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是善忘的,也是善变的,林家在遭遇重创的四年前后整整一年多,没有人愿意上林家珠宝铺子的大门,积压在铺子里的宝石珠宝没有办法出货,银子的周转流顿时出了问题,林家不得不把苏州、绍兴等地的铺子关了一半,而这整整一年多两年来,林家竟极少有人再上门求售宝石,是以林展鹏那两年一直带着江陵和三水四明到处行商、巡铺子、收宝石。
直到两年前。
江陵转回头,抬起脚轻快地往林家大宅方向走去。一边走,她嘴角一边越发往上挑,笑容不由自主地绽放起来,就算此际她相貌平平,亦显出几分丽色来。
要去福州了,终于要去福州了。
这四年来江陵非常忙碌,她走了许多地方,若不是实在遥远,她甚至要与林展鹏去云南,一路上她如同海绵一样汲取着各种有用的无用的东西,连民风民俗都去认真看认真学,街头小食也津津有味地去吃去学做法,一天里除了吃饭睡觉便没有停歇的时候。
那股子旺盛的求知欲和好奇心甚至把三水四明也带动了起来,有时四明单独去了外地回来,也会整理一叠记好的纸簿交给江陵,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讨论各地新奇的事物,然后一心和双宁也凑过来一起听。江陵有时去临近的地方,便也会把一心和双宁轮着带上,一心和双宁虽是平民出身,但很小便进了林家大宅,除了双宁去过几次温州府城,便从未出过门了,江陵替她们化个简单的妆容,便带了她们一起走出林家大宅。
出去的次数多了,一心和双宁便也不再是从前的模样,想事情做事情都有了很大的不同,那股子生机盎然,令林展鹏也感染到了。
他很喜欢这种气氛,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一切都是充满力量的,一切都和后院里的人和事不一样的。没有计较、没有攀比、没有争夺吵闹、没有心机盘算,外面的天地太大,向往太多,可做的事情太多,后院的人生已经束缚不住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明确的想法,那想法彼此都知道,互相鼓励互相支持互相理解。
而这些,是江陵带来的。
但是江陵这四年却从未去过福建、福州。
衢州通过处州,有一条商道是通往福建的,并不好走,要翻许多座山,但是过福建只有这条道可以走。许多福州、泉州的宝石客商便是通过这条商道过来,也有的自行翻山走别的无人知道的小道以图安全。江陵一直期待能去福州,但不知道为什么林展鹏从未提过要去,便一直都没有去过。
汪晴。
江陵时时会想到汪晴。
可算是要去福州啦,不知道汪晴现在如何了,她的事情处理好了吗?她住在何处,现在在干什么?虽然一切都不知道,但是江陵自然而然地便相信,到了福州只要打听,定然便可以找到汪晴,因为她必然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人。
不过为什么她一直都没有再来衢州?而且一点消息也没有呢?江陵想,难道她跟着她的舅父也去了海外么?
她不由地想起了四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一夜她站在汪晴面前,嗫嚅着问道:“汪姐姐,彻底学会一个人的口音,需得几日?”
汪晴愕然地看着她,随即便有些明白了:“你想去帮林家?帮你家少爷?”她叹了口气,“你学得可比我当年快多啦,学会一个人的口音不难,难的是学会调整音出何位。”
人站在哪个位置,说话声便从哪个位置发出来,但是有人能够站在东面,却让人觉得他说话的声音是从西面发出来的,从而不知来人方位,茫然失向,方是神乎其技。
汪晴教授给江陵的正是传说中的高超口技。
口技是杂耍艺人的本事,街头常见,但多以模拟各种动物风雨雷电等,而精擅者极少,汪晴的舅父走遍天下,不仅为外甥女寻来易容方子,还因缘凑巧寻了一位精擅口技者来教导汪晴,汪晴苦学三年,但天份所限只略有所成,法子倒都会了,教起江陵来绰绰有余。
那时江陵已经学了三夜,模拟汪晴声线有六七分相似。汪晴准备六月十一离开,这十日只够尽把法子教给她,却没有练习和纠正的时间了,余下的只能由江陵自行琢磨。而江陵虽然颇有天份,但汪晴认为,她也并不能达到那位口技大家的水平。而汪晴自己学了三年都没有学会音出别位。
所以江陵想尽快学会林展鹏的口音、从而在珠宝盛会上出声伪装林展鹏辨认珠宝一振声势的行为绝不可行。
汪晴是个爽快人,自江陵昨晚将秘密相告之后心中已将之当作自家人,她直接便道:“你的心地是好的,但是此事绝不可行,你我都不会调整音出别位的方法,且这几日要学会二少爷的口音而让熟人都辨认不出来,完全不可能。我希望你必须要记住,这只是一项技艺,并不是仙法,你且要记住,日后也万万不能托大,以为凭此便可以随心所欲,届时必引来祸事。那我倒要十分后悔教你此技了。”
江晴接着道:“凡事量力而行。林溟,你足够聪明,也极有天赋,但不可仗着老天爷给予你的礼物而轻视天下人,老天爷会给你这等天赋,难道便不会给别人各种不同的天赋?天下人何其多,老天断然不会只偏心你一人。”
江陵张口结舌,羞愧难当。汪晴摸着她的头,温和地道:“你信我,我便托大与你说这些,其实你也未必不明白,对不对?你现下能力不够,若要强行出头,到时候伤人伤己,林家二少爷年纪比你大这许多,历练比你多这许多,他这般保你,定然心中比你更有分寸。你想,林家真的没有你出面便要倒了吗?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过重要。退一万步说,便是要倒,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有再有两三年时间,你们长大了,慢慢筹划起来,又是都有真本事的,何愁不能东山再起?何必逞一时之勇,反断送了自己呢?”
“至于林家老太爷,他老了,老人的想法有时更加冲动,因为他怕。他怕时间,怕权势,怕没有机会。而咱们年轻人,不怕。”
汪晴微微扬起头,望着天边的月牙儿,微笑道:“林溟,来日方长。这是我们的世界。”
是的,来日方长,她才九岁,还有漫长的时间在等着她。
次日,陈家舅父便亲派贴身长随送来的急信报平安,不仅陈舅父官复原职,林家更得贵人亲口嘉许。林家上下是几月来少有的一片喜悦,就连幽禁的二房众人也都得了几大碗的加菜。林家本来就在犹豫是不是不参加珠宝盛会——实在是怕丢丑,虽说还是有林大掌柜坐镇,昔日也都是林忠明与林大掌柜携手出席,但有林忠明一双利眼和一身气势,谁也不敢故意来为难林家。
可是现在就难说了。许家已是出手在前,打掉了林家多年来累积下的名望,此时再来一招也真的是理所当然,没有林忠明、没有……江陵,单靠林大掌柜,想来也令人不安得紧。要是真的再来一次,林家可真的是把脸面放在地上任人去踩了。
但是不去么?岂不是摆明了说“我家没有人了,我家不来丢人了。”一样也是把脸面放在了地上,只不过因为没去而看不见人家怎么踩罢了。
真的是左右为难。
不过左右为难的是林老太爷,林展鹏的意思就是,不去。
林老太爷不愿对着才只有一点点起色的长子骂人,一口气真的是憋得紧了,直想把林展鹏也关起来,然而他到底还没有老糊涂,板着脸不说话。
好在陈家舅父的信件来得及时,此际就算不去,也有了底气。
汪晴是六月十一走的,她早就联系好了一个商队,那一日一大早便随着商队出发。江陵没有去送她,前一日晚上她们已经做了告别。只听得三水回来告诉她,汪晴背着一个小而薄的行囊,手里捧着用布包得紧紧实实的汪峰的骨灰坛子,满脸哀戚,低头瘦怯的模样,装得特别老实无害,路过看到的人们俱都摇头叹息,怜悯她小小年纪千里奔泊。那个年青的仆人亦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与商队一起慢慢地离开了衢州府城。
这一去,了无音讯,已是四年。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伙伴们,这才是汪晴教给江陵的绝技。
第96章 手足
江陵步履轻捷地走到了林家大宅门口, 这一段路并不短,她也走得不慢,四月的暖阳在午后已有几分热意,却并没有让她有丝毫汗意, 她纤细而矫健的身影看不出一点疲惫, 让人看着便心生振奋。
守门的林大伯和江陵早已熟得很了, 一见她走进来便笑道:“林哥儿回来了。”江陵笑吟吟地道:“是的呀,林伯, 二少爷有没有把我的表礼转给你?他可不要昧了我的礼说是他送的,那可不成。”林大伯被她逗得直笑:“你又来逗大伯, 二少爷还会昧你的礼?怕是你根本忘了大伯, 二少爷替你全的礼才是。”江陵睁大眼睛:“咦, 这都被你知道了?”
林大伯笑个不停, 拍拍她的肩:“哥儿快进去, 别跟大伯耍嘴皮子来, 看误了事儿。”江陵笑嘻嘻地跳了几步,方快步向林展鹏的院子走去。
林展鹏并不在院子里, 一心双宁三水四明倒在了个齐全,江陵探着头问:“五常呢?六安呢?”
四明不耐烦地说:“那两小子出去办事了。”
江陵笑嘻嘻:“四明又吃醋。”
四明懒得理她:“看把你能的,就剩一张嘴了,斗嘴我是斗不过你,不与你斗。”
双宁抢白他:“你岂止是嘴不如人, 技也不如人好不好。”四明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回嘴, 江陵在一旁捂着嘴幸灾乐祸地笑。四明没好气地说:“看你那丑样子,别捂嘴啦,不好看相!”
这下子三水和一心也笑出来:“四明你吃了□□了,林哥儿才回来你就吵嘴吵个不停,之前走了一个月,你可没少念着。”
四明便炸了毛:“她要去福州!是不是疯了!这个时节去福州!”
三水和一心双宁都大吃一惊,三水两年前已经成亲,派去了龙游县城开了个珠宝铺子,林家在龙游本来是没有珠宝铺子的,这个铺子也不算大,给三水练手兼做个落脚点,三水是个默不作声却有本事的,两年时间已经在龙游立住了脚,小有口碑。
四明也经常去外地的铺子里帮手,他年纪也不小了,和双宁彼此有意,因四明性子跳脱些,林展鹏便想先把他放在大铺子里做副掌柜,这之前让他去各地铺子里再磨一磨。
因此林展鹏身边新挑了两个贴身小厮五常和六安。
一心也已经成亲,但林展鹏却道身边不需要再添丫头,一心便还是白天回来帮忙,和双宁一起料理林展鹏的贴身事务。
是以江陵要去福州的事三水和一心双宁俱都并不知晓。
三水最是稳重,却也不安道:“福建一向水陆不宁,黑白两道混乱不清,此时又有倭寇海盗一起犯边,少爷怎么会同意让你去那里?”
一心和双宁焦急地看着江陵,却没有出声,她们俩人这几年常跟着江陵出外,已经不复几年前不知外事的样子,对江陵的行事和性子都有了更深的了解,心知江陵必是另有打算,若是想说自然会说与他们听。
江陵笑了一笑:“海盗为何犯边?福建众客商的宝石从何而来?”
三水马上明白过来:“你想与他们做生意?”江陵微微一笑:“为什么不可以?”
四明张口结舌:“这是少爷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莫不是疯了?”
江陵沉默了一会儿:“我答应少爷会小心行事,再说这次只是去看一看。”
再多的话却不适合再说了,江陵安抚地笑着说:“放心吧,我的命比什么都重要,定然不会置自己于险境当中。我不会去海边,也不会去有危险的城镇。”
倭寇犯境,海盗荡边,却也从来没有进过福州城。
林展鹏的舅父陈知府的话一句一句地响在耳旁,这次去徽州,一半是谈生意,另一半却是为了去见陈知府。两年前陈知府在温州的任期已满,调任徽州,因四年前倭寇与温州海边渔民勾结的缘故导致朝廷大败,因此陈知府调去徽州任职只是平调。所幸这一任不仅平安无事,考绩甚优,若无意外定然能升一级。
那天林展鹏与陈知府密谈,把江陵带在了身边,陈知府虽然意外,却因为一直深信外甥,便也由得江陵在一旁旁听。江陵在那天听到的,一大半其实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另一半当中尤其是来自官府上头的信息令她心中有莫名的兴奋。
她于是对林展鹏说,她要去福州,林展鹏自然不肯答允,江陵在回程的一路上都在说服他,到最后与他说,若是不允,她自行出发,因为林展鹏当年答应过的,只要她想走,随时可以离开。
林展鹏无奈,自从江陵认了林掌柜为义父之后,不知为什么她再也不藏着掖着,将自己的性子自由自在地暴露在他的面前,这四年下来,他已经再清楚不过她的性格,也知道她虽然看似激进冒失,却心中早有筹划安排,怕是会遇到什么险境都模拟了几十个,每个险境当如何进退亦井井有条了。
只是她究竟还小,虽然会筹谋,却终究见识不够,林展鹏附加的条件便是让林掌柜一起去。
江陵大笑答应。林展鹏便知道落入了她的计算——她当然知道他定然不会轻易答应,而林展鹏若是提出自己要一起去,江陵定然也不会答应,最终的结果是两人都退一步,人选必然是林掌柜。
只不过林展鹏也早知道若是提出自己要一起去是不妥当的。他已经离家一个月,许多千头万绪的事情需要处理,而且这个时候去福州要说服家人着实不易。他是林家的当家人,林家再无他人可以继承家业,他自知不能踏足险境。
林展鹏越加无奈。江陵很少计算他,她信他,使些小诡计也纯出于孩子心性,越是如此,林展鹏越是不忍限制和责备她。
四明到底已经年长了几岁,他不再气恼,但仍是担心,和三水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道:“那我们与你一起去。”
他们与江陵一起度过最艰难的时光,这些年下来已经情同手足,若是江陵一定要涉险境,他们劝不了,那就一起去面对。这是想都不用想的。
江陵做了个鬼脸,笑道:“不用你们啦,义父和二哥会和我一起去的。”
三水和四明方松了一口气,四明便十分嫌弃地皱了皱眉:“别作鬼脸啦,看把你丑的。”
一说“丑”字,一心都不禁担心起来:“你那妆面我倒是不担心,可是那药丸一直吃下去可到底行不行?对身体到底有碍没碍?”
江陵的肤色已经呈暗黄色,俗话说“一白遮百丑”,浑身肤色这一黄下去,看上去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不足,一个姑娘家,看着让人揪心。所幸她妆成男子,稍稍不那么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