”心中一软,他是林展鹏的兄长, 便算他占尽了林展鹏的便宜,但是到底一脉相承。
她索性坦然相告:“若是一死了之, 岂不是太便宜了他。既罪名成立,你们便可理直气壮将他逐出林家,一则他既无嫡子,庶子所能分得的家产本就不多,二则林家家规本来就是家主承产,余者分润。你们多分些家产与三房,就此分家也罢。”
陈氏闻言当即点头,林展云却仍是疑惑,江陵……这般轻易便放过了林季明?还要多分些家产与三房?她为林展鹏报仇,卧薪尝胆,孤身犯险手刃仇人,不惜自己的性命险些与敌人同归于尽,林季明所作作为其实远比那些倭寇海盗恶毒百倍,她便这般……
江陵望着他,笑了一笑,慢慢地说道:“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呢?是了,我也不怕告诉你,我本来想,把林季明通倭的事情告知他的妾室和儿子,你猜会发生什么?”
林展云一怔,下意识地想说若是泄露如何是好,可是只想了一刻,他猛然抬头,寒毛直坚,他震惊地看向江陵。
江陵点点头:“你猜到了,我从前在林家便已知道林季明一房的禀性,他那两个儿子和妾室全是小鸡肚肠,做事既小器又恶毒,为了自己一点点利益便能掐尖要强争得头破血流,你本也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子,自然不会不清楚。所以,若是知道林季明犯的是可诛三族的通倭大罪,而林季明又很有可能为了拖人下水自己供出来,那么,他们为了保全自身定然会去劝说林季明,劝他一人赴死,如果一着不慎,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弑父。
江陵摇了摇头:“人伦惨剧。其实我恨不得看到这般场景,看他一家自相残杀,沦落地狱,方才能解我心头大恨。可是,二少爷不会愿意我这么做。我……也不愿意这么做。”
我不能打破自己的底线,我不能让自己成为自己所憎恶的人。
否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江陵脸上露出一朵笑容,眼角却缓缓沁出泪珠,一个人要变成魔鬼是多么容易的事情,当她心中全是滔天恨意的时候。
她不能,因为她的生命途中虽然有着太多的丑恶不公愤怒痛苦,但是有人一直在她心头燃着那盏明灯,用他的美好和期盼。
她看着他们,轻声道:“你们所要做的,就是这些。之后的事由我来。”
林展云看着她脸上的那朵笑容,像是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心中难受至极,上前一步道:“我不止能做这些,你让我参加到计划当中去。那也是林家的事情,是林家的仇,我不能置身事外。”
江陵摇摇头,温和但坚定地说道:“你不能涉及其中,因为许家第一个会注意到的便是你们。”
“许家?!”林展云震惊片刻之后,便明白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舅父说,许家不能动,就是动也不能由他们来动,因为许家的靠山是他的政敌。
不过江陵微一思索,又点点头:“我需要陈知府对你所说的所有事情,以及你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
林展云毫不犹豫地道:“这是当然。”
江陵和四明走出林家大宅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午时尚未到,陈氏和林展云留饭,江陵说张氏早已经备好饭食,转身便出来了。
陈氏并非是一个迟钝的人,只是她做闺女时父亲宠爱长兄疼爱,嫁予林家因是下嫁,向来被林家人捧得高,便算后来被林老太爷斥责过一次,亦与林忠明吵过数次,但那之后林家人对她并未有所不同。因此她对于旁人不动声色的疏离从来都不在意。
但是她感觉到了江陵的冷淡。她对林展云道:“是不是我适才的害怕,令她不虞?”
林展云却隐隐知道江陵对陈氏的不喜是因为什么,他摇摇头:“阿娘,你也知道江少爷之前在咱们林家除了与二弟院子里的人交好,与咱们也一向是客客气气的。”
陈氏叹了口气:“我之前一直想向她道歉和道谢,因为鹏儿性格变得开朗,也因为她帮助林家和鹏儿良多,可是事情繁多,又忽遇事变。如今……”,她苦苦一笑,“连谢字都说不出口了。”
林展云沉默,陈氏亦沉默,过了好一会儿,陈氏轻声道:“她亦是一个女孩儿家,可是她……她真不像个女孩儿家啊……我适才是有些怕她,觉得她的出手一点儿不像女孩儿家,可是其实心里又觉得她这般真是,好生痛快。”
林展云心想,她什么时候像过女孩儿家呢?摇摇头,对陈氏说道:“阿娘,咱们也该打起精神来了,林家的诸多事宜既没有了三叔的干扰,一应都打算起来,该结束的结束,该托付的托付,林掌柜那边阿娘和我一起多去拜访,听听他的想法。日后,阿娘怕是要多辛苦。”
陈氏点点头,低声道:“云哥儿且放心,阿娘再不会像从前一般。”
江陵和四明骑马轻车熟路地很快便到了林记珠宝总铺,两人并未从铺子大门进去,而是转到了后门,无声无息地敲门进去。
因此时是午食时间,街上行人寥寥,各家店铺也是半掩了门,并无人看到江陵。
睽别三年半,生死不知足足半年,之后虽然知道江陵在福建风生水起,却又惊闻杀人报仇伤重垂危,连自家店铺开张都不能赶回来,林掌柜和张氏的一颗心起起落落,直至此刻看到江陵微笑着站在面前,才真正安下心来。
张氏自来便疼她,一向早把她当亲生女儿的,一见到她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双眼立刻红透了,随即便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了出来,呜咽着说道:“林哥儿,你可回来了,阿娘可见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