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太爷眼望远处,慢慢地说:“你二房的当家,险些害了长房的当家,你二房的长子,差点将我送上断头台。你二房的人,端的好能耐,好出息。吕氏,我从前管家不严,由得你们自由自在,没上没下,如今我知错了,所以,”他低下头笑了笑,“我会弥补我犯下的错误的。”
他迈开脚步,稳稳地走出了二房的院子,手上的钥匙,一重一重地锁上了二房。
林老太爷对林展鹏这样说:“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如何做,都是父为子纲,别人说不得半句不是。等我快死的时候,我会做出安排,定不会教你有半分为难。”
林展鹏沉默半晌,问道:“阿爷要关他们一辈子?展远和展宁年纪渐渐大了,难道什么都不管?”
林老太爷笑了笑:“你是说娶妻生子?你不必管这些,我自有安排。”
林展鹏自小就和父亲行商在外,在家时也少在内宅,对二叔和二婶一贯关系疏离,和堂弟们也并没有什么机会交流,少时因男孩子原就爱跟哥哥玩,堂弟们还会常来找他,但彼时就已经少有话题可以聊得起来,次数多了,他们也觉没趣,不再来找他。只是他自觉身为长房兄长应有兄长的责任,空闲了会去问问他们的情况,因此堂兄弟间虽然不算疏远,却也并不能算感情亲密。
林展鹏自小便知道自己将要担任林家的家主,配合林展云发扬林家的,所以他下意识地便尽到了大家长的责任,虽不与堂弟们亲密,却也从来不曾忽视他们,否则他也不会对他们的性格行事如此熟知,能够一一详尽地给江陵介绍清楚。
他对这种处置心存不忍。二叔和二婶被禁锢还可以接受,两个堂弟年纪尚小,长期禁锢无疑便是毁了两个人。
他不赞同祖父的做法,虽然他现在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但是,一辈子的禁锢,是太残忍的做法。
但是在林老太爷眼里,这两个孙子早已经被毁了,若是不再当机立断,迟早还是会祸延全家。
林展鹏的努力争取只取得了两个成果,一个是一个月后林展远可以不再单独被锁在自己的房间里,另一个是重金找到一个严格苛刻的夫子每隔一日进二房院子给林展远和林展宁讲课半天。
这是后话。
林家的危机迫在眼前。
每两年的六月初六到六月十六的十日期间龙游县城会有一场珠宝盛会,龙游县城、衢州府城、金华府城等三地珠宝商都会在龙游汇集,拿出这两年来收到的宝石或者首饰进行比拼或者说是展示。以比拼的结果来排定接下来两年的各家名次。
最重要的是,不仅仅是展示比拼,还有鉴别。
在这十日里,会有不同地方的宝石、玉石等客商携宝而来,齐聚龙游县城,极品和上品宝石进行鉴定比拼,然后竞拍,价高者得。
两年一度的这场盛会对众多小珠宝商家是个很好的机会,对于大商家来说也是巩固地位、争名排位的机会。是以,家中是否在两年来收到上好的宝石、这次是否能更快地鉴别出宝石尽快收入囊中、是否能众望所归,皆是十分重要。
在这种时候,每家珠宝商行的鉴宝行家就十分重要了。
精通鉴别珠宝的人并不一定要是家主,虽然最好是家主。实际的情况多是:家主也是很懂的,但商家必然会有精通的行家坐镇,而这坐镇商家的行家必然与商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牵连,分割不开的那种,又或者与商家关系紧密亲近。
林家,靠的是林忠明。
而如今,谁都知道林家已经今非昔比,林忠明瘫卧家中是一重,杀人官司透露出来的讯息是另一重。此次盛会,林家反而成了最大的关注点——作为衢州珠宝行第一家,会如何出现,如何退场?
林老太爷深知这一役的重要性,林家的名声已经落入谷底,虽然名声很重要,但经年累月是可以弥补的,而且日久见人心,大不了施些手段总能渐渐挽回,怕的是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最重要的是,林家是否真如众商家以及众百姓所猜测所好奇的那样,已经失去了鉴宝的能力,因为没有了能够继承的人。看,连有瑕疵的次品猫儿眼都辨不出来,要靠偶然的机会才看出来,难道以后每粒宝石都扔地上去试试?
林家其实还是有鉴宝高人的,只是放在了京城,京城开店铺,最是重要的是不能有丝毫差错,半步都离不得,所以连抽调都是不能。
如今的境况相当难堪。林老太爷将目光转向了江陵。
江陵和三水四明正站在林展鹏身后听林忠明说话,如今行商云集龙游县城,林忠明虽不能动弹,却必要将平时不走动、此时必然会出现的大小商家情况讲给儿子听,一边分析,一边揣测,林展鹏听得全神贯注,江陵却注意到了林老太爷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老太爷一眼。
林老太爷敏锐地注意到了江陵的这一眼,正要示意,江陵垂下了眼皮。
林老太爷心头猛然升起一阵郁躁,她竟敢……他本该收回目光,却仍紧紧盯着江陵,意图让她接收到自己的示意,江陵却把头转向了林忠明方向,一字不漏地记下林忠明的话语,丝毫不再理会林老太爷的注视。
过了一会儿,他方才忽然失笑,这真的是……糊涂了,有话直接叫她过理事堂说不就行了,反正他也没想瞒着林展鹏。
六月初一的傍晚,林展鹏去服侍父亲,林老太爷的小厮林叶来唤江陵去理事堂说话。
江陵一贯是跟着林展鹏出入的,理事堂也去过无数次,但单独被林老太爷叫去说话却是头一回,三水四明一怔,倒也没有想多,那边双宁已经回了话:“林哥儿不在呀,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后园。”
江陵自进了林家便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一有空便在林家到处逛,特别爱去园子里,林家的花园子是整个衢州府城都极有名的,不仅极大,而且经林老太爷十几年的布置后十分漂亮,外人都很向往,家中的丫环仆人也相当爱去逛着玩,只要不乱摘花采叶、不在夜晚去,林老太爷也不去管。
江陵年纪小,诸人都当她小孩天□□玩,再说每日里她要读书、练字、学商,十分辛苦,为人又甚是乖巧听话,因此闲暇下来她爱怎样大家便都不闻不问。而且林展鹏和双宁是知道她的经历的,更是怜惜她,巴不得她爱玩爱闹像足个九岁小孩子去,从来也不去问她半句话。
林老太爷听闻,也不再派人去叫她,自己起身慢慢往后园子里逛去。
江陵这两三个月以来已经基本逛遍了整个后园,但是她仍然会经常去逛。她逛得很仔细,记得也很仔细,哪里有什么草木树花,哪里有什么残砖破瓦,哪里有什么高木屋脊……慢慢的,整个林家如同一幅立体的画卷,就连每个角落都在她脑海里清晰明白,纤毫毕露。
她的记性很好,非常好,但是园子风景四时更替,蛇鼠虫蚁四季出没,总会有变化。而且,园子也的确非常美,并不亚于自家的园子,她便一有时间就去逛。可是经常也会走着走着便微微失神。
这么美的地方,不是她的家。
也许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将来,她也会有这样的一个家,但是,在那之前,她要做很多很多的事才行。
微风轻拂的初夏傍晚,林老太爷在一树荷花玉兰下看到浅白衣衫的江陵正仰头望着树上的花。
如白玉雕就的荷花玉兰花朵极大,坠着浓绿的枝叶,一丛一丛,如莹莹白雪覆了满树,可是这些玉兰花瓣的纯白却也及不上树下那个小小女孩那张脸的雪白。她笔直地站在那里,仰望着那些树上的花。
人与花树,相互凝望,如静止的画,停止了时间,格外的沉静、安然。
林老太爷欣赏了一会儿,提步走过去。
才走到离江陵几十米远,江陵便查觉了,她转过头,那副画便动了,时间也开始流走,江陵远远地弯了弯腰,静静地等着他走过来。
林老太爷当然不会计较小姑娘没有上前迎他,双方的利益关系如此明显,他向来也不是拘小节的人,只是温和地笑笑:“你喜欢荷花玉兰?这树虽然珍贵稀少,但我看女孩子们却还是多喜欢玫瑰月季牡丹之类。”
江陵也低头笑了笑,轻轻答道:“它是花,但是它也是树,它很美很香,也可以长得很高很大,不怕寒冷虫害,不惧风雨。”她答得甚是简洁。
“但是当它尚且弱小的时候,要求极多,生长缓慢。且,它惧暑。”林老太爷亦缓缓答她。
两人目光都没有对视。
江陵笔直地站在林老太爷身前两米处,她身量矮小,头顶也不过才到林老太爷腋下,一时不禁又抬起头看着头顶的花树。
耳旁听到林老太爷有些苍老却坚定的声音:“林家需要你。这次珠宝鉴定,你务必出面。”
江陵仍是仰着头,望着树上的花,心中漫漫地不着边际地想着:这花朵可真大啊,开得也真慢啊,自有花苞开始,足足等了一个月才绽放,是不是时间愈久,才会开得愈美?才会愈加香气袭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写到最后这一段话的时候,呆了好一会儿,第一次感觉到非常难过。
第90章 如何
半夜, 如意客栈的正门早已关上,大门两旁的灯笼中烛火亦已烧至一半多,显得昏昏欲睡。从正门往右边绕过去半圈,是后厨的小门, 此际小门微微敞开, 一个小小的人影闪了进去, 与门内等着的人嘀咕几句,趁着屋顶的明瓦透进来的些许光亮, 轻悄而飞快地跑到楼梯前,几乎无声地上了楼, 到了最里头的一间客房门前, 停了一会儿, 轻轻叩了叩门。
客房里的人极是敏捷, 很快便点亮烛火, 出来开了门, 门内的烛火从内而外,站在门口叩门的人在黑夜中马上纤毫毕现, 开门的人因背着光面目却陷在了黑暗中。
不过那开门的人马上出了声,惊讶而意外:“怎么是你?”虽惊讶,声音却仍压得极低。
站在门口的小小人影正是江陵,她仰起头,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门内的汪晴抿着嘴没说话。汪晴一把拉她进了房内, 关上门往里走上几步,方低低问道:“你怎么来了?这大半夜的发生了什么事?”
江陵这才笑了笑, 问她:“你几时回福州?”
汪晴好奇地看着她,沉吟了一会儿:“本来马上就该回去,但是听说六月初六到六月十六月龙游有珠宝盛会,好不容易来了又碰上了,就想见识一下再走,不过不会等结束,六月十一十二便走。”她补充了一句:“我父亲的尸身已经火化了。”
江陵因知她与汪峰关系和感情淡薄,并没有意外,且路途遥远又皆是山路,真要扶棺而归,需要的财力人力并非小事,还是火化比较好。
她眨了眨眼睛,道:“我要和你一起走。”
汪晴再一次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什么?”
她已经知道江陵留在林家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学行商,林家能提供她最好的学习机会,虽然她不知道林家为什么会给予江陵这样的机会。可是现在她却要离开?要跟自己去福州?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江陵解释道:“我和你作伴,一起走。你放心,我以前也和人一起走过很远的地方,大部分也都是山路,那会儿身上什么都没有,靠着乞讨走过好几个月,所以不会拖累你的。我也不是说要和你一起回你的家,就是想去福州,不认路,借你搭个伴。”
汪晴困惑地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当然我也不是说你可以跟我回家,但是,林家对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想要离开林家?”
汪晴冰雪聪明,在林家那样艰难的情况下,江陵奔泊来去,丝毫也没有放弃帮助他们洗清罪名的打算,虽然她明显对林家是有所求的,但这般作为也不能说她毫无情义,再说她是连相貌性命都不要也要学行商的人。而到了如今,林家虽然名声大损,但是安然无恙了,她却要离开林家?她不学行商了么?她不能再借助林家的力量了么?
江陵笑了笑:“瞒不过汪姐姐,我并不想离开林家,林家有我想要的机会。但是现在我有危险,林家护不住我。我也想过了,去到福州未必就没有机会。”如果不能行商,如果只能生活在闺阁中,她宁可不要这条命,但是只要有一线机会,她就不会放弃。她宁可去到全然陌生的地方重头开始,就算很难很难,就算需要比在林家多上许久许久的时间,那也要去。
汪晴看着她,江陵也看着她,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过了半晌,汪晴知道江陵不会再解释,忽然笑了一笑:“去了福州说不定更危险。”
江陵也笑笑,却不接她的话。
汪晴叹了口气,悠悠地说:“你说你有危险,林家也护不住你,但是你又不告诉我你有什么危险,焉知这危险不会祸及到我。”
江陵摇摇头:“你放心,只要我跟你走了,就绝计不会。”
汪晴何等精明,立时反应过来:“也就是说你不能留在本地,本地有人对你不利。但是你已经在本地呆了这么久也抛头露面却并没有什么事。那便是你可能要去做什么事情,这事情会让你在那些人面前露出真相。这事情既然会让你露出真相,你自己定然是会规避的,那这事情定然是林家要你去做你不得不做。如今有什么事情对林家这么重要,莫非是珠宝盛会?林家为什么要你参加珠宝盛会?你能在珠宝盛会上做什么事情导致露出真相令仇人找到你让你陷入危险?”
江陵睁大了眼睛,她万万没有想到汪晴竟如此敏锐,只凭了两句话就能推理得八九不离十。
汪晴神情若有所思:“我说为什么林家能给你这么好的机会,让你跟在当家少爷跟前学行商,果然一定是有条件的。所以你没有办法拒绝林家提出的要求对不对?”
江陵被汪晴逼问得退到了桌旁椅子边,不得已坐了下来,她本就比汪晴矮,这便又矮了许多,仰起头,十分无奈,闭了嘴一声不吭。
汪晴笑了笑,忽然脸上露出一丝温柔:“你这么鬼灵精,我刚才这么猜的时候只要你脸上做戏,我也不能肯定我的猜测是对的。可是你现在却是这种表情,就是虽然不想说却也不愿对我撒谎了的意思对不对?”
江陵有些哭笑不得,她哪里是不想做戏,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有人这般灵敏、猜得这么准罢了,根本是吓得反应不过来,谁知道这位姐姐尽把她往好处想。她心里一动,怔怔地望着汪晴。
汪晴摸了摸她的头:“你别这么警惕,我不过一个外来客,回头离了浙地,不知几年才能再回来,能对你有什么伤害?你这么小便寄人篱下,需使尽心机方能求得一立足之地,必然经历了旁人不知晓的极大苦楚,常人少有你这般心志呢。咱们都是女孩子,正当互相照应才是,怎会彼此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