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深信林展鹏。大约也只有林展鹏的话才能让她听得进去且能思考几分。
他转过话题,温声问江陵:“二少爷给我递了书信来,意思是让我认了你做义女,你意下如何?”
江陵当初是假借了林掌柜的远房亲戚的名义的,虽然江陵鲜少出门,但临近街坊店铺以及铺内伙计都知道林掌柜有个亲戚投奔了来,这条街上多是大商行,不是没有多事的人,却也没这么多事,有的街坊连这投奔的亲戚是男是女也并不清楚。如今亲戚变成义女,那便更近了一层,林掌柜与张氏便有了父母之职,江陵有了女儿之职,在官府上了档,便定了名份,如今的抚养教导、日后生死赡养双方都是有责任的。
林老太爷断不能够轻易地将旁人家的孩子带走。
江陵几乎瞬间便明白了林展鹏的意思,她心里涌动着不知道叫作什么的东西,当即便应道:“若是林叔愿意,林溟自然愿意。”
当日江陵便改口叫了林掌柜张氏为“阿爹阿娘”,叫林家豪林家宝为“大哥二哥”,张氏也略知一二内情,心中既是欢喜又是怜惜,她一向便极想有个女儿,对江陵极好,如今赶着又和秀娘出去购置各种吃食物件去了。
林家豪林家宝则全不知情,但他们一直以来便早知父母极喜爱江陵,本就有认她为义女的打算,两人自己也向来喜欢江陵可爱懂事,觉得家里有这么一个妹妹甚是完美,不仅毫无异议,还各自准备了见面礼赠给江陵。
江陵双手捧着林家豪本来是想给自己将来未婚妻子精心打制的首饰匣子,其中一只手还握着林家宝送的青田玉印章石,显得收获满满。林家宝还笑嘻嘻道:“二哥的礼轻,又不懂刻章,妹妹日后自己刻。以后等我赚了钱,再补上更好的!”
林家豪捶了他一拳:“你这是顺带笑话了我对不对?皮痒欠揍!”林家宝嘿嘿一笑:“提醒你一下,你送的也不是什么厚礼。”
江陵与他们相处日久本就熟捻,忍不住笑出来,冲他们做个鬼脸儿:“反正我是记下了,二哥将来会送个更好的给我。”
林家宝本就更为活泼,马上推着林家豪:“别忘了还有他,日后嫁妆全交给他打了!”
张氏一声暴喝:“人家当哥哥的巴不得多留妹妹在家,你们俩倒好,妹妹才进家就想着要嫁出去,你这两个哥哥做得可是得脸啊?要你们有什么用!拿棍子来!”
一家子笑成一团。
林掌柜和张氏自是也给了认亲礼,林掌柜记得林展鹏的嘱咐,当天便去官府办妥了手续。自此,江陵便是林掌柜家的女儿。
当天夜里,林掌柜与张氏、林氏兄弟、江陵一起吃了顿丰盛的团圆饭,并给周围的街坊送了些染红的鸡蛋和糕点,告知收了义女的喜事。
这一日欢喜疲累,也喝了些酒,未到戊正,林掌柜四口俱已入睡,到得子时初,江陵悄悄穿好了衣服,又偷偷溜了出去。
这次她与汪晴约好了在离南街隔了三条街的尽头、一个聋哑婆子家里见面——那几日江陵与三水去等候汪晴的时候,她便注意到了这个地方,僻静、破旧,只得一个聋哑的老婆婆住着,可是离喧闹的南街又不是太远。之后她又来过几次,给老婆婆送些吃食、搭手干些活,老婆婆年纪既大又聋哑双全,为人倒甚是豁达,笑眯眯地也不推拒,由着江陵在她家出没。
汪晴一听江陵说起便知道了是哪里,她为着日后打算,呆在衢州府城里的这些日子也是四处溜达,到处打听。知道的怕只有比江陵更多,因两人要做的事最好避开他人耳目,可是白日里江陵诸多不便,夜晚两个女孩子也不便在外头荒僻处呆着。这既聋又哑的老婆婆家里的确极为适合——虽然宵禁有些麻烦,但要小心一些也是无妨,南街本来也是客商众多人流较乱之地,巡夜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多。
江陵之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林展鹏离开林家到珠宝铺子里有一半也是因为如此——珠宝铺子距南街较近,且出入更加方便。
两人见面后江陵便把自家今日的情况讲给汪晴听,汪晴笑了笑,道:“林家二少爷对你极好。”
江陵并没有听懂汪晴的意思,认真地点了点头:“是,二少爷待人极好,特别是待我,不仅救过我的命,还愿意倾囊相授,我住到铺子里的原因其实还有是学习行商,林家在府城的这家珠宝铺子实际是总铺。”
汪晴微微一笑:“林家并没有把京城的铺子定为总铺么?”
江陵摇摇头:“许是有什么讲究吧?我现时并不知道。”
汪晴没再问下去,只说:“虽然如此,但这法子你还是得学会,技多不压身。好在你极有天赋。”她歪了歪头:“真是令人奇怪,你怎会这般聪明。”
江陵犹豫了一下,她看着汪晴的眼睛,此时是六月初二,天上月牙只得细细一弯,星光如昨晚一般璀璨,汪晴的双眼在星光下亦似两颗星星,晶莹明亮,透着的全是善意和关心。
她忍不住把嘴凑到汪晴的耳旁,极低极低地说:“汪姐姐,我不瞒你,林家说我的天赋是擅辨珠宝。”
汪晴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林家为什么一定要她去珠宝盛会,是因为林家被盛传无人识宝,声望大跌,导致其他商家和客户对他家信心全失,林家无可奈何了,珠宝盛会则是最好的洗清这个疑点的机会。而林家的法宝,则是江陵。
那么,林家众人果然已经没有识宝的能力了,或者说,没有了足够的识宝能力。
汪晴马上迅速地想到了一点,她立即把嘴也凑到江陵耳边,极低声地问:“那日我阿爹的三颗猫儿眼被识破,并不是二少爷不小心将宝石掉到地上角度凑巧而被发现的,是你识破的?”
江陵话一出口便有一丝丝后悔,心中却又如释重负,此际听她这么一问,用的又是同样凑近耳际旁人绝对听不到的声音,那丝后悔马上便消失了,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汪晴的眼睛,点点头。
汪晴轻轻一笑,仍极低声地道:“我要是你,也不会轻易说出这个秘密,这与我教你的两个法子相比,实在太过重要。谢谢妹妹信我,我必会为妹妹守秘,若是从我口中泄露此事,我与我爱的家人都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江陵眼中发热,连连摇头,轻声喊道:“汪姐姐不要,这话不作数。”
汪晴笑了笑:“我本不该以家人发誓,但是这事关妹妹身家性命,我既不会这般作为,便不会连累我家人,无妨的。来吧,我们开始。”
剩余的话不问汪晴也清楚了,江陵天生能辨宝,年纪又小,简直就是小儿持金过闹市,谁都有可能抢夺或不利于她。而何况江陵又说她有仇人,这仇人定然十分清楚江陵的情况,江陵的容貌可以改一改,也可以换成男装,但只要江陵出现在珠宝盛会上露出这一手,危险便无处不在了。
那么江陵能在林家如鱼得水,想学什么就学什么,用来与林家交易的是什么,就不用问了。只不知与她交易的到底是什么人,若是林家二少爷的话,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汪晴也明白,事关江陵的身家性命,所以她一直三缄其口,若不是感于自己倾囊相授,怕是绝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事实上她纵算知道了,也于心底有些歉疚不安,自己所教授于江陵的,诚然亦是难得的秘法,但毕竟与自身安危无关,虽然亦是因为与她互相投缘,又怜惜她幼女孤零,但也并不是没有存了私心的。
但这孩子,竟感动于此,将关乎自家性命的秘密合盘托出,这等信重又并非她所能承受的了。
江陵,还是一个纯挚未泯的稚子啊。
在这一刻,汪晴与江陵,才算是真正的成了至交。
而这份至交之情,延续了这两人的一生。
第93章 盛会
六月初四, 林老太爷来到了林家珠宝铺子,他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铺子里巡了一遍,然后同往常一样进了后院的正房厅堂, 老太爷没说什么, 林掌柜当然也便没说什么, 只装作甚事也没有,同往常一样陪着他坐在厅堂里说着近日铺子里调动来往的事宜, 一边闲聊着,林老太爷也没有不耐烦, 耐心地与林掌柜谈论着最近的情况, 周边的铺子是冷淡了好些, 所幸京城和南京的铺子仍然生意尚好, 聊了好一会儿, 才站起来慢慢踱到正房厅堂西边的账房里。
江陵正在和账房在轻声询问着账簿里的不明之处, 见有人进来,便打住了问题, 抬头望去。
林老太爷淡淡地看着她和她手上的账簿,淡淡地说:“林展鹏已经不是林家的家主。”
江陵浑身一震,眼睛微微睁大,紧闭了唇一声不吭,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里的账簿。林老太爷身后的林掌柜却是大惊, 他震惊地盯着林老太爷,心中不断地喊着:不不不不不, 老太爷,这不是真的,你不会如此昏愦,这是大忌,林家已经经不起折腾。
他不禁握拳上前一步,想要说话,林老太爷立即转过头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林掌柜请慎言。这是林家家事。”
林掌柜其实并不惧他,若是林家不用林展鹏做家主,眼见得就是一败涂地,他为着林忠明知遇之恩自然不会主动离开林家,但也不会由着东家一意孤行,建言是必然不会没有的,他看着林老太爷的眼睛,轻声道:“林家立家主当然是林家的家事,但你与林溟一介小丫头说来做甚?既是林家家事,又与林溟何干?”
林老太爷一抬眉,目光凌厉地扫向江陵,心知林掌柜必是已经知道了江陵并非林家家奴的事情,只不知是林展鹏还是江陵所说,无论是谁,都足以令他心中恚怒,可不等他发作出来,又听林掌柜道:“林溟如今已经是林某人的女儿,她虽然聪明,到底年纪还小,还请老太爷不要吓着了她。”
这下子林老太爷才真正大吃一惊,他何等老辣,一瞬间便想到了其中关窍,马上又想到了这定是他那好孙子的办法,他的怒气简直不能压制,狠狠地瞪着林掌柜,若不是心底尚有一丝理智在,几乎便要将江陵的秘密怒斥了出来:这是你承受得住的吗?这是你保得住的人吗?只要我说出江陵的秘密,整个金衢龙三地,都不会放过她。
什么叫怀璧其罪,什么叫奇货可居!
他怒不可遏地瞪着这两人,片刻后,才拂袖而走。
江陵自始至终一言未出,待林老太爷走后,她方轻声说道:“若是二少爷不再是家主,他必然会返回书院,也许,他会更高兴?”
然后,江陵怔在了当场,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过来,林展鹏让她认林掌柜为义父,其实并不只是为了保住她不被林老太爷带走,更深一层的意思在这里昭然若揭:他若是被处罚,若是失去家主的位置,自己仍能在林掌柜处学到想学到的东西。
退一万步说,无论是不是林家一败涂地,只要她是林掌柜的女儿,就算林掌柜离开林家,因林大掌柜的名望,不知多少珠宝大商家愿意礼聘回家,而她现在是林掌柜的女儿自然是一直跟着他走的,自然还是可以在最高层级学到她想学的。
他替她安排得如此周全,如此清楚明白。
一股热流冲向江陵的眼中,她忽然之间泪蒙双目,随即泪落如雨。
她站在账房当中,手中紧紧抓着账簿,莹白的脸颊上满面泪水纵横,只见泪水不绝如缕自眼中顺着脸颊落在地上,只是她的喉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已经多久没有这般地流过眼泪了?几年?
是自大乞儿失踪之后,她逃回镇子里,在和大乞儿一起住过的稻草堆里,她为着自己的自私和贪图享受悔恨交加,痛哭失声。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让眼泪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就算想哭,也一直忍着、忍着。
因为不能哭,因为她不要让自己软弱。因为哭,也没有用。
可是现在她想,原来自己是这么幸运的人,她遇到的人这么的好。
六月初五,林家大宅门前停下来一匹快马,门房一见马上之人赶紧打开大门,那人点头致意,提缰纵马急驰而进。
第二进院子里,陈氏匆匆自厅内奔出,怔怔地看着那人,满脸紧张,那人跪下磕头,声音虽然嘶哑却带着喜悦:“禀姑奶奶,老爷已然一切安好。”他站起来,递上随身携带的一封厚厚的信件。
陈氏点头道:“阿安你辛苦了,且先去梳洗休憩,一会儿再来问你详情。”
见陈安行礼离开,她方才一边往卧室走一边急不可耐地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先行看过,方长长地松了口气。
就在这几分钟内,林老太爷、林季明等人已经都闻声而来,齐聚在林忠明的榻前,等待陈氏细细看完书信,方才拣其重点一一道来。
正如亲来报信的陈安所言,陈知府已经平安无事。半月前朝廷来人查知陈知府并无纵匪之罪,只唯有失查之过,命其官复原职,配合戚大将军清剿倭寇,戴罪立功。
陈安送来的信中还告知一事,林家在京城的铺子里寻得一块极为罕见的和阗美玉,因敬献了贵人,深得贵人喜爱,浙江巡抚进京述职时投其所好,将林家两年前义助温州灾事禀上,林家亲得贵人赞许“义商之家,福延后人”。
六月初六,龙游县城两年一度的珠宝盛会如期召开。因场面甚大,童家珠宝在江畔有一家别庄极是宽大,自十几年前珠宝盛会便常设于此,这一年自然也是放在此处。
童家珠宝亦是龙游珠宝大家,他家于珠宝业上历史最久,却极是低调,深扎稳打。他家的别庄沿着江畔绵延数里,一步一景,却亦是朴实幽深,庭院宽大而简重。因连年来在此举办珠宝盛会,童家早已轻车熟路,提早便仔细清扫了,又铺陈了各种崭新干净的陈设,拆开门户,变成一间一间的隔局,几座高大宽敞的屋宇一排排过去一目了然,俨然便是栉比鳞次的商街,但庭前草木高深,回廊宽大,看上去清爽而舒雅。
每户大商家的位次房间都是既定的,小商家则靠抽签定位子,这便是相对公平的做法了,而携宝而来的外地商户在院中亦有相当舒适的临时休憩处和小小摊位,以便于彼此交易交流。至于吃食可由童家提供,或者由商户出去寻食,很是方便。是以这十几年来,童家在各地珠宝商户口中名声愈好。
江宣曾在家中说道,童家做事周到厚道,珠宝盛会交于童家远胜过交于许家。
自珠宝盛会开始前十日,便见人流如织,各地珠宝商家络绎而来,整个县城的客栈酒店俱都住满了人,上好的酒店更是早在几月前便被订下了。路边的商贩更是多了无数。
因此,不仅龙游县城,衢州金华府城的知府都极是重视,许多衙役捕快都被派了过来维持治安,日夜巡逻,珠宝商户更是各自谨慎,财物绝不露白。
各大商家也早派了人来安置铺排童家别庄安排给各自的房间,直到六月初六正日,各家重要人等才会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