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哦”了一声,干脆利落地承认:“我想的法子。半夜里将他蒙了头脸堵了嘴浸到放了冰块的井水里,浸上一个时辰,他那只会吃喝嫖赌的身子,不病也会病。”
她看了看林展鹏,补充道:“第二日二太太找了大夫来开了药方,我见他吃了药好些了,怕他醒过来,晚上我便又拿了冰块放到他肚腹上,第二日人家只会以为汗湿了衣裳,烧却是不会退的。”她摊了摊手:“我不晓得他会说些甚么,老太爷不在,二太太在,这家里就没有人能问出什么,他定然也不会说老实话,到了知府衙门谁知道会说些什么,那就只好不让他说话呗。”
林展鹏道:“你不怕知府大人会继续等着他醒过来再行审问?”
江陵笑了一笑:“林展远寄卖的宝石既已证明并非汪峰所携带而来的,那么他的证词也就无足轻重了啊。再则说知府大人那日放你回家,便知他心中首鼠两端,陈舅父案子一日未定,他一日不会穷追猛打,只会顺势而为。”江陵心中暗想,陈舅父在朝中怕是靠山不小。
她又补充一句:“如果知府大人果真还要继续审问,我就继续让他不能说话。”她瞪大了眼望着林展鹏:“你可不能怪我。”
林展鹏笑着摇了摇头:“三水已经跟我说过了,是你们一并想的法子,冰块也是他去冰窖拿的。林溟,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我想夸你做得极好。”
一个近乎于无赖的、孩子气的行为,却最是有效。这是一个头脑极其灵活、行事不拘一格的孩子。
林展鹏正了脸色,长长一辑:“林溟,此次真的多谢你了。祖父和父亲也都知道内情,只不宜外传,只能委屈你了。”
江陵嘻嘻一笑:“我明白的。”
林展鹏认真地道:“日后,凡我所有,你必有之。无论银钱、珠宝、人手,你若想用,尽可随意。”
江陵也不客气,说:“啊对了,我要找妆面高人。还有,我要找机会去见一见汪晴姐姐。”
林展鹏凝目注视于她:“你要把那些宝石还给她吗?”
江陵难得地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不能让林家冒这个险,我……”她又犹豫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再去见见她。”她鲜少有的在脸上露出一丝对自己的不解:“我好像,很喜欢这个姐姐。”
她似乎无从理解自己的感觉,很莫名,又无法用言语表达,踌躇着站在那里,一脸困惑。
林展鹏似乎明白了,轻轻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关系,你妆成女孩儿趁人不注意去见她便是了。”见她终于又露出小孩子的各种表情,心中不知为什么很是高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江陵因为夜深,已经松了头发,只在脑后松松扎了一束,头顶便是松软光滑的发丝,摸上去极顺,林展鹏又忍不住轻轻拍了几拍:“人与人之间,有时会有莫名的好感,有时也会有莫名的恶感,很是奇妙。我会理解成这是每个人自身的天人感应?人人感应?不用太困惑,去试试看吧。”他本想提醒她也别少了戒心,又一想,汪晴若是有心害林家,根本不必说出实话。
他相信小孩子的直觉,江陵是个极有灵性的人,她的机灵和聪慧已经超乎他的想像,他不必太过包揽。
江陵朝他笑了一笑:“我会小心的。夜深了,二少爷你这几日累了,早些歇息。”
林展鹏不知为什么,心底往下塌了一塌,那塌下的一块使得他浑身酸楚无力。他望着江陵转身离去的背影,许久许久。
汪峰的官司没有断,汪晴暂未离开衢州府城,但是她在案子暂结之后便禀了官府紧着去了一趟龙游。等到她从龙游回来之后,江陵找了一个清晨,仍是妆成小女孩模样,敲响了汪晴的房门。
汪晴所住的如意客栈早已没有了衙役,恢复了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这次江陵并未让三水陪同,自己的妆扮也往贫民小女孩方向里打扮,脸上抹了药水,显得黄了许多。客栈里多住的是来往行商,本就人流复杂,临近店铺专做的行商生意,送餐点餐样样俱有,她这般小的就正适合跑腿,便一点也不显眼了。
汪晴见到她,先是板了板脸,然后便笑了:“你怎么妆成这副模样?怪傻的。”
江陵先见到的却是一角规规矩矩站着的青年男仆,汪晴见状瞥了他一眼,道:“你先回房去吧。”那人老老实实地回了声“是”,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听得脚步声远去,隔壁的房门打开又关上,汪晴简单地道:“这是我父亲带来的仆人。”
江陵睁大了眼睛,汪晴忍不住又笑了笑:“能跟随我父亲的人,都是识时务的人。”她不再说下去,自桌上倒了杯水递给江陵:“这次要多谢你了,我去了龙游找了你说的章家,章家果真是极厚道的人家,又正在为他家大姐儿收拢嫁妆,我手上的货他们家尽数收了去,大约是见我一个女孩儿家,给的货款极是大方,比周家的出价还高上一成。且还送了我两身新衣,说是章家要嫁女,喜气大家沾一沾才好。”
江陵闻言,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温暖,章家的伯父伯母一向极疼自己,大姐儿自小便爱带着自己玩儿,常会嫌弃章家弟弟,说要是囡囡是自己妹妹就好了,自己同章家弟弟有时吵闹时,打起弟弟来毫不容情,不管对错都是护着自己,说:女子天生弱相,男子再不护着便当打。
可是章家姐姐要出嫁了,自己却不仅无缘送嫁,连祝福一声都不能。
她低了低头,再抬起脸来又是笑意盈盈:“我没有骗你吧。我不会骗你的。”
汪晴何其细心,江陵虽然掩饰得极快,却也教她看出些微端倪,心下略有所悟,面上却不露,只爽利笑道:“嗯,我信你的。”
江陵眼睛一亮:“所以林家……”
汪晴答道:“林家不会杀我父亲。我猜是林家有什么异于寻常之处,令得众珠宝商家想齐起除之,分盘获利。”
江陵一震,探询地问:“汪姐姐,你怎么知道?”
汪晴轻轻一笑,脸上尽显轻视之色:“一环扣一环,所有证人说的话又都模棱两可,怎么理解都可以,句句引导林家是凶手,又分明完全不曾说过林家是凶手。这是欺我一介女流年纪小不知事呢。但是我最后确定的时候,是赵宝山说有商家明言,是林家铺子伙计传言三地珠宝商不予收买我父亲所携宝石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对手为什么会失误,是因为变数,汪晴是个最大的变数,江陵也是一个迹近于无赖的变数。这两个人是对家没有想到的。
另外,对手并没有那么强大,他采取的方法是趁你病取你命,刚开始并不想杀人,只不过刚好卡在了陈舅父出事的当口,便想一步到位了。其实民不与官斗,如果陈舅父没有出事,对手早就不会有这么顺利,所以其实对手最想做到的只是败坏林家的名声,接下去再一步一步地来阴的。
看刘知府的反应就知道了,他只是想利益最大化,至于对家赢还是林家赢,真是不放在心上的。
第87章 交友
令伙计传言众相好商家以助自家声势, 这等事听起来十分可信,的确也有大商家因遇到奇事或恶事,令人传信,以便于众志成城、同仇敌忾。但是在这里是极不合理的。
因为这是相当矛盾的。
林家出的事举城皆知, 汪晴多居几日, 打听打听也全都知道, 与江陵所说一般无二,在这种情况下, 旁人不知,行内人却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 林家唯一应该做的就是韬光养晦, 如果赵宝山所说是真, 林家最好的做法就是买下汪峰的宝石, 或者就算不买, 也由得他去别家售卖,反正别家认出瑕品的可能性亦是极大。而不是大张旗鼓号召全行业排挤一个外地客商。
因为林家自顾不暇, 正当壮年的当家人再不能当家,如今当家者老弱两人而已,老太爷当年便不如林忠明,儿子未及弱冠,跟随经商也不过四五年, 如此情况之下,一个老到的家族, 怎么可能愿意把自家错认宝石的事传出去。
珠宝行业并非都是友商,行业争竞无比激烈,把这种把柄塞进旁人手中,凶险无比。
这关窍汪晴一想就明白了。
江陵那日站在栅栏外,看到汪晴霍然转头望过来的目光,便知道她已明白内情。果然。
和明敏的人打交道真是愉快。
她还未说话,汪晴却靠近她身前,举起食指竖在唇前,掩低了声音,带着笑轻悄道:“那包宝石,在你那里吧?”
江陵往后一跳,歪了歪头道:“没有的事。”
汪晴笑道:“在福州的时候,我已经偷偷在他取货之前将其中几颗替换过了,把极品宝石全拿了过来。我才不稀罕他手上的那些宝石。你留着玩儿吧。”
江陵笑嘻嘻:“汪晴姐姐说笑话,就算那包宝石在我手上,那也卖不出去啊,有甚用场。当然我并不知道汪晴姐姐说的是什么,林家三少爷贪赌好乐,盗了家中的宝石翡翠去张家悄悄寄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就太凑巧了而已。”
汪晴撇了撇嘴,懒得与她计较的模样:“所以说让你留着玩儿。过几年姐姐要是穷了,再问你要回来。”
江陵只是嘻嘻地笑,汪晴斜觑着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与她说:“你脸上抹的什么药水,一股子味道。”
江陵争辩:“哪里来的味道,……好吧,是有一点,但要鼻子尖的人才闻得到。”
汪晴一把拉过她:“你为甚一会儿男妆一会儿女妆?是因为要跟着学行商么?”她二话不说按着江陵坐下:“这般模样是不成的,你把女妆扮丑了顶什么用,要能把女妆男妆都扮得平常了、叫人看了都记不住那才叫厉害。你这张脸,扮成男妆倒不肯处理,多显眼,再长大些,一眼就看出是女孩儿了。”
这也是江陵所担心的,其实林展鹏也在担心这个问题,但又没有什么办法,江陵上次同林展鹏说的找妆面高人,林展鹏便已经在找,三教九流之地,这等人并不很难找,但是高人却着实难寻,因江陵又不是妆一天两天,而是经年累月地妆,每日妆面总有细微处处理不好,这世上有的是有心人细致人,到时候不能掩饰反被看出来倒更不好。
好在她如今年纪尚小,只好再慢慢寻访。
江陵叹了口气:“大不了便划了这张脸,也没甚要紧。”
她说得轻描淡写,听的人悚然心惊,汪晴闻言一震,不禁后退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目光中露出审慎,江陵伸手抚上自己的脸,淡淡地笑了一笑:“若我此生只能藏于闺阁中,不如一死了之。”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人说出心底深处的话。她经历了那么多的绝望都不肯死、不能死,谁都知道挣扎求存远比一死了之来得痛苦万倍,若是一死还能与家人团聚,这曾经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
可是,她要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有这种强大的活下去的意志唯一的理由便是她要去寻出真相,要替家人复仇,要熄去那一夜漫天的火,要教那些为所欲为害她亲人的人一样付出生命的代价!她还要,让天下人都记得江家,记得她的父亲江宣。
可是,若她只能困于闺阁,只能在一方天井中汲汲营营,那么,这一条命,留下来又有什么用?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当日与她阿娘一起纵身入火海,兴许还能够一家团聚,白受了这些苦这些罪。
若是命都可以不要,一张脸怕什么!
汪晴慢慢坐下来,坐在江陵的对面,沉思着望着她,江陵也不再出声,坦坦然地望着汪晴。室内一片静寂。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汪晴出声打破了安静,她的声音很轻,江陵却听得很清楚:“我也自幼跟随舅父行商,我的舅父年轻时曾经出行海外,走遍天下。他告诉我,世人虽不禁女子行商,却总有轻视,女子总比男子艰难上千倍,若要与他们比肩,唯有先以男子形态。他为了让我不露女孩形相,费了许多时间功夫。这个方法我可以教给你,但是,你可能从此再不会有如此美貌。”
江陵猛然抬头,惊喜交加。汪晴忽地笑了,笑容中颇有苦涩:“是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都愿意划伤自己的脸了,是不是能恢复容貌想必也不在乎。”她轻轻地近乎自言自语地道:“女子在世,总是太过艰辛。”
她自包裹里取出一张纸递给江陵:“这是一个方子,内服外敷,时日渐久,便会使面容色暗,再有一调墨方子,用这墨汁适当构勒眉目、额际,其色可保五日不褪,无论水洗汗渍。至于如何构勒你慢慢练习便可,不要太过突兀,尽显自然便可。我舅父说,多观察街上行人,寻那最不起眼最不易让人记住的面容去学,才最有用。”
江陵大喜过望,直到把那方子接到手中还不能相信,颤抖着手望着她,满目感激。汪晴苦涩地笑了一笑:“你不用这般激动,先回去请人验上一验。这也不是甚么好方子,我的脸色原也不会这般黄,这才用了两年,就这个模样了。这方子我想着对身子总会有不好的地方,只不知道到底会是什么。”
江陵摇摇头:“汪晴姐姐,我只知道,一个人,若是想要得到什么,就必然要接受会失去什么的结果。端看这个结果自己能不能承受。”
汪晴看着她尚嫌稚气的脸上露出的坚定,心中那点本来就不多的苦涩一瞬间尽去,不自禁地露出畅快笑意:“你说的是。早知路途艰难,既已决定要走,就少婆妈。”
两人握手相视而笑。
江陵离开的时候问她:“汪晴姐姐是要留到案子告破吗?”
汪晴笑了笑:“是这么打算的,不过我估计案子也大致快破了。”
江陵若有所思,望向她的眼睛:“其实……”
汪晴打住她的话头,轻声说:“真凶至今半分端倪不露,没有任何证据,人证虽有四个,却都不是我能动得了的。来日方长,我会回来的。”
江陵目中露出怀疑,汪晴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小丫头,机灵不要总露在表面。对,我并不在乎汪峰是谁杀的。他是生是死,与我无干。我回来,是做生意。”
江陵点了点头,道:“我等你回来。”
果然如汪晴所料,过了十天,杀害汪峰的凶手便被抓获了,是城南一带的一个破落户,说是那日入夜看到汪峰在城南城墙边长吁短叹,本来只是看一眼便走,因城墙边多石多台阶,汪峰突然绊了一跤,跌倒在地上,合该汪峰该死,他这一跤将袖中一个小包跌了出来,掉在地上滚出两颗晶莹宝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