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心知自己不能逗留太久引起人的注意,她不知道当年的事情真相,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有人在留意江家遗孤,也许六年过去已经没人过问,但是,她不想冒险。
当年,为什么那个黑衣人没有像杀了全家一样把她也杀了、却要费尽力气将她掳走?她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午后的阳光渐渐强了起来,她慢慢地抬头凝视一眼,准备往回走,却因为在日头下站得久了,心情太过激荡,眼前便有些花,微微一个踉跄。
身边正好走过一个少年人,顺手扶住了她,关切地问:“这位小兄弟怎么了?是不是晒久了头晕?”不等她回答,回头招呼身后的小厮:“见明拿些藿香丸给这位小兄弟。”小厮爽快地应了一声,飞快地自手挽的籐篮里取出一瓶药丸,直接递到江陵手里:“喏,哥儿给你的,拿着吃下去便没事啦。”
小厮一双笑眼眯眯的,大概见江陵身着蓝布袍子很是普通,便愈加和气,拿着瓶子的手使劲往她手上塞:“中了暑气可轻可重呢,拿着啊,一次吃八小粒,一日两次。”
江陵怔怔地接过了药瓶,那少年早已越过了她走向江家大门前众人祭奠的地方,跟随着小厮的是几个壮汉,抬着酒菜祭品和许多纸马纸轿纸屋纸箱笼络绎穿过她的身旁,将这些东西整齐地摆放在江家大门原址那里,竟是摆了满满一地足像一座小山。
此时已经未正,祭奠的人尚有,却不多了。江陵记得阿嬷曾经说过,当地风俗,祭奠故人必在午时过后,因故人要午时过后方才起床,洗漱食饭之后,正好收取祭礼,未时开始祭奠最好呢。
纸器一一烧起,纸元宝纸钱一一烧起,火光在烈日下愈来愈大,江陵看到那少年慢慢地在祭品前跪了下来,认认真真地磕下头去。
傅笙。
这一次,他没有认出江陵。
江陵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傅笙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敬香,洒酒,用线香点燃纸钱,然后静静地看着祭品燃烧,祭品极多,烧起来很费时间,火光冲天,透过火光看过去的废墟便如幻境一般扭曲晃动起来。
傅笙在大太阳底下、火光之前不遮不挡,安静等候,时时见到有被盖住未燃尽的,不顾火光灼人,就亲自拿了杆子去拨动。
一丝一毫不曾假手于人。
似乎早已习惯了,跟随着他来的小厮和壮汉也都站在后面没有插手,只傅笙跪下磕头时他们也跟着跪下磕头。
她怔怔地痴痴地看着看着,发现跟着出现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带着小厮仆人,静悄悄地把诸多祭品纸供排成一列,各自敬香敬酒,有的磕头行礼,有的长躬行礼,个个毫不敷衍、恭敬有礼。
来的人太多太整齐,太阳当空,微风拂过,此地却一片寂静,肃然哀伤。
这些少年人当中,有一个少妇格外醒目,她身旁站着一个胖胖的小少年,两人都极是熟练地指挥着仆人摆放祭品,又低声交谈几句,同时静穆地跪了下来。
江陵后退几步,几不能自制。
这是章家姐姐、章家弟弟。
那是许家哥哥,童家哥哥,还有沈家哥哥、胡家兄弟、祝家兄妹……
她幼时的玩伴们。那时候他们总是打闹,他们有的会让着她,有的不会,追追打打之间还会真的生起气来。她还记得,在大火那天前三天,她和胡家弟弟还打了一架,至今尚未和好呢。还有许家哥哥,仗着长得高老打她脑镚儿,她发誓以后要长得比他高然后天天打他脑镚儿。
他们来祭奠她的父母、她的祖父母、还有她。那样熟练的手势,这六年来,这六年来,他们都没有落下吧?他们都还记得江家的人,记得她。
江陵再后退几步到了树荫底下,可是不行,她往旁走,不肯站在树荫下,因为他们都在太阳底下啊。她低下了头,不再望向他们。
第105章 祭奠
身旁的地上忽然多了几个影子, 江陵一惊,抬头,撞见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林展鹏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江陵亦是意外:“二少爷?”目光微转, 发现三水四明都站在一侧, 手中各自挽着篮子, 一个篮子蒙了白布,里面自然是酒菜瓜果, 另一个则是纸元宝铜钱。林展鹏手中也提着纸钱等物。
这是……
江陵脑子一片混乱,有些慌乱, 马上又掩饰住:“我路过这里, 看到好些人都站在这里, 那边……许多人在烧纸祭祀, 我也, 就站了站。”
林展鹏恍然, 提了提手中的纸钱,解释道:“这便是咱们常提起的龙游珠宝第一家的江家, 六年前一场大火,全家都……,江家的珠宝生意做得极大,最重要的是江家人个个为人良善,对周边慷慨大方, 善事做了无数,对商行同仁都做过不少裨益。特别是对咱们三地珠宝行维护甚多。因此上, 人人都记着他们,但逢江家遇难的日子,会自发地前来祭拜一二。”
他远远地望着那座废墟,语气惆怅:“我曾见过江家的当家人江叔父,当真是一个心胸广阔、目光远大、儒雅无双的人,令人一见便是心折。”
江陵怔怔地听着,三水轻声说:“少爷一直仰慕江老爷风华,每年此时也都来这里祭奠江老爷。”
林展鹏听得三水的声音,转回头来微微一哂:“前些年你年纪小,便不曾带你来,今儿你既也在此,那就也跟着敬一柱香罢。”话毕缓缓上前,三水四明跟着过去,江陵一时怔忡,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被四明一拉,方跟了上去。
此时那几个少年的祭奠已近尾声,见又有人来,便抬头望过来,林展鹏是衢州林家的当家,这几个少年亦都是各自家族中的佼佼者,自然彼此都见过面,只分熟悉与不熟悉罢了,此时一见之下,纷纷彼此见礼。只是地方和时间都特殊,也就轻声打了个招呼罢了。
许家和童家同是珠宝行的,和林展鹏更熟悉一些,许家许志文和童家童海便上前帮忙摆放祭品,三水四明江陵反站在一旁插不上手。
一应祭品整整齐齐地摆放妥当,林展鹏点燃白烛,执香燃起,各递过三支给三水四明江陵,四人各自行礼,插上香,林展鹏又执壶倒酒,每人三盏,一一揖礼敬过、泼洒于地。
最后,林展鹏将燃着的纸媒递给江陵,温声道:“你是头一次来,便由你来烧这元宝钱银车马敬献给江家人罢。”
江陵一时僵住,林展鹏将纸媒往前递了一递,她方回过神来,怔怔地接过纸媒,低头去点堆成小山的元宝纸钱,莹莹小火苗触到纸钱便燃烧起来,火势迅速熊熊而起,江陵一闭眼,两滴泪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元宝上,瞬间被火光吞去。
她后退一步,脸上已经毫无痕迹,只是一如既往地淡淡,配合了此时此景带着的几分哀戚。
没有人留意到她。火光中人人肃穆静立,透过熊熊火焰看过去的废墟微微扭曲,恍惚中竟不似人间。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所有的祭礼都已烧成灰烬,一排酒菜瓜果等祭品整齐摆放着,沾染了纸灰。
少年们纷纷默不作声地行礼告别,江陵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从身前走过去,走向前方,然后一个一个地远去。
许家哥哥、童家哥哥、沈家、胡家、祝家、章家,最后是傅笙。
傅笙走得很慢,他与林展鹏似乎不熟,行礼告别时却极为真挚,一双漆黑的眼睛里藏着说不尽的哀恸,令林展鹏忍不住轻轻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江陵张了张嘴,“傅家哥哥”几个字就在嘴边,却强自咽了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傅笙慢慢地走远,这十四岁的少年,一步一步走得极是沉重。
也许只有江陵才知道他的心事,她好想告诉他,不,她不怪他,他一片挚子诚心,有何可怪?她只有感激,那一声声的哭泣,一声声的祈愿。她其实也已经不怪傅伯父,人的选择有轻有重,有取有舍,她曾几百次自问如果是自己处在傅平的位置会做什么选择,每一次她都无法找出答案。那么,何以责人?每个答案都是对的,每个答案都是不对的,人生于世,何其艰难!
最后,林展鹏四人也离开了江家这一座废墟。
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四明突然问:“二少爷,我有个问题不清楚,咱们每年都来,只都来得早,不曾遇到过这些少爷们,今年晚了些儿,才遇到他们。听起来他们是江家的世交,似乎每年都这个时辰来这里祭奠,可是怎么没有去墓前祭拜?为什么反和我们一样在此地祭拜呢?”
江陵和三水也呆了一呆,抬头望向林展鹏。对呀,林家不比他们,与江家并无深交,所以才和许多旁人一般在江家旧居门前祭拜,可是他们跟江家是世交,不是应该去墓前祭拜才对吗?
林展鹏一怔,目光一一扫过三人,顿了顿才慢慢地道:“这并非是他们不知礼,你们不知道,江家的墓地,或者说,江家的祖坟,没有人知道在何处。”
三人面面相觑,四明失声讶道:“怎么会?”江陵未曾出声,心中亦极为惊讶,没有人知道江家祖坟在哪里?怎么会?
她禁不住仔细回忆,年年祭祖,都是在江家自家后院子的祠堂里,扫墓?她的记忆里当然记得是去扫过墓的,否则阿嬷也不会与她讲起扫墓的风俗规矩。她记得每年都是全家一起去的,分了几辆车,她一贯地与阿爹坐一辆车子,也一如既往地淘气,要时时打开车窗看外头风景,有时是春天,有时是冬天,全是花草树木池塘山村,每次都是先兴致勃勃后就兴致缺缺。然后由于路途不近起得早,天不亮便启程,走着走着她不由总是犯困,到达时便总是半梦半醒的。
那地方是在哪里?她不记得了。那么小的姑娘,谁会去记这个呢?只知道是在山里头,祖坟在山里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那里连片的墓,数也数不过来,扫墓的人也不止他们一家,不过大家都是各扫各的,见了面也就点点头罢了。
扫完墓,江家还会在山脚下溪涧边搭个帐子歇一歇,烧些热水,吃些点心饭食,阿爷阿嬷和太太聊聊天,江宣会陪江陵玩耍,带着她沿着溪涧来回走一走,教她认些花草,念念诗讲些小故事,然后才又全家一起慢慢地坐车回家。待到回到家里,都已经是深夜了,江陵又已经困得在江宣怀里早睡了一大觉了。
现在林展鹏说,没有人知道江家的祖坟在哪里。
这话说起来也没错,谁家的祖坟谁家自己知道在何处便是了,旁人不知道正常得很。如今江家已经灭门不剩一人,没有人知道江家祖坟在何处也有道理。但是江家人的骨殖骨灰可是有人收了去葬的,那人将之葬去了何处?那人,是谁?
何况细究起来也不通,江家是龙游珠宝第一大家,何等显赫,他家的祖坟怎么可能无人知晓?
江陵忽然觉得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是的,为什么?她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再一次意识到,江家并不是自己想像中那么简单的家族,江家……兴许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秘密。她第一次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是她那次忽然发现自己的父亲江宣与她见过的任何一个商户大家都完全不相同的时候,可是当时她只是困惑。
现在她依然觉得困惑,但这困惑中更有了一丝惊惧。因为越有不同,就越意味着当年那场大火非同寻常。只有她看到了漫天火光中的黑衣人,只有她亲眼看到黑衣人守着整个江家宅院见一个杀一个,只有她被黑衣人锁着手掳走险死还生……他们为什么不杀她?为什么要抓她?当初在大火中他们可没有管她死活啊!
而所有的人都只以为江家大火是个意外。或者说,也许有人觉得奇怪,却并没有想到旁的什么。江家已经无人,再也不会有人会去追究那一场大火的底细。
三水却又问道:“我记得江家并非独此一系,他们还是有亲戚的。亲戚家也不知道么?”
林展鹏点点头:“他们都不姓江。”换言之,是江宣的母亲和妻子一系的亲戚。
不,江陵记得乡下还有一个伯父。不过伯父几个月才来一次江家,江家却从来也没有去乡下探过伯父。伯父对她极好,每次来都会带许多新鲜的小吃食给她,最嫩的藕带、最甜的菱角、最香的小红薯烤起来甜香喷鼻、最鲜甜的豌豆……她曾经闹着要阿爹带她去乡下伯父家玩,要像伯父讲的一样坐着大脚盆亲自去采菱角、去挖红薯、去采野果子吃。阿爹总是哄着说好好好,伯父也说好好好,然后相视而笑,却从来也没有真的带她去过一次。
阿爹从来没有对她食言失信过,只有这件事。
其实江陵也不是很介意,所以也不大想得起来,要不是林展鹏这一说,她其实早已经忘了。
那么江家出事后,这些亲戚呢?乡下的伯父呢?
伯父和阿爹长得很像的,肯定是真的伯父啊。江陵心中忽然滋生出一丝希望来,也许,伯父,知道一些什么,不,他肯定知道很多事情。可是她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伯父呢?
江陵茫然地想,她要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要说: 江陵终于能够祭奠她的家人。
第106章 家族
四明愤愤然:“所以江家是没有人了才处处被欺, 我听说,江家自烧没了之后,最初一年有很多人去里面寻宝,都说江家富有, 藏了许多金银珠玉宝石, 虽说火烧了三天, 难说没有漏网之鱼,都贪着能找到一粒两粒就能大富了, 最甚者有人拿了铁锹锄子去掘地。刚开始还是偷偷地趁晚上去,后来就大白天也肆无忌惮。”
三水道:“听说也真的有人寻到了几粒。”
林展鹏叹了口气, 道:“是啊, 可是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找到过。然人心贪婪侥幸, 总觉得自己还能找到, 终于把整块地都挖了一遍, 凌乱不堪。最后还是傅家和章家实在看不过去, 派人守着,只是地方太大是其一, 寻宝的人不受劝告是其二——总不能绑着打吧?最后还是傅家找了县尊,县尊最终下了文书,禁止闲杂人等进江家旧居,傅家和章家派的人手才师出有名,有人擅入抓到了也有了名目送官, 这才告一段落。”
江陵沉默不语,既已烧成废墟, 是不是再被挖上一通,又有什么值得她介怀的呢?
来日待她归来便是。
四人回到铺子里三水住的小小后院,林展鹏稍作歇息便要返回衢州,江陵本以为他要与自己一起去金华府城处理酒楼抵贷的事情,见他行色匆匆不免有些奇怪,林展鹏见院子里只有他们四人,叹了口气道:“三叔又惹了麻烦。”
提起林季明,江陵不由想起一件事,提醒林展鹏道:“那日刚回来时我去盘总账,偶然看了几本前个月的总铺细账,发现他介绍来的泉州客商在总铺里以三七拆账来寄售宝石,说是其中少要的一成是给他的,账房说他一直都是挂着账没有支取。我觉得这样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