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无论是站着的衙役、师爷,还是堂下旁观的百姓们,面面相觑,却俱都点头称是,生意场上本就看个人能力,因此都认为汪峰固然是想以次充好卖个高价,然而商人本就求利,珠宝的等级好坏便如古董,你从事这一行却辨认不出,那是学艺不精,赔本赔家一大半倒是要怪你自己了。事实上珠宝世家吃过这种亏的人着实不少,毕竟没有人能通神,还能件件珠宝都能认得准?看走眼错了宝的当然也有,只不过都是吃的暗亏,从不会在明面上摆出来。
盖因卖珠宝的出了这种事还堂而告之,谁家还敢去他们家买珠宝呢?
听到此处,林老太爷脸色灰败,他情知这件事情至此,就算能翻过清白,林家的珠宝世家的名声,也是倒了一大半。
林展鹏却不由得上前一步,道:“知府大人容禀,此事并非如赵宝山所言。”
知府大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林展鹏,须弥微微摇头:“且听赵宝山说完。”
林展鹏心中一沉,和林老太爷相望一眼,林老太爷微微摇头,心中亦是难受。
赵宝山脸色不变,只是感激地朝知府大人磕了一个头,道:“谢知府大人。汪老板告诉我,林家恼羞成怒,说没两句,便使了人将他赶了出来。汪老板从福州到此只得两人,仆人留在客栈,他一人自然无法与林家众人抗争,便连人带珠宝被逐出林记珠宝店铺,且被警告立即离开金龙衢地界,日后珠宝也不要再在此三地售卖。汪老板当即离开衢州,他不服气,便仍是去了龙游和金华,然而辗转一月,竟真的连那几颗真的极品红宝石祖母绿等都无法出手。
“汪老板逼于无奈,不得不回到衢州府城,写了书信告知家人要延期回家之后便与我说,他纵有错,也是一时鬼迷心窍,然也不至要被逼至此,谁能料到如此衢州府城排名第一、能与江家相提并论的林家,会连猫儿眼也看不准,以瑕当珍?心中郁愤难平,他要再去一趟林家,告诉他们,就算逼走他,他也会告之所有同行,林家已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连宝石品相都认不出来了。
“我当时听了很是吃惊,他才将所有事宜一一讲与我听,我太过震惊,见他拿出的宝石的确品相极佳,也无法想象为何会到处无法出手,说实话,此前我说的都是我听汪老板所言,但见他手中宝石,忍不住也疑惑是否林家从中作梗。但我尚未来得及阻止他去林家,他便已经自行回了客栈。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汪老板。知府大人,小人陈词已毕,这是小人知道的所有事实,当时小人亦有伙计在场,无有一句谎言,可请伙计对质。”
他又转向汪晴:“汪家小姐,当日我本来是想将这一番话转述于你,但是在茶楼里,你听了众人议论信以为真,神情愤恨伤心,我却突然间心软了,”他轻声道,“我不忍将你父亲的事情全部告诉你,你想也不会愿意听得别人告知你已经不幸逝去的父亲曾经……,就算你要知道,缓一缓时间也是好的。”
他诚挚地看着汪晴:“这是我的不对,请你原谅。”他转身朝知府大人长揖一礼,老实退后,不再言语。
无论汪峰说的是真是假,在场众人都几乎已经全都信了九成。汪峰自曝其短、自承其贪,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一切由此而起。众人将自己代入汪峰,若是自己是汪峰,当次品宝石被最具盛名的林家认作了极品,并出了高价,能不能心动?能不能将错就错?甚至能不能怀疑其实是自己看错了?
那是百年林家的眼光啊。虽说贪心是错,圣人有教诲,时人有道德,然而商人嘛……,时人对商人在某方面是苛刻的,在某方面却是宽容的,或者说,人之本性罢了。
旁听百姓的议论声,堂上远远的静默声,林展云呆若木鸡,江陵也呆住了,她远远地望着堂上的汪晴,汪晴会怎么想?
汪晴当时采信江陵的话,并不一定就是十分相信林家,只不过是因为如果仅仅凭着林家压价不成导致汪峰扬言要宣之于天下林家仗势欺人,是不至于让林家想要杀人的。
但是如今就不一样了,赵宝山说的话比街上流言要可信得多。
仗势欺人又怎么样,世人虽恨仗势欺人,但是人的天性是慕强而且向往变强,有了权钱势力当然就高人一等,天下多少有钱有势的人家,他们谁家不仗势欺人?不仗势欺人就奇怪了好不好?再说,林家再有钱,再有背景,也不过就是一介商贾,就为了一个仗势欺人的坏名声便要杀人灭口,听起来有道理却不合理。
所以江陵对汪晴说,林家不会因此杀人,她是基本上相信的。
与仗势欺人的名声比起来,林家壮年家主终身瘫痪复出无望,一老一小无当家之能,更过分的就是,整个林家竟然连识宝这一项本事也没有了,竟然把如此贵重的珠宝都认错了,险险要把次品当作极品高价购下。这个问题是相当严重了,等于宣告世人,林家已经没有了立足之本。
没有强有力的当家人、没有能够识宝的人,作为珠宝世家,已经是败家之相。这才是真正对林家致命的打击和伤害。这是万万不能被外人知道的事情。
而这样的一个林家,几乎是饿狼群中的羊羔,就算是为了自保,也必须保证这样的丑事不可外传。
但是汪峰作为一个外来的客商并不知道林家目前的实际情况,他甚至对林家并不了解,只知道林家是和江家并列的珠宝世家,就算后来打听了,也只是知道林家当家人受了伤而已。如此,他就只是极其气愤林家太过霸道,竟因他的一时贪心要绝了他的路,便扬言要将这件事公之于众,请众人评理。
想来当时他与林家争执极是激烈,并且完全不听林家劝阻或是恐吓,强行挣出林家,恼怒万分。
对于林家来说,这等于是灭家之祸。
杀人灭口,以保家园,便理所当然。
众百姓议论纷纷,堂上却十分静寂,过得片刻,刘知府道:“赵宝山所言,林氏二人可听清楚?可有话说?”
林展鹏看了一眼林老太爷,上前一步:“请知府大人派人查问三地珠宝大商家,林家是否说过不让三地珠宝商家购买汪峰宝石。”
刘知府垂下眼皮,看向林展鹏,目光复杂,林展鹏心中忽地一凉,却听阴影处有一个声音传过来:“在下已经在这几天去过龙游与金华,虽因时间有限,却也挑了五六个珠宝行业最大的商家探问,皆言曾经收到过消息说近来有个福州珠宝客商惯会欺诈,宝石品相不可轻信,请勿予购买。其中有一家明言,是林家珠宝铺子的一名伙计所传。”
他缓缓地说:“若林二少爷不信,知府大人手中有证词。”
此言一出,堂外一时安静,须弥后便是轰然。
林老太爷终于忍不住腿一软踉跄一步后退,林展鹏脸色变得雪白。
汪晴霍然转头望向堂外栅栏边的江陵。
江陵双手紧紧抓住栅栏,抿紧了嘴,目光炯炯盯着汪晴。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方各自收回了目光。
江陵深信林展鹏,那么林老太爷呢?他一时恚怒,是不是传过这样的话?又或是好心提醒同行不要看走了眼?牛捕头言之凿凿地说他带人问了三地大商家,三地大商家也都说曾经收到消息,甚至有一家明言是林家珠宝铺子的伙计所传。
两个可能,一是林老太爷,那就是画蛇添足,自毁长城;另一个就是幕后黑手传给各大商家,让他们说是林家串联大家不要买汪峰的宝石。这两个可能中最大的可能是后者,林家自顾不暇,林老太爷应不至于有如此善心,再则,林家未必愿意把自家错认宝石的事传出去。
那么,最最可怕的问题便是,幕后黑手为什么可以让三地大商家都听他的话?如今三地并没有一家珠宝商有如此的号召力,许家也不例外。
唯一的解释,也就是最可怕的解释是,三地大商家已经达成共识,林家已经不足为惧,他们要联手除去林家,分享百年林家偌大的地盘。
而这一点,很明显,林老太爷、林展鹏,甚至是汪晴,都一瞬间明白了。
第81章 凶器
这么快!这么狠!
无关者如平民百姓看得见的明面上, 几个完全不相干的人证死了林家杀人,接连反转,连杀人的理由都十分充分,教人信得十足十;各大商行以及机灵些的中小商家眼里的暗底下, 林家摇摇欲坠, 已经被各大同行商家视为案上俎肉, 要挥刀分割。
如今,只需要物证。
只有林展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他喃喃地道:“知府大人怎么会……”
陈氏的哥哥、林家的舅家、温州知府并没有回信送来,而距林家送去急信已经五天。江陵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抬眼望向刘知府。但是她站在离公堂远远的堂外栅栏后, 并不能看清楚堂前案后的知府的脸, 她的心缓缓地沉下去。
刘知府向来与林家交好, 这是江陵在此地两年来深知的, 当然刘知府是看在陈知府的面儿上, 未必真和林家有香火情,但同僚之间向来互相照应, 林家也孝敬得足,相安无事其乐融融得很。
刘知府一反常态,虽然没有对林家用刑或者逼供,但是他扣住林老太爷和林展鹏不予回家,公堂上又屡次阻止他们说话。不能回家便不能商讨对策, 阻止说话则摆明了态度更加相信对方的话。官府之间的消息绝对比民间快上许多,陈知府, 会不会是出了事?
周围的议论声实在太大,江陵不能也不便说话,三水却明白了她的意思,指了指天,江陵这才发现天色已将晚,而刘知府也宣布了暂时休堂,明日再审。林老太爷留押,林展鹏却被放了回来。
林展鹏一时错愕,却也明白此际不是争着谁留下来的时机,扶着林老太爷向刘知府请罪道:“请容草民扶祖父回房。”
林老太爷不待刘知府及师爷说话,便挥开了他:“有林甫在,你回去!”林展鹏看着林老太爷灰败的脸色、强自撑着的身子,也知道并不是担心祖父身体的时候,需及早抽身,否则不知碍了谁的眼又被留下来可就不妙了,遂忍住眼泪,点头离去。
林展云来不及问什么,林展鹏一把拉住他便疾步往外奔,三水和江陵紧紧跟上,三人皆是骑马来的,因江陵还未学会骑马,是三水带了江陵同骑一匹马,因此只得两匹马,林展鹏和林展云各上一匹,示意三水和江陵自行回家,便纵马急驰而去。
待得三水和江陵回到林家,只见大门紧闭,内里灯火暗暗,众家婢仆人都在嘈嘈切切地奔走向一个方向,三水带了江陵随着他们往前院涌去。
前院空地上灯火通明,林展鹏立于阶上,空地上全是一堆一堆的婢仆,各房的领头管事在对着簿册核对人头。林展云则站在林展鹏身侧,脸色凝重。
二人甫站定,便听得各房禀报人数全部已经到齐,因林家有事,故所有婢仆都在家中。
林展鹏环顾众人,厉声道:“肃静!大家马上开始回忆初九晚间到初十上午,各人都在哪里,做些什么,每人需得有两个人证,没有人证的站到一旁,想不起来的也站在一旁。”他伸掌指向一侧空出的地方。
众婢仆愕然不解,纷纷交头接耳,然而各房管事俱厉声喝止,一刻钟后陆陆续续便推出七八个人站到一旁空地上,惶惶地望向台阶上的林展鹏。
林展鹏接着说:“从初十晚间直到今日,凡晚间不曾回家的人,也要找出两个人证明不曾单独行动。”
这个便有些困难了,隔了三刻钟,推出来二十余人。
林展鹏看了他们一眼,沉声道:“这些人便是没有任何人证的,大家再仔细思索,他们有什么不妥不同之处,有什么与平常行事蹊跷之处,特别是当他们去花园子里的时候,有没有人看到过行止有异。若是大家有发现并查实我心中答案,赏银一千两。”
前院站着的婢仆尽皆哗然,一千两!如今平民百姓每人每年一两半银便已经足够衣食,一千两银,足够一大家子十来口人过上一辈子了!若有头脑买铺子买田置地,岂止一辈子,儿孙曾孙都不愁衣食了!
至于是何事,是什么答案,他们就算是蠢人也明白,林展鹏祖孙在知府衙门关了这么多天,能是什么事?
林展鹏冷眼再看着空地上站着的二十余人,慢慢地说:“你们当中有人做了些什么,自然自己心中有数,若是自行站出来,同样赏一千两银,我保证你所做的事林家既往不咎,只不能再留在林家。”
如果有一千两银,不能留在林家又有何妨?那二十余人面面相觑。
林展鹏紧紧盯着他们,慢慢地举起右手,立誓:“若我林展鹏有违所言,死无葬身之地!若林家其他各位主人违我今日所言,俱死无葬身之地!”
前院中一片死寂。
林展云怔怔地望着身旁的弟弟,一时失语。
江陵也已经站在林展鹏身旁,她怔怔地仰头望着林展鹏凝重的侧脸,心中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过得片刻,林展鹏挥挥手:“都回去吧,两个时辰内我都会在这里等着。”
众人纷纷迟疑着脚步散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苦苦思索的表情。
等到所有人都散尽,身边只剩下林展云和三水四明江陵几个人时,林展云目光中沉重带着心疼,一手搭上弟弟的肩膀,轻轻抚摸。林展鹏一直沉肃冷硬的脸上方才露出些紧张和惶急来,他转过身看着四人,看着他们有些疑惑的神情,轻声道:“凶器。”
江陵心中的感觉得到了证实,脱口而出:“凶杀现场没有凶器!”
当时他们得到的消息是:“汪峰系腹部中了两刀流血不止而死,凶器是一把解骨尖刀,刺了汪峰两刀后立即便拔了出来,这样血才能毫无阻滞地迅速流淌。”若是正常理解这句话,凶器自然是落在尸体边上,但是,实质上是没有提到凶器已经找到的。
这就是物证。
物证会在哪里?当然在林家。什么时候进的林家?什么时候都有可能,从汪峰死去之后直到今天,已经有七天,七天里每时每刻都有可能。
林家几个主人就算是蠢,也不至于蠢成这样,家主杀人,经了官府后,家产能留下多少都不知道,若是牵连起来,一起入狱都有可能,百害无益的事谁也不会这么做。唯有婢仆得了利益方有可能。林家婢仆众多,要用最快的手段查出来,只有重赏,极端的重赏。千两银,没有几个人能禁受得住这般诱惑,且林展鹏立下毒誓决不追究,怕是帮凶自己都要心动。
三水冷静地说:“凶器定然是埋在园子里某处。因为若是扔在池子里便会很快洗去血渍,就不能成为铁证;放在婢仆屋子里,也可以辩驳成仆人见利起异;放在主人卧房里……难度太大。”
林展鹏点了点头:“在知府前衙里我听到知府幕僚与牛捕头对话,想了一宿,想到凶器的问题,但是无法传出消息来。否则阿爹早就已经能做决断了。希望时间还来得及。四明,你把我们的判断去转述给大老爷听,问问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