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心中到底不舒服,冷冷地看了一眼江陵,林展鹏对她太过信任,要是养大了她的心,而她越来越对林家产业插手甚深……
至此诸事已基本定调,林忠明与父、子商议半天已极是疲累,微微闭了双眼休息,林展鹏见状便告退:“阿爹先休息一会儿,晚食时儿子再过来。”
因林展鹏掌家,他又住在前院左边的院子里,并不住在父母所居的第二进,一应正事也就都在前院理事堂进行,第二进的正厅便改了布置,半为书房半为饭厅,因其宽敞,极是舒适,林忠明平日里多在此处作息。
林忠明闻言也只是闭着眼挥了挥手,林老太爷也不多言,缓缓走了出来。
他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去,只见林展鹏与江陵的背影在往前院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声商议,年轻人的步伐是轻快的,便是经了一天的正事也仍是活力满满,而他此刻只想躺着休息才能缓得过来,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家,再过两年,便全数交于林展鹏了,历练了四年,走南闯北,从林家陷入艰难开始,他一点点地积累,一点点地努力,和林掌柜、和江陵到处奔泊。他的努力自己一一看在眼里,不是不心疼,却无可奈何。想起来,林展鹏接手林家,比他父亲林忠明当年是要艰难一些,虽然有贵人一言,却顶不住怀疑,锐减的人流、关掉的铺子,他父亲那时林家没有这么大规模,只需稳扎稳打,可也就没有这么危险。
一时之间又想,他已年近六十,还多管什么呢?只是江陵……江陵……这个人,真的叫人摸不透啊。
江陵效忠于林展鹏,也只是效忠于林展鹏,这一点无庸置疑,然而,效忠这种事,若是效忠者的才能本领远远高于被效忠者,就不得不让人心生不安。
江陵年方十三,无论是才能还是心机,都属于上上等。林老太爷想到林展鹏与他说的,当陈知府一提到海盗大多是海商这个话题时,她马上就意识到这是上层的表达,便马上决定要去福州,同时便已算好林展鹏的应对,在此后的说服中令林展鹏主动提出让她心目中的人选林掌柜随同她一起前往福州。林展鹏谈笑风生地说起来还觉得甚是好笑,林老太爷却不然。
他心中甚是骇然。
这份杀伐决断、这份心计,是当年十三岁的林展鹏远远不及的,就算林忠明当年,也绝不能如此。
十三岁!
十三岁便已如此,才学了四年便已如此,若是到了二十三岁呢?当她远远凌越于林展鹏时,会发生什么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果奔第一天。
林老太爷的疑虑并非没有道理,当效忠者远远强于被效忠者时,其实是很危险的。
但是他忽略了一点,江陵是个女子,女子的信任是有感情依托的,换句话说,女子的忠诚度其实远远高于男子。
第100章 病重
林老太爷的忧虑暂时是不可解的, 而且他只能自己在内心忧虑,他人老成精,自然知道如果摊开来讲的话,林展鹏在表面上只会有两种反应:也许会听从, 或者也许会当面委婉辩解, 但在内心里定然是不会理会他的想法的。这个孙子相对长孙而言更有主见。
而林忠明这些年来已近乎完全放权, 他一般只从林展鹏那里接收消息,然后提供咨询, 或者给出自己的建议和看法,至于林展鹏是否采用, 或者说折衷后采用, 他一概不管不问。
林忠明这几十年来做事向来是用人不疑, 疑人不用, 性情豁达且肯放权, 对于小小过失一向是一笑置之全不计较。那些大掌柜们在他病倒之后这些年没有一个人离开, 虽说是对林展鹏、林家有信心,更大的基础便是他打下的, 任谁做事除了金钱之外还是有情感需求的,贪图一个舒服、一个信任,当林家能完全满足的时候,便没有人会想着求去——说实话要找一个好的东家岂是那么容易的。
对外人尚且如此,对自己的儿子, 那就更不用说了。
既然这个问题是暂时不可解的,林老太爷也知道暂时需得放下, 只是对江陵的态度便会有些微妙。然而江陵自四年前开始便再不在乎他的看法,在江陵心中,林老太爷已经完全只是一个交易的伙伴,只要交易仍在,一切都不重要。
林家处于一片平静之中。
江陵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便开始准备福建之行,最重要的是搜集信息。她决定这次不止要去福州,沿海邻近的地方都要去走走看看,因此她频繁地在客栈和茶楼饭馆之间走动,她于这些年也学了些福建的方言,虽然说得不大好,听人说话却没有太大问题。这些日子以来衢州多了不少福建来的客商,战事是一大原因。江陵在他们之中打探、询问、交友,这些她平日里做得惯了,穿梭在市井茶坊当中简直如鱼得水,得到的消息也着实不少。
她与林展鹏说:“自去年戚大将军扫清浙江沿海倭寇之后,倭寇流向福建沿海,投奔原本盘踞在那里的倭寇,今年一月戚大将军调入福建抗倭,二月倭寇便在宁德大胜,戚大将军正在集结军队,目前都是一些小战事,恐怕过一阵子会有大战,我想戚大将军必胜无疑。”
林展鹏担忧地说:“既如此,不如……”
江陵摇摇头:“不必担心我的安危,我有我的想法。”她看一眼林展鹏,轻声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不会轻涉险地。”
这句话她每在做一个重大决定的时候,都会跟林展鹏说一次,当她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林展鹏都会停止劝说。这已经是他们的一个默契,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的这种默契很多,相处也越来越自然会心,林展鹏甚至有一个想法,这般天长地久地相处得宜下去,这般聪明得力的伙伴在身边,他的人生该是多么完满。
然而他会及时制止自己的想法,江陵不能、也不会在林家长久地呆下去。可是他告诉自己,这才是最好的,他会提供足够的养分给她,让她得以成长,尽可能快而好地成长,然后展翅飞翔。
在那个能让她展翅飞翔的天地里,江陵才能够获得完全自主的权力和自由,她的能力和才华才能够自由自在地展开。
林家绝不会是她的归宿,林展鹏期待着看到江陵真正惊艳的时候。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一前一后错了肩地走在林家的后花园里,今年天气暖和得早,园子里早已百花齐放,两人便边赏景边慢悠悠地走着。
走了好一会儿,江陵又看到了熟悉的荷花玉兰树,已是五月,荷花玉兰开始陆续绽放花朵,江陵仰头望去,一身素衣仍如当年那般楚楚有致,人却不再比花儿精致皎白,也就是一个小厮仰头看花而已,然而很奇异的,因着她的与当年迥然的自信飞扬,反而更加动人心魄。
林展鹏欣赏了片刻,笑道:“你始终最是喜爱这棵树。”
江陵也笑:“我爱看花,可是却更爱树木的挺拔坚定和高大不惧风雨,可喜这荷花玉兰既是大树却又能开好长时间的花,又大又美又香,不知有多合我心意。”
她转脸笑道:“少爷,你不觉得周姑娘很像荷花玉兰吗?”
林展鹏笑而不语,江陵自言自语:“便是她那般怕热,也像这荷花玉兰呢。”
林展鹏终究被她逗得笑出声来,一个脑蹦儿打在她头顶:“不要胡说。”
江陵老气横秋地说:“你也该定亲了,明年都二十了,林家可都指望着你呢。这般挑三拣四的,可真不像少爷你的作风。”
林展鹏温和地说:“年纪小小想得太多,小心早早变成老太太。再说,大哥还未成亲,哪里轮得到我。”
林展云四年前中了秋闱,两年前考中春闱,且在春闱考得二甲第十五名进士,年仅二十岁的进士,简直令林家喜出望外,流水席足足摆了五天,散出去的喜钱不知几许。之后因成绩优秀,再加上陈舅父使力,顺利进了翰林院当上了庶吉士,走上了当初和陈舅父一样的道路。
本来林展云是要在中了秋闱之后便成亲的,但是与林展云定亲的姑娘母亲忽然病逝,这便要守三年孝,是以林展云到现在还未成亲。
江陵其实也不太爱讲这类家长里短,便转了话题,与林展鹏讨论起重开宁波、绍兴铺子的事情来。
衢州与龙游相隔甚近,如许家一般两地开大铺子的是个例外,一般三地珠宝商户只会在另两地设一个点,或者干脆如林家原来一般根本连个点都不设。至于前两年在龙游开铺子,是给三水练手用的,如今三水已经足够独当一面,林展鹏便有意将绍兴或宁波重开的铺子交给三水经营。
江陵当然举双手双脚赞同,三水稳重、能干,年纪也已有二十余,在林家历练足有十年,又在龙游的铺子里当了两年掌柜,无论是经验还是能力完全能够胜任。
至于当地铺子原来的掌柜,这两年来也都安排妥当,并无冲突。
两人兴致勃勃地一边走一边谈论着重开铺子的事情,打算沿着后花园绕一个大圈回来,权当锻炼一下身子——虽然这几年他们走南闯北,身子骨已经十分康健。
谈到四明的安排时,江陵眼尖,看到适才走过的夹道里有个丫头飞快地跑过来,直直地冲着他们两人。她拉了拉林展鹏,两人停下脚步等候。
那丫头气喘吁吁地冲到面前,林展鹏和江陵认出这是陈氏院子里的小丫头,她一脸惊恐,想说话却喘得很,林展鹏虚虚往下按了按手,温声道:“不差这点时间,你喘匀了气再讲。”
过了一会儿,丫头带着哭音道:“不好了,京城送来急信,说大少爷,大少爷病重!”
林展鹏的手停在半空,整个人呆住了,过得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哥病重?”他再顾不得其他,提脚便急步往回走,走了几步,大步奔跑起来。
江陵心中亦吓了一跳,等她反应过来便只看到林展鹏的背影,忙也拔足跟去,一边跟丫头说:“那是几日前的事情了?”
丫头一边跟着她疾步走,一边道:“信上说,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拖了几日也不见大好,便送了急信过来,现下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半个多月前,京城送最快的急信到衢州需得十天,也就是说,如果大少爷不治,也早就不治了,若是一直生着病,送信回来……
等她和林展鹏前后脚到了林忠明院子里时,几乎所有人都到了。林老太爷、林老太太、林季明、李氏、以及林季明的两儿一女,林老太爷双手簌簌发抖,直问着陈氏:“究竟如何?究竟如何?”
陈氏只是紧紧地握着那封信不肯交给任何人,一张脸全是泪痕,林展鹏上前握住陈氏的手,轻声道:“阿娘,阿娘,把信给阿爷看看。”
陈氏见是他,方颤抖着嘴唇道:“鹏儿,你看,给你看。”她松了手,把捏皱的信纸递给了林展鹏,林展鹏有些歉疚地看了一眼林老太爷,心中也是实在着急,便展开了先急急看了下去。
甫一看完,便把信递给了林老太爷,江陵见他紧皱眉头,却并非原先的惊痛之色,心下微微一松,听到他对陈氏道:“大哥虽然病重,却并非不起,只是病情反复不定,需要长时间医治。”
陈氏哭出声来:“可是只得他一个人在京城,无依无靠,谁来照顾他呀?要是,要是他早成了亲,还有个人知冷知热地照顾着,可是现今……”
一时整个正房厅里都沉默了下来。林家京城有铺子有房子不假,但是林展远自三年前赴京春闱,身边便只有两个小厮林涛林峰及丫头立夏跟随,立春并未跟去京城,她当时已经定亲,如今已嫁。商户人家本来便易招人眼,林展远便一直低调,并不肯呼奴唤婢,这三年来便仅凭信件报平安,所幸陈舅父的同窗颇为照拂,自己也极是争气,倒也平平安安。
可是儿行千里父母担忧,虽说进仕必然远离家园,林忠明与陈氏也渐渐习惯,但乍闻恶讯,简直让人心如刀割。
林忠明躺在榻上,当机立断道:“你收拾行装,赴京去照顾远儿。”
第101章 家长
林老太太和陈氏一时间都瞪大了眼睛:“不行!”“什么?”
林老太太着急地说:“那你怎么办?她怎么能抛下你?”陈氏也摇着头:“你……”
林忠明叹了口气:“甚么叫我怎么办?我在家, 有父有母有子,还有偌多伺候的人,过了这么些年现在骨头也长好了,只是不能动而已, 养着便是, 日常料理林旦林伟都能胜任, 新挑的小厮也勤快得用,又需担心什么?远儿那边没个知冷知暖的人, 又病着,我哪里安得下心来。玉珍, 你且放心去京城照顾远儿。”
陈氏张了张嘴, 极是矛盾, 照理说夫君常年卧榻不能起身, 做妻子的自然要常伺于身旁, 否则那些贴身的事务交予谁去做?林忠明又没个妾侍通房, 虽则林旦林伟也做得顺手,总不如妻子的好。
但是长子在异地缠绵病榻, 那也是她的心头肉,只需一想起来便心痛得紧,一时之间彷徨无措。
林忠明见状,复又叹了口气:“玉珍,前些日子我们也商议过, 上月赵家姑娘已经满了孝了,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小, 亲家的意思是尽快定下婚期,只是还未定下是远儿回来成亲,还是在京城成亲,若是在京城成亲,我又动不得,少不得也要你和阿爹去京城主持婚事。现下看来,远儿怕是这一年来都不宜舟车劳顿,这婚事应是要在京城举行,你这先过去早些照料远儿,熟悉一下京城以便日后操持婚事,岂不甚好?”
大明初期几十年,庶吉士还有散馆外放的,近百年来已经极少外放,多留在京城,或翰林院、或给事御史、或各部,除非实在不讨喜的才会被外放各州县任职。林展远还有一年散馆,陈舅父的意思是努力留在翰林院,因此自然最好是在京城完婚。
林展远的未婚妻子赵宝儿,是林展远书院的一位德高望重的夫子孙女,她的父亲亦是举人出身,赵家看重林展远自然是因为他的才华,本来婚期定在林展远十八岁那年秋闱之后的冬季,只是定了吉日之后赵宝儿的母亲忽得重疾,病榻上两个月后便去世了。
如今林展远年已二十二,赵宝儿也已十九,本来两家也在商议婚事了,现在……
林老太爷一锤定音道;“便这么定了,陈氏去京城照顾远儿罢。现在还需得再送个信儿去给赵家。”
林展鹏看了看父母的神色,点头道;“这是自然,阿娘将大哥的原信给我,我再写一封信,请……”,他看了一眼林忠明,“请林詹叔送过去。”
林詹是林忠明早年的贴身长随之一,他对铺子生意没有兴趣,在上一代大管事退休后便接替做了外院的大管事,请他去送信是最合适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