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落户住在城南一角,自是知道城南靠里这一带多是行商落脚之处,衢州府城珠宝行商甚多,这一眼看进去哪里还用得着琢磨,定然是哪里来的一个珠宝走商了。
此际月圆,城墙附近本来就冷清,周边无人,破落户见汪峰半日坐在地上起不来,忽就心生恶念,悄悄上前去趁其不备打晕了他,去抢那装着宝石的小包,谁知打人用的力不够,汪峰并未被打晕,手中仍死死拽着小包不放,且要大喊出声。那一处虽是略显偏僻,不远处还是有住户的,大声叫起来极有可能惊动他们,何况又怎么知道不远处有没有旁人?
破落户心中一着急,常年带在身边的尖刀便拔了出来,捅将过去。
至于如何泄露,自是破落户手中有了宝石心里有了底气,便照往常去赌场赌钱,因有底气倒是赢了不少,赌场里人甚为惊奇,过得几天便如往常一般做了千局,破落户自然就将先前几天赢的都输了出去。他心中倒是有数,当下自然不敢拿出宝石来,因先前几天赢了,便觉得自己只是一时失运,从前不敢的现在也敢了,想着反正手中有宝石,于是就先去借了高利贷来。
谁料一直输,却又拿不出钱来还,几番纠缠,放贷者没这么好的耐心,不还钱便用打的,破落户被放贷的人毒打得狠了,终于不得不拿出一颗宝石去兑银子。这等关头当然一下子便被人报了官。
官府立即将破落户收押,因他本来便被毒打得狠了,见要动刑,实觉身上痛得更是厉害,杀人罪行便倒了个痛快,家中虽无凶器,却被找到两颗宝石,其余却也说不出去处,因其伤重,押后再审。
却不料才过一日,便因伤势太重在狱中一命呜呼。
一切都是对得上的,那破落户的家里还能找出一件血衣,褐色的血迹在胸襟处呈喷射状,凶器是找不到了,据破落户生前交代是扔到了江里,衢州府城由衢江环绕,亦有分支不少,走没几步便能看到江河,随手丢掉凶器也不是不可能。
破落户家里并没有亲属,人死了,又是杀了人在大牢里死的,根本就没有人追究,这案子便这么结了。
第88章 禁锢
这个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 但也似乎并不出人意料。至少对林老太爷、林忠明、林展鹏来说,并不在意料之外,他们对此只沉默了片刻,便重归了平静。
林展云已经回了书院, 知晓这个结果时先是愤怒, 却也很快收拾好了心情, 专心地做起经文。今年的秋闱他势必要参加,势必要考中, 而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必须加紧再加紧, 勤奋再勤奋, 家中一应事宜都不再麻烦他。
林展鹏这些天并未空闲, 那天刘知府将林老太爷和林展鹏开释归家后, 因担心仍有暗哨, 他并不敢轻举妄动, 只令人继续盯着梅巷的周二、张贵宁,却并未去寻找当日提证的两个中年人和张树。
可是还未等案子告破, 盯着梅巷周二的人回来禀报,周二不见了。
周二并非无亲无故,他与老母、兄长嫂子住在一起,打短工的人成日东家打完打西家,并无定数, 若是外地酬劳高,去外地也并不稀罕, 他告知老母兄长的便是金华有财主家雇人,因时间紧,工酬要高不少,以前这等事也不是没有,家人不以为异,收拾了行装半夜便走了——理由是天气渐热,夜晚赶路比较凉爽。
周二的不见令林忠明和林展鹏明白到,对方又先走了一步,再去寻找那两个中年人当然早已经无迹可寻。
至于张树,作证之后便自行离开了林记珠宝铺子,他倒是还在家里,但是张树的老实忠厚肯干是出了名的,离开林记珠宝铺子的时候尚流了泪,说对不起东家,只是不敢对官家撒谎。知道的人自是知道他在作态,不知道的人却因他平时的为人而甚是同情,甚至有心劝林家珠宝铺子留下他,只是见林掌柜阴沉的面孔也是说不出口罢了。张树倒也聪明,并不歪缠,只默默地流了几行泪便抹了泪走了。
若是要再找张树查问详情,怕是要再等些时日事情淡了方才可能,可是已知张树面目忠厚内心狡诈,若不是用非常手段怕是难以得到线索。
至于埋凶器的仆人,则一直由人看守在家里,待得案子告破,林老太爷便要派人将其送到盐场去,他与众人说:“商人行商,曝尸荒野者不知凡几,林家祖上便有数人丧于异乡不知尸骨何在。我是不怕的,此等恶仆不予严惩的话何以正家风。”林展鹏等人当然不肯,最终林忠明下了决定,他说:“我知道一直往南边走,有异于大明的国邦,此时不便,先还是留他在家里,到时候派人送他过去,再予他一千两银,让他在那些地方自行生活便是。”
这也算是全了林展鹏的誓言了。
事到如今,这桩官司来得莫名去得莫名,对方全身而退无迹可寻。林家从头至尾都是在挨打,除了招架之外毫无还手之力。
而且,林家如今的情势相当不妙。
这桩官司虽然证明了与林家无关,但是在这当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却对林家很是不利。正如林老太爷一再意识到的那样,林家百年来的名望、在行内的信誉、威信,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行商们对林家的信任感降低,有的行商上门来也只肯见林忠明,有的行商干脆不再上门,一向来客似云来的林记珠宝总铺一下子变得门可罗雀。
在二房被封院的五天之后,林老太爷去审了林展远,林展云去了书院,林展鹏并没有跟林老太爷一起去。
但是审问的结果并没有多少出乎意料,林展远在父亲林志明被抓入大牢之后,虽然花用未被限制,却被各纨绔朋友笑话了个尽,他虽然被娇宠得不知世事,也对长房存了怨气:谁家会把自家亲人送进大牢呢?而后父亲虽然被放了回来,于他的情况却更糟了,不仅被限制了花用的银子,还被老太爷派来的两个小厮天天押着去读书!他一贯来是每日半早不晚地去私塾里应个卯,便带着随身小厮满城玩耍的主儿,现在贴身小厮没有了,被两个人高马大的小厮看着,跟看贼似的,一点都不得自由,对先生失礼了、对同窗无礼了、上课睡觉了……一概被禀报给老太爷,被林老太爷管得死死的。他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是老太爷心狠手辣哪,抓起来便打,半点都不心疼。而且连一向宠他宠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吕氏都噤若寒蝉——林老太爷一向不管事情,吕氏进门以来就没见过老太爷管家里的事,可是她见过老太爷少有的几次发怒,那几次连一向有点为所欲为的老太太都一声不敢吭。吕氏虽泼辣不讲理,可是她有一个难得的好处:识时务、会盘算。这般一来,再心疼儿子也只能缩起尾巴了。所以林展远只觉得日子真的是过得比黄连还要苦。
然后忽然之间,林老太爷和长房的当家二哥被抓进知府衙门里了!他二房又能去账房支银子了!最重要的是,林老太爷不在,那两个小厮也再不敢凶悍了,他连打带骂地把他们赶离了身边,这下子当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啊,拴着脖子的笼头一旦脱去,真是快活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隐隐地觉着,要是林老太爷都不在该有多好。
但是他的阿爹林志明却告诉他,大家都在尽力想办法,老太爷不能出事,一定是要救回来的,否则林家就完了。林家完了是什么概念他也是有点清楚的,所以林家不能完,林老太爷还是得回家来才成,可是难道还要过以前那种日子吗?要过很久很久吗?他才过了一个月就已经要苦死了,他不想!
于是林展远和狐朋狗友们玩乐的时候不免又有些担心又有些烦恼,有一个一贯玩得比较好的另一家小珠宝商的独子知道了他的心事,便跟他说:“咱们这些家里做珠宝的,不都是自客商那买宝石,再行贩卖的么?一点点地就做起来了。既然你阿爷这般偏心,你们二房何不自己另起炉灶?我看也没多少困难,客商有福建那边的,也有云南那边的,咱们这城里珠宝商家这么多,多你二房一家不多,少你二房一家也不少。再说了,你们好歹也是林家的人,自己要做生意,难道还真叫你们白手起家?林家的名头是白给的啊?”
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他觉得很有道理,实在怕极了阿爷归家后又要回到以前的苦日子,心下便立誓要自家做一番大事来,又看着自己父亲胆子又小又害怕阿爷的样子,便自己做了决定,悄悄托这些狐朋狗友放出风声林家要收宝石——他向来不认为自己这些朋友没出息的,一样是各家大小商户家的子弟,给了机会还能做不起事情来?比如自己,他可一向认为自己很有能耐的。
所以他耍了一个小聪明,林家长年都是收宝石的,中下等品相的和上等、极品品相的分在不同的铺子里,二房不能进铺子,但是这暂时只是自家人和自家铺子掌柜们知道,他托人放出风声后,地点却定在林家大宅,貌似是林家要收宝石——事实上进出林家大宅的客商也并不少。
果然,才过了两天,便有客商要出宝石,他倒也不笨,知道自己不认识宝石,一一问了客商所有宝石等级品相后,取了其中两颗去自家珠宝铺里去问行家,说是吕氏想寄卖,问卖多少钱合宜。自家店里的行家自然知道二房如今的境况,虽然不以为然却也心生怜悯,一一仔细地告知了品相和价格,心下慨叹二房若是因为这般能慢慢知晓日子艰难从而幡然悔悟就是大善了。
林展远不知道也不会去管他们在想什么,牢牢记下一一对应,便知客商并未说谎。可是他没有银子,去找吕氏,吕氏听了他说的话本待不信,却听他信誓旦旦,她在林家呆了十几年,妇人家本身对珠宝便热衷,因此对宝石也不会完全不懂行,见了后也知是好东西。客商又因急着要兑银子,竟又自行降了一成价,吕氏便咬咬牙买了下来。
寄卖的事情倒也容易,狐朋狗友建议不要放在相熟的人家,也不要放在自家店铺比较好。——否则日后被林老太爷知道了,反更麻烦。他很觉有理,便由他们牵了线,去了张家。
林展远知道自家在打官司,父亲林志明说有可能是被别家陷害的事也是听了一耳朵的,他答应给张家寄卖正是也知道张家和谁家都不大搭边。
林老太爷一一听来,竟听得怔住了,一时之间又气又恨又是感慨。说这林展远蠢吧,他又不是很蠢,知道借林家的势收珠宝,知道找跟谁都不大搭边的张家寄卖,更知道如何精确地核对客商出售宝石的品相,这何尝不是不蠢,简直可以说是聪明了。
然而全然不肯用在正地。正是这份不走正途的聪明,险些将林家毁于一旦。
林老太爷怔怔地看了他很久,林展远被他看得害怕极了,也是因为被关在屋子里关得害怕极了,跪着爬过去抱住老太爷的腿:“阿爷我错了,你别把我关起来,你放我出去吧,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去读书,我会听话的……”直哭得满脸鼻涕眼泪,抱着老太爷的腿死死不放。
他高烧了三天,才退了烧便被关了起来,足足关了五天了,虽然额外留了个小厮在房内照应,三餐的饭菜和药汤也会送进来,但是惊吓害怕之下并没能好全,双手软弱无力,林老太爷一挣便挣开了。
然而他忽然省起一件事来,顿住,脑海中交战半天,方厉声问道:“你说的一切可真?”
林展远连连点头,如鸡捣米一般:“孙儿不敢欺瞒阿爷,若有半句谎话,叫我天打雷劈!”
林老太爷沉沉地问道:“若是此时是官府老爷查问,你也是这个答案?”
林展远闻言一怔,正要开口,林老太爷大声喝道:“说实话!”
林展远吓了一大跳,嗫嚅半天,才道:“不是的,他们说,我若是这般说来,等到阿爷你们返家来,二房就糟了。所以,所以,我会对官府老爷说,因为缺钱用,从二哥房里偷来的。”
林老太爷禁不住连连后退,心下一片冰凉,喃喃地道:“不是从我房里偷来?”
林展远连连摇头:“阿爷房里阿奶常在的,而且,偷二哥房里的,更加可信,”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不敢忿恨,却犹带三分不满,“反正二房和长房已经闹翻了。”
若是林展远手中的宝石没有被替换,若是林展远被押到审案的知府堂前供说是从林展鹏房中偷来的宝石,那么,就是林展鹏杀人越货。
这罪名,无论如何都脱不得了。就算他要把一切罪名自己一力承担,让林家留有希望,也是丝毫没有办法。
然后呢?然后林家失去了林展鹏,只剩下一个糟老头子和瘫在床上的林忠明,最重要的是,林展鹏是长房的,犯了这般大的凶杀罪,对林展云、甚至对陈舅父,都不无影响。林家长房再也站不起来。
林家后继无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家蚕食鲸吞,眼睁睁地一败涂地。
多么狠辣,多么一劳永逸。
林老太爷低头看着自己的第三个孙子。
心中的悔恨和难过像海啸一样汹涌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的自以为是!他的贪图自在!他的怕麻烦!
十几年前他将生意全盘交给了长子,是自知才能不如长子,生意眼光和谋略不如长子,他接受长子的策划和目标,不愿自己成为长子实现目标的绊脚石,所以毅然退了下来。
可是退下来他做了些什么呢?他还年轻,为什么不能去好好教养儿子?是的,儿子大了,不好教了,可是孙子呢?孙子那么小,稚子无辜,一团天真,明知儿子不靠谱,接手教导孙子有甚不可?哦对了,是想着不能给长子一家添麻烦,也不想应付二儿媳妇的心疼不舍得,更不想引起三房妻妾大闹。说穿了一句话,图省事。
教导孙子,未必需要一定将商途上引,好好教习惯教人品不行吗?
放手任父母去溺爱,结果,如此。
子不教,父之过,归根结底,是自己的错。
林老太爷摇摇头,缓缓地往门外走,林展远扑过来,却没抓住他的腿,整个人扑在地上,仰着头绝望地哭喊:“阿爷,阿爷,你要关着我关到几时啊?阿爷,我害怕,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啊,我好好读书,你别关着我啊……我害怕啊……”
第89章 命令
林老太爷摇着头, 走了出去,反手仍是锁上了门,转身看到吕氏站在门下台阶下面,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一双眼里全是渴求, 却不敢说话, 再不远处是林展远的弟弟林展宁,他的第五个孙子, 怯怯地看看自己,又看看母亲, 瑟缩着不敢上前。林老太爷知道林展宁并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怯弱, 他极擅于耍花招,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狡狯得很。
他心中又升起烦躁, 到底年纪大了控制得住, 这股烦躁又被压了下去,他疲惫地说:“吕氏, 远儿犯的错不是小错,若不是有人机警聪慧,林家这个时候已经被踩成平地了,休说你现在需得自家洗衣打扫,便是连住的地方也未必能有。所有的一切, 从忠明被重伤开始,都是你二房做的孽。”他的语气异乎平常的平静, 吕氏却越听越是心惊胆战,整个人簌簌发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