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住了脚步。毛师爷的到来,证明了林家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至少,知府大人还是在首鼠两端的。
眼见得挖了一刻钟,一直盯着衙役挖土的牛捕头慢慢转过身来,打量着身后这群林家主仆,忽的一笑:“各位知道下面埋的是什么?”
自是无人回答,他也不需要人回答,慢慢一笑:“什么也没有。”
众人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林展云的愕然落在牛捕头眼里,他似乎更是畅快,短促地笑出了声。
随即他挥一挥手令衙役停手,慢条斯理地说:“原是我记错了地方,那人说的是哪里?左数第三棵樱树下面,对吧?不是梨树呢。”他再也不看林家众人的神色,带了人走到樱花树下。
左数第三棵樱树,正是昨天半夜挖出解骨尖刀的那棵樱树下。
仍是落樱如雨,早上挖过的土林展鹏已令人细细填平、砸实,又大力摇过樱花树,樱花的花瓣早把一切痕迹抹掉。
林展云在江陵的提醒下,这次只在心底松了口气,面上的神情是惊讶中带着一点点慌张,却抿住了嘴不出声,愤愤地盯着牛捕头。牛捕头似是背后有眼睛能看到似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
这次挖的速度快了很多,七八个衙役捕快一起动手,很快便挖到了一米多深。
牛捕头的脸色随着树下泥土的挖起抛出,从轻松得意,慢慢变得奇怪,越往下挖得越深,他的脸色越差,到后面简直变得铁青,直到衙役捕快们挖了两刻多钟,绕着樱花树的树周已经挖了一圈深沟,却什么也没有。
牛捕头阴着脸,索性命衙役捕快们再将相邻的两棵樱花树再挖一圈,挖着挖着,他亲自抢过一个铁锹,大力铲起土来。
半个多时辰后,除了泥瓦石块,仍是什么也没有。
林展云早已经平静下来,心中却渐渐升起一股愤怒和无力来,那股愤怒和无力像一把火,灼灼地烧在了心里。他想着,原来貌似富贵强大的一个大家族,一幢偌大的宅子,那么多人的勤奋辛劳那么多代人的累积,原来竟如沙塔不堪一击,瞬间便可以诚惶诚恐地看着它倒塌,而无辜者无能为力。
是的,现在还并未倒塌,但是未知的将来还是张大了血盆大口,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他知道自己是林家的希望,可是他从未如此深刻地知道,他是如此地被殷切希望着。原来林家走到今天,不止是异常艰辛,还有运气。
他静静地看着牛捕头们在四月春风里挖得满头大汗,然后气急败坏,最后怒火万丈地扔了铁锹,却仍不死心地紧紧盯着坑底,环绕一圈后又站了片刻,才不甘不愿地挥手道:“停手吧。”
牛捕头转过头来,极阴冷的双眼紧盯着林展云,林展云笔直地站着与他对视片刻后,心中知道此刻只能示弱,不能再激起他的脾性,谁又知道牛捕头究竟是什么脾性?遂缓缓垂下了眼皮。牛捕头方冷笑一声:“林家好手段,在下小瞧了。”
林展云后退一步,轻声道:“展云不知道捕头此话何意。”
牛捕头嘿然一声怪笑:“你当真不知?”
牛捕头这是失态了,林展云静静地道:“或许是牛捕头查案心切,误听了假信也是有的。”
牛捕头哈哈大笑起来:“物证也不止一个。你们高兴得太早也是无用。”
他再不说话,率众衙役捕快们穿过林家众人身旁扬长而去。
林展云心头一跳,忍不住望向江陵。
江陵站在众仆人当中,离林展云有五六米远,见林展云望过来,摇了摇头。
知府前堂,张树已经一一招供完毕:“因为我是初期学徒,兼要打扫后院的,故此常要进出后院的。当日汪老板和老太爷、小少爷在后院厅堂谈生意,虽然他们谈生意时我并未听到,但是当江老板离开后,我曾经听得老太爷道,传消息给三地友商,不要收买此人的宝石,本地珠宝商行必得同心协力才行。因见到我,又知我做事勤谨,老太爷便令我也一起去传了消息。”
张树做事勤谨这一点是真的,连店内其他伙计和周边其他店铺都能证实,且态度谦恭,为人良善,最重要一点是无论他在招待客人介绍珠宝时还是在平日诸事上很不爱妄言,皆说他最爱讲实话,就算知道会得罪人也讷讷不改口。
接着传上来几个邻人和其他伙计,皆证实了张伙计为人如何。
接连几个间接证人的话听完,所有百姓都轰然。三水四明在栅栏前几乎捏碎了拳头,这一环扣一环,何时能是个了局?是做死了要让林家不得翻身么?
林老太爷死死地盯着他,张树瑟缩着跪着退了退,却仍是一脸讷讷。林老太爷的目光再凌利,也不过如同是一拳打进了一团棉花里,既使不上力也毫无动静,心中憋闷无比。
刘知府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忽然问道:“张树,林家待你如何?”
张树老老实实地抬头答道:“东家待伙计很好。”
刘知府道:“如此,你何以出头举告东家?”
张树连连摇头:“我并未举告东家,是官府查问了我去传消息的商家,商家说是我传的消息,差役大人便来审问,我……我不能说我没有传过消息啊。”
差役问上门,普通百姓如何敢撒谎?何况是为着他人撒谎?这话一点毛病也没有。百姓们频频点头。
此时知府大人忽问道:“牛捕头去取证物还未回来?”
三水心头一突,抬眼望向堂前跪着的林展鹏的背影,是的,今日的林展鹏是跪着的,却见他听了知府大人的问话后仍是跪得笔直,身形动也未动分毫。
三水心中稍安,但他与林展鹏相处时久,隐隐知道林展鹏现时的心思:已尽人事,奈何无法周全天意。
两个中年路人,一个赵宝山,一个洒扫仆人,一个小伙计,竟就这样让林家动弹不得么?
重要的是物证。若是物证有了,那便真的被砸实了。
因牛捕头迟迟不到,刘知府暂时休堂。幕僚尚算人道,与刘知府商议几句后令人搬来一张椅子让林老太爷暂坐,其余等人则仍是站着。
此时已近正午,四月的阳光不算烈,到了这个时候却也颇是灼人,堂下旁听的百姓纷纷避在两旁大树荫下,有的便赶紧赶回去吃中饭,以便能及时赶回来听审。
这一休堂便休到了午后,林老太爷和林展鹏、证人也俱都给了饭食,本来林家是要送饭食的,衙役却道府衙自会提供饭食,若实在要送,则要检视饭食内里。谁敢将不知道谁来检视过的饭食给林老太爷和林展鹏吃?那还不如直接便吃府衙的饭食,纵算不好,商人走南闯北还没吃过更差的不成?
午后再次开堂时,江陵和林展云赶到了府衙前堂外,找到了三水和四明,江陵简单几句交代了家中发生的事情,再一抬头,便看到牛捕头也已经又站在了前堂一侧的阴影下。
刘知府拍了惊堂木,问牛捕头:“捕头上午去查找证物,不知证物何在?”
牛捕头在阴影下抱拳回道:“回知府大人的话,下职幸不辱命,已经带来证物。”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片大哗,然后好奇地探头探脑,倒显得一片静寂起来。
堂上的林老太爷和林展鹏亦忍不住转头看向牛捕头,汪晴也抬起头来。堂下的林展云等人亦是愕然。
牛捕头喝道:“带上来!”
便见一个身着绸衫颇为富态的中年男人手里捧着一包东西匆匆跟在衙役身后走了上来,走到与汪晴并排的位置便扑嗵一声跪了下来磕了一个头。因为富态,那头磕得甚是滑稽,堂下众百姓都笑了起来,林家诸人却一个也笑不出来。
此人除了林展云,林家人全都认识,乃是衢州府城仅次于许家、林家的珠宝大商家张贵宁。
也就是江陵在林展鹏被带走那日让林展云派人盯着的张家的家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结束,就要到下一卷了。我也没想到一卷能写到30万字这么多,真的没想到会越写越多。然后想到后面还有这么多内容没写,不禁有些惊恐……我这辈子没写过这么长的文哪。
不过后面的会越来越爽,写起来应该会高兴些。
然后又要苦逼地去查资料了。不过我决定略微跟历史走点样。
小说,你必须承认它是假的嘛。
第84章 三少
如果说江陵当日让林展云派人十二时辰盯着赵家, 是因为和林展鹏出入时听说过赵家虽小却发展得颇为顺利,是因为一向唯许家马首是瞻的话,那么张家,就应该算是江陵开的一个外挂了。
江陵知道张家与许家交好, 是旧日的记忆。衢州张家在龙游亦有分铺, 江陵在父亲江宣怀中时, 经常会听到一些交谈,江宣曾漫不经心地提到过张家与龙游许家的交际, 据说两家曾经谈过儿女亲事,虽然没成, 却更为亲密。然而江陵来到衢州府城后两年, 却从未听说过张家与许家有什么特别的来往, 之后与林展鹏近两个月的贴身跟随, 出没商行、酒楼、商谈、聚会, 也从未从林家人以及旁的商人嘴里听到过他们两家有较密切往来的信息。
但江陵很确定这个张家就是父亲嘴里的张家, 因为张贵宁这个名字很特别,大多数江浙人口音中的“人”与“宁”相通, 所以大家爱唤他名字的谐音,开玩笑管他叫“张贵人”。
为什么差点做成儿女亲家的两家,会在旁人嘴里只是普通商户之间的关系呢,连一点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江陵也想过,也许张贵宁是和龙游许家现在的当家人、也就是许运豪的长兄关系亲近, 和放逐衢州的许运豪并无关系。但是既然不清楚,多叫几个人盯着总是没错的。
是以江陵才叫林展云也派人十二时辰盯着张家。
此时张贵宁磕完头道:“草民张贵宁叩见知府大人。”然后便一声不吭地跪在当地。
刘知府转向牛捕头, 问道:“牛捕头,证物何在?”
牛捕头对刘知府回道:“回知府大人,证物便在张贵宁手上。张贵宁,把物证呈上去给知府大人吧。”
张贵宁闻言即将手中抱着的那包物事高高举起,差役接过包裹,呈到刘知府面前案上,刘知府顿了顿,却并没有伸手去碰包裹,身旁的幕僚便上前一步,打开了包裹。
包裹一打开,刘知府和幕僚齐齐一怔,两人看了好一会儿,堂下百姓们都开始议论纷纷了,刘知府方才抬头看向堂前跪着的诸人,慢慢地道:“林启瑞,林展鹏,汪晴,你们可知道这包裹里是些什么?”
林老太爷和林展鹏缓缓摇头,汪晴睁大了眼睛看着刘知府。
刘知府点了点张贵宁,道:“你告诉他们,包裹里是什么。还有你是怎么得来的?本府也很是好奇。”
张贵宁又磕了一个头,方稳稳地回道:“回知府大人,这包裹里是一些宝石,有瑕猫儿眼三颗、红蓝宝石各二,祖母绿一,金刚石二,碧玺二,以及翡翠等物。至于从何处得来……”
他转头看了一眼林老太爷和林展鹏,忽而笑了一笑:“乃是林家三少爷寄卖在我家的。”
此言一出,旁听百姓们尚未如何,林家诸人皆是如雷轰顶,在场或者是旁听的林家人无论林老太爷林展鹏兄弟还是三水四明江陵,都是最为灵醒之人,根本就不用多想一分钟,便立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林家三少爷,那便是林二老爷林志明的长子,林展远,年方十三,只知吃喝玩乐,若不是管得严,怕是赌馆也进了,如今却也是敢上赌铺玩的,胆大包天的性子。
这样的上品珠宝,谁家都不会随便放着让人拿出去卖了,就算是林家、许家,那也是要放在自家铺子里的上好位置让客人挑选的。林家三少爷从哪里得来的宝石?又为什么要寄卖在别人家的珠宝铺子里?
却听到张贵宁继续回道:“草民当下便觉得奇怪,林家三少爷手上何以会有这么些上品宝石?又,林家乃衢州府城第一珠宝世家,宝石明明可以放在自家店铺里卖,却为何要把这些上品宝石放在我家寄卖?草民便问了三少爷,三少爷回答我说,林老太爷偏心,将掌家大权全部交给了二少爷,他信不过二少爷,便欲将手中的宝石放到别家寄卖。草民又问这些宝石从何而来,三少爷道,既然林家的生意不让二房插手,二房当然要想法子自谋生路,二房也是林家人,用了林家的名号去收宝石也理所当然,这些宝石便是从客商那里收来的,因手头紧张,便先寄卖,等自己的铺子开起来,自然便不会寄卖会放在自家铺子里卖了。草民有点半信半疑,但听起来三少爷的话也颇有道理,便收了这些宝石来售卖,也是和三少爷签了草约的。”
林老太爷听到这里,几欲气晕过去,心头恨得要滴下血来,这是什么儿孙哪!
张贵宁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两张纸来,奉上去:“这便是我与三少爷签的草约。”衙役接过去,他见刘知府将两张纸细细看过,抬头示意后,便继续往下说:“然则,林家谋害福州客商的传言已经风传全府城,我与贱内讲起此事时便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林家二房向来不沾手生意,更是不懂珠宝之道,林家三少爷声名在外的是与府城少爷纨绔们玩乐的事迹,就算二房突然要奋起,凑在这个时候也实在是太巧了一些。于是昨日草民便也来听审,听得三颗有瑕猫儿眼,心中便觉不妙,极是担心自家莫不是收了贼赃……,便……便……托人找到了张师爷,张师爷告知了牛捕头。事情便是如此。”
刘知府凝目看着案上包裹里的宝石,道:“这些便是全部了?”
张贵宁点头道:“正是,草民不敢留下一颗,全数在此。”
刘知府道:“传林三少爷。”
等待林展远的时间颇有些长,最终得来的消息却是林展远昏迷在床已有两日,病因是高烧不退。
刘知府望着林家诸人,道:“这是何故?”
林老太爷摇摇头,刘知府也没细问他,这些日子他一直留押在知府前衙,不知情也是对的。只是林展鹏也茫然不知:“草民只是回家住了一宿,无暇过问这等细事,二叔也未对草民提起过。”
隔房的弟弟若不是特别亲密,在这种家中兵荒马乱之际,没人提起便不知道也是有的,听张贵宁话中意思,林家家主是长房老爷,新任家主又是长房次子,二房却片瓦不沾,对长房因此怨气颇重,再加上前些日子林家家主、长房老爷被二房老爷重伤的传言,那么不亲密也是理所当然了。
刘知府自然也知道这些事情,只怕内情还更清楚些,如此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反正手上已经有草约在此。他转而对汪晴道:“先前你说你能认得出来你父亲带来的宝石,这话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