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手滑腻,油感很重,掌心有沁人心脾的冰凉感,令人感觉极为舒服,这是紫牙乌。寻常紫牙乌基本都是红色,以通透油润为上,但也不是很出奇,这一粒却是极为难得一见的翠榴紫牙乌,这般价值连城的珍品我年纪轻从未见过,只在前人书中惊鸿一览,但种种特征都极为符合,想必不会有误。”
林展鹏仍是低着头把玩着这颗宝石,声音语气却极为肯定。
江陵的脸藏在了林展鹏身后,却根本没有人看她一眼,所有人都再次震惊地望着林展鹏。
就连林掌柜都惊立当场。翠色紫牙乌!只闻其名不见其物,他急忙从林展鹏手中接过宝石再次细细观看,果见小小一粒宝石当中,有极细小的束状丝,宛如马尾。
就连童家、沈家等人都禁不住再度传接过去细看,广东客商去过他们家鉴宝房子,他们也曾细细看过,却根本没有认出这是紫牙乌!而且是传说中的翠榴紫牙乌!这真的是翠榴紫牙乌吗?
众人的目光不由转向广东客商,却见广东客商的神情极为怔忡,又似不信,又似敬佩,又似不甘,却闭紧了唇不出一言。
这便是了,他们何等眼力,这反应便证明了林展鹏所言是真。
林展鹏将传回他手中的翠榴紫牙乌放到托盘里,低头凝视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广东客商,脸色凝重:“客人的这些宝石,大多极为罕见,果然值得客人骄傲自矜,只是……”
广东客商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一僵,沉默半晌,才忽然一笑,声音嘶哑地道:“货卖识宝人而已。”
林展鹏闻言,又低下头细细挑选,一一拿起宝石辨认,竟无一错认,到后来每辨一粒,鉴宝房内众人只是小声议论,房外却开始一声声喝起采来,议论声赞美声渐大。广东客商大约也是渐渐佩服,脸色渐渐平和下来,却仍不发一言,由得他辨认下去。
到了托盘中还剩下四五粒未曾辨认,林展鹏又挑出一粒宝石拈于拇指、食指之间,正要说话,却见广东客商指向托盘中一粒宝石道:“请林当家识别此石。”
态度温和,语气平顺,浑不似刚开始那般桀骜不驯,他道:“适才这里诸人,”他环指一圈,却面露隐隐冷笑,“皆认为此石色彩斑斓、不透不净,仅为中品。”
除了最前头辨认的两粒,之后的这些宝石,大部分其实大多在场的诸人都是认得的,等级与特征也都辨得分明,与林展鹏并无太大差别,听得此言,童、沈、于等几家珠宝商户都是一滞,颇为无奈。许运杰上前一步,温声道:“这石头甚是美丽,亮度极高,五彩流动,我等也认为确为宝石,然只有沈家长子沈珏外地行商时偶而见过类似石头,虽不及它,却也差可相似,但那块石头也是价格平平。”
广东客商一声冷笑:“我不与不识货的人说话。”
许运杰一怔,微微生怒,许运豪嘴角向上翘起,眼眉一弯,随即平正脸色,拉了拉许运杰的胳膊,道:“大哥休急,且看林侄的眼光。”
林展鹏低下头,适才几粒宝石,有大部分是他自己认出来的,但那些都是稍为罕见而已,辨的也只是品级。这一粒,却真的爱莫能助了。
江陵仍是于他背后不为人见处拉了拉他的衣袖,他低头作细观状,嘴唇微动,江陵的声音便似是从他唇中发出:“遮起所有门窗明瓦,只留一束明瓦光。”
众人一怔,这却是珠宝鉴别的一个简易法子,在场伙计尽皆熟练地拉起厚厚的黑幛,将整个厅围了起来,有诸人架起几架高高的围梯,黑幛来回抛将,将整个厅遮得严严实实,一片漆黑。
托盘里的宝石早已被广东客商收起,另外摆着观看的宝石也早已被熟练的伙计收入匣子放在幛外看守。
有伙计飞快地爬上围梯,将正对着一个明瓦的黑幛剪了个洞,幛内光亮便起,一束透过明瓦的阳光直射而入。
林展鹏掌心托着那块五彩石头,低低地放于腹前,让那束光线正正射在石头上。
一时间,石头上光彩流动,那七色光似是活的,时而红光、时而橙光、时而蓝光、时而绿光,一片一片在石头表面活泼泼地流淌,灵动无比。林展鹏轻轻转动石头,光彩图案又是一变,如深夜里静谧的大海,绿光成晕,蓝光渐染,如波涛涌动,与夜空相互辉映,神秘美丽;手又一侧,大片红色火焰乍起,七彩光线由细线及成片,闪烁在绿海墨蓝之中,明亮无比。
一块小小的石头,竟能变幻出无数图案,光彩过渡间自然如彩虹变化一般。
一时之间众人目眩神移,只听得林展鹏轻声道:“若我没有认错,这是蛋白玉。”
童新的声音充满了惊诧:“这是蛋白玉?!”
黑幛内于家当家也摇摇头,忽意识到一片黑色中没人能看到,便出声道:“林侄,极品蛋白玉我等也都见过,何曾是这样的?”
许运豪笑道:“林侄好眼光,这真的是蛋白玉么?”声音中却仍分不出喜怒。却听得有人一声讥笑:“宝石定然是好宝石,只怕是林侄也不知道名字罢?”
林展鹏不为所动,却一字一字极慢极慢地道:“此为蛋白玉的一种,却非出自哈密,而来自极南海外,便是在极南海外,这种近黑色的七彩蛋白玉,亦极是少见。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收幛罢。”
黑幛迅速收起,林展鹏手中的石头光泽依旧,仍是极为美丽,只不如黑暗中那般惊艳绝伦动人心魄罢了。
黑幛甫一收起,林展鹏一双眼睛便静静地定定地盯着那客商,面无表情,一声不出地盯着他。全不顾身周众人询问议论。
许久,那广东客商背上已是汗流成河,额头上也渐渐冒出汗滴来。仿佛承受着无尽的压力,他看上去连背都有些弯了下来。
许久,林展鹏方收回目光,伸手将掌中宝石交回给广东客商,道:“你不必疑惑,我知道你也不知它是蛋白玉,但我却知道它还有个名字叫‘欧泊’,想必你自售出此宝石的人口中听过。”
那广东客商忽地一跺脚,毫不犹豫地将整袋宝石放在林展鹏面前的案台上,斩钉截铁地道:“我适才便说过,货卖识宝人,这袋宝石,林家若是有意,尽可收去。”
一时之间,众人皆寂,再过一瞬,哗声大起。
是不是真的巨宝,众人都有经验,都不曾眼瞎,这袋宝石当中,至少有三粒,是稀世珍宝,另外的那些当中,亦大多是极品,其中有一颗祖母绿,当真莹莹绿得沁人心脾。之前鉴过这袋宝石的众珠宝商户对这些宝石都极有意,只是因辨不出那几粒而被这客商嗤之以鼻、轻慢以待,故此出不得口。
但是!他现在全数售于林家!
虽然珠宝盛会上极品宝石不难求,但是这么多一起,又有那三粒稀世之宝,众人不禁面面相觑,心中极是艳羡。
林展鹏微微一笑:“多谢客商看重。”竟是毫不犹豫便全收了。
那广东客商松了口气,方道:“多谢林当家。”
林展鹏又一笑,他身姿挺拔,闲闲地站在案后,嘴角蕴着轻微的笑意,一手搭在案上,一手垂于身侧,俊朗儒雅,一时之间竟让某几个人有了一丝错觉,仿佛时光回流,见到了多年前那个潇洒俊逸的人,那个站在三地珠宝行前面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所有的存稿,用完了,我从此,要果奔了!
忧伤得要死啊!!!
第99章 疑虑
见众人沉默, 更有人目露不忿,广东客商想了一想,向四周诸位大商户团团一礼,出声说话, 语气变得温和:“诸位大老板, 某名龙竞, 并非商家,只生平酷爱四海游历, 这些宝石基本都是龙某在海外游历时偶得。八年前我自南海回来,也曾来过一次珠宝盛会, 当时我手中也有一粒蛋白玉, 品质其实并不如这粒, 是龙游江家的那位当家辨别出来的, 他曾说过, 极南海外的蛋白玉, 以近黑底色、大片七彩为最优,五年前我幸得这一粒宝石, 本是来寻江家的,谁知道……”
童新讶道:“六年前江家已经……,你竟不知……”话音未落,他便醒悟过来,这人既是游历海外, 携宝来此定然也非大张旗鼓,不知道江家事故才是正常。
于家家主已经四十余岁, 他忽然出声道:“我想起来了,八年前,你来过。”他上前道:“你曾售予我一块极品蓝色碧亚么,我将之奉于家母,家母极为喜爱,至今佩于身上。”
龙竞笑道:“时日太久,龙某已不记得。碧亚么倒是记得,是售予你了么?”
于家家主长叹一口气:“我当日是从江宣手中硬夺过来的。适才一直没有认出你,你……看着变化太大了。”
龙竞看上去亦有四十余,其实才三十余,八年海上风霜,将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变得苍老许多。
龙竞闻言亦长叹一口气:“江宣已逝,我千挑万选带来的这些宝石原以为除了江当家的无人能识,没想到老天爷厚待这片宝地,竟又出一俊杰。”
江陵心中微动,八年前……,八年前她年方五岁,却已有记忆,那年的珠宝盛会她一直在几个大商家的鉴宝房子之间跑来跑去,遵守对阿爹的承诺,眼看手不动,兴致勃勃地观看了不少稀奇的珠宝,但是她并未见到过龙竞口中的蛋白玉。
但是她却记得,那次珠宝盛会结束之后,阿爹曾请了几位珠宝客商回家,几天宴请,促膝长谈,她自然跟往常一样常被江宣抱于怀中参与其中,各个客商的面貌已然不记得,内容却依稀有部分记得。
海外游历、极南海外、冬夏颠倒、有果子闻之极臭食之香甜、宝石珍异……,阿爹追问再三,眼中的光芒,拍案而起的大笑声。
以及几个月后,阿爹拿着一颗五彩宝石对她说:“囡囡,这是咱们极少能见到的宝石,海外之人称之‘欧泊’,阿爹查询了无数古籍,方能确定与哈密所出的蛋白玉应是同一品种,只是矿藏不同,导致成品色泽不同。”小儿都爱色彩斑斓的物事,江陵也不例外,江宣见她好奇喜爱,便细细地讲解演示给她看,随后便扔给她玩耍了。江宣从来便由着江陵玩耍所有宝石,贵贱统统不放在心上,因此那块五彩蛋白玉便由着江陵当玩具之一玩了几个月,直到玩得腻了方递给阿娘收了起来。
江陵将整个人藏在林展鹏身后,双手轻轻颤抖。原来如此,这人其实并非来卖宝石,他是来寻旧友的。阿爹,阿爹,你的字字句句女儿都记得,女儿做得好吧?
她于林展鹏身后却又听得林展鹏道:“不知客人将在此地停留几日?倘若展鹏有幸,愿延请客人到衢州盘桓一二,以谢客人盛情。”
江陵怔住,自林展鹏肩上露出一双眼睛,却见龙竞也怔在当地,脸上神情复杂,似是回忆又似是感慨,过了片刻方道:“敢不从命。六月十六珠宝盛会结束,龙某定然前往林家。”
事已至此,聚在林家鉴宝房子的十几位三地珠宝大商户都只得望洋兴叹。珠宝盛会的规则即是如此,鉴宝大家的定论若是受客商认可,客商的货物虽然可以由各商家竞价、价高者得,但也可以由客商自己的意愿售于哪一家。
林家经此一战成名,林展鹏的“天才”之称实打实地被认定了。
之后的珠宝盛会上,来林家挑衅的便少了许多,就算来了,也并无收获,林家反而获得了更多的赞誉。
林老太爷虽知这其实是江陵的本领,且对江陵不知从何学来的高超口技十分惊异,却是绝对不肯放弃盛名的。
他说得对,珠宝盛会上什么人都会有,什么人都会来。许家四年前一击不成,便沉默至今,绝对不会是要放弃了的意思。
江陵当机立断:“那行,我过了六月十六再走。”
林展鹏一怔,道:“六月酷暑,你们翻山越岭一路往南更是艰难。何况……”
江陵摇摇头:“这个倒不打紧,只是我担心的是,六月十六出发到了福建就要七月了,我听说自七月开始海上多有风暴,风暴大时连海边城镇都要被淹,被风暴卷走淹死的人畜更是惊人。我怕到时候并没有海船了。”
这次去福建,诚然是先去探路看上一看,但最重要的还是能不能如陈知府所言,接触到所谓的海盗。若是连海船都因为海上风暴的缘故而不再靠岸,那就白跑一趟了。
林老太爷亦知江陵的计划,他于私心里并不赞成,然而想着一事,却道:“七月之后海上风暴是多了些,不过也未必就没有海船,这个时节能靠岸的海船定然极坚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们,“另外,去福建难道只为了这一件事不成?”
江陵和林展鹏相视一笑,姜还是老的辣,与林老太爷虽然时常观念不一致,但交流起来却着实爽快,林展鹏笑道:“什么也瞒不过阿爷,请了林掌柜一起去,也是有这个意思,咱们珠宝商在福建有铺子的竟极少,想必也是因为那边特殊的原因,若是……”若是能与海盗搭上,在福建开铺子便不用担心了。
这想法极为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违禁,若是被官府查知,后果严重。然而其实……
海盗大多其实是海商。陈知府这一句话点出了实际问题。
江陵和林掌柜此去,却绝对不能够和真正的海盗搭上关系,海盗、倭寇、海商之间关系错综复杂,林家绝对不会助纣为虐,需得仔细分辨,若是不成,便绝不出手。
这是江陵与林展鹏的约定。
事情既然都已经商议完毕,江陵便提起了钱庄抵贷的事情,林展鹏并不知道林老太爷反对抵贷的态度,径自便道:“依你所见如何?”
江陵却没有说话,只说了一样的话:“咱们一路上过来的时候,也知道了云南的货商正在路上,几日后便会到衢州府城,然后转向龙游县城。接下去我们要去福州,既去了福州,铺子是其次,但收宝石是势在必行的。”这就需要大笔的流水,何况这次南京的铺子动用的银子极多。
林展鹏皱着眉头:“那必是要抵贷的。”
林忠明亦点点头:“抵吧,若是林哥儿顺利回来,这都不是问题。”江陵的鉴宝能力近年来可谓惊人,等闲宝石一眼看过去便知,往往别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已经想好价格对策,捷足先登。
林老太爷心中再是不愿也只能松口:“鹏儿你自行决定便是。”他其实还是想着请中人担保,自总铺账房提出之后,他一意否决,便是想着人选做中人,林家百年家业人脉广,也会与他人做中人,所以请中人是第一选择,可以省却实物抵押。本想等这里大事议罢便与林忠明父子商议,谁知道江陵先提了出来,林展鹏想也不想地便应了下来,林忠明也表赞同,他就不便再提请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