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林展鹏眉宇紧紧皱起,在总铺寄售宝石,因周转最快,获益了结也快,自家人本也无所谓,可是挂账不支取,若是多次,这可就麻烦了。
  这就相当于总铺调动的资金里有一部分是林季明的资金了,与投资金入股也不差什么了。虽然少,可耐不住时日长久、积少成多。江陵在总铺盘账一般不看细账,反正有林掌柜管着,这次能看到也是凑巧了。可是林掌柜怎么会没发觉?
  账房先生。
  总铺的账簿十分繁多,不仅有各地每月的往来账,还有本铺的细账,通常都是忙不过来,几个寄售的宝石商如何分账通常会被忽略过去,如果又有账房先生刻意模糊的话。
  林展鹏有些头疼,这个话题还不能说,还能逼着他支取不成?如今二叔已经被关起来四年了,因为祖母闹得极其厉害,林老太爷实在被闹不过,两年前已经松口许她可以自由出入二叔的院子,只是二叔一家除了春节中秋绝不允许出来。他也曾去过二叔的院子里探望二叔二婶,只觉得二叔二婶人虽钝了胖了不少,眼神看向两个堂弟时仍是绝望的,两个堂弟年纪也都已不小,闯了祸的林展远还好,林展宁那双如毒蛇一般的眼神完全不加掩饰,让他又是极不舒服又是难过。
  如今三叔……
  三叔一向对父亲不服,对自己更是不服,他一直希望能够掌握一部分家业,之前求过林老太爷给他机会。然而自从二叔被彻底关了起来之后,他便再也不为此出声了。
  但是他会惹些不小的麻烦,这些麻烦既不足以让他受到太大的惩罚,又每次都能得益。一则,祖母绝对不会再允许有一个儿子被严惩;二则,林老太爷年纪越大,对某些事益发固执,而对某些事却益发容忍,他只得三个儿子,一废一关,这一个他也再不忍重责;三则自己身为晚辈,在旁人眼中又得了最大的益处,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不满或者怨怪的心来。
  事实上,如今林老太爷之所以严苛,其中很大一部分是看在陈舅父的份上。他需要给陈舅父一个表态。可是时日愈久,记忆便愈会刻意淡化种种不愉快的成份,二叔也罢,三叔也罢,在林老太爷眼中所犯的过错终有一日会轻淡如烟云,到时候林老太爷也许会后悔,也许会迁怒。
  看着林老太爷对待陈氏、对待赵家、对待江陵,这些事情,林展鹏年纪越长,越是明白。这种明白是他不情愿有的,然而他必须强迫自己去接受。他是林家得益最大的那个人,必须便需要承受最大的责任和……责难。
  江陵对他的家事向来不置一辞,但他从来不瞒她半分,以前她懒得听时他也不管,自顾自地一一仔细地与她讲,有一次她暴走,他方对她说:“这些事情,是每个大家族都会发生的,而真正的大家族只会更加繁杂错综。你必要多多了解,因为日后不知你会经历什么,不知你会归入何等人家,多知多会,不能说从此便立于不败,至少你不会被莫名欺骗欺侮。”
  她当时冷笑:“我才不会嫁入这等人家!你当我是眼瞎的么?”
  林展鹏只是微笑着看着她,仿若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如今她仍然对他的家事不置一辞,却肯认真地听,并想办法一起解决,不耐烦不忿时会说:“你其实是骗我的吧,骗我帮你想法子,你就好偷懒。”
  他哈哈大笑。
  江陵看着林展鹏紧皱的眉头,问他:“这次麻烦大吗?”
  林展鹏苦笑:“老太爷这次收回来的宝石,有一半是他经手的,品相原本说相当不错,可是……”
  江陵沉默了一会儿:“那日许大账房让我去掌掌眼的那一批吗?”
  本来她是要去看一看的,可是听说已经尽数出售,这也正常,林家的珠宝进货与出货量向来不小。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林展鹏道:“竟有不少假宝石,购货的是潼关那边来的客商,幸得被那家儿子看中几粒宝石要嵌成钗子送人,店里做的时候便被发现了。”若是到了潼关才被发现,自然无法再来寻林家退货讲理,貌似是林家占了大便宜,也掩了林季明的伎俩;且潼关离得太远,与林家再起瓜葛也难,但因果很难讲,买家这个血亏吃得太大,或破家、或重振旗鼓,后者便不会轻易罢休。
  而且买家也早已意识到这个问题,一意要闹上官府。
  这事情闹上官府也很难断是非,珠宝这一行看的就是眼光,假的珠宝多的是,认错了只能自认倒霉的多,但林家好不容易恢复的名声可就又糟了。
  江陵忍不住问:“那你还来龙游?”
  林展鹏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直接道:“客商好色,阿爷买了几个妓者送于他们暂时安抚了下来,我早上便过来了,先去了童家。”江陵恍然,童家有人去过好几次潼关,在那边认识的商户官家应是不少,这是来找人面讲情了。
  江陵笑道:“老太爷定然又是挖不出半分钱银。”每次出事,便是打骂,林季明也绝不将已经收入囊中的银子吐出来,在他眼中,家中有金山银海的人是长房,是老太爷,既不让他主事,不让他有办法赚银子,那他只不过想办法掏个边角从而把小日子过得舒坦些,又有何错?想叫他赔钱?做梦也没这般美。
  于是每次都是林老太爷出钱,这些年老太爷的私房都快掏得差不多了,林忠明看不过眼,时时让林展鹏从总账里支出些。
  林展鹏叹口气:“其实倒不如分些铺子给三叔。”
  江陵越发笑不可抑。林展鹏知道她的意思,此时这么做已经于事无补,到时候林季明还是会想尽办法从林家铺子里掏钱。这个局已无法解开。
  江陵轻描淡写地道:“也不是没有办法,许家的办法便是好办法。可是老太爷必然不舍得。”林老太爷已经糊涂了。
  太过出息的子弟便送出异地去立足以防阋墙,太过没出息的子弟又何尝不能如此?怕管不住么?每个人都有弱点,端看长辈是不是舍得了。
  林展鹏也知道江陵早已看穿了林老太爷的行事,只能一笑:“那我和四明便先回去了,你办好事情便回来吧,咱们定一下宁波和绍兴铺子的人手,这便派人过去。”
  江陵笑嘻嘻地点点头,转头朝三水做个鬼脸:“你这便马上要被放逐了。”
  三水啼笑皆非,不去理她,认真地对林展鹏道:“少爷放心,我已经和内人说好,到时我先去那边,等稍微安定一些便接她过去。所以随时都可以出发。”
  林展鹏满意地点点头:“人手方面,你和林溟先商议一下,省得你有想要的人手我们却不知道。”他看了看天色,“我得走了。”
  四明牵了马出来,两人上马,趁着天色尚明纵马离去。
  江陵和三水走出院门送到街上,见两人骑马远去方往回走,江陵道:“明日早上我便去金华,抵贷的事情估计两天也就办妥了。回来时我就不在你这里停了,直接回去。今晚我们便将你需要的人和事项定下来吧。”
  三水边走边说:“行。”
  作者有话要说: 预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不喜欢吃月饼的人就吃螃蟹,吃石榴,吃很多很多水果吧!中秋就是要吃水果的对吧?
  明天会更新的。
 
 
第107章 众说
  龙游县城东南边, 临江,高大的围墙围起延绵数里的十几座院子,院子里的房子朴素古雅,一步一景, 幽深安静。外面的门楼亦是简净, 只简单雕了仙鹤献桃的图案, 门楼下的门框与普通富户一般镶了青石,年月太过久远, 边角已有些破损,白墙黑瓦, 不见一丝奢华。
  里面的仪门亦是只刻了字, 龙飞凤舞, 简简单单一个“童”字, 却教人看着似翠竹微动、松柏矗立、磐石扎根, 功力非同一般。
  这便是在龙游县城涉足珠宝业、刻书印书业的童家在县城的落足地——童家别庄。这十几年里的珠宝盛会便是在此举行。
  但童家一向聚族而居, 却是在距县城几十里外的童家村,童家族人众多, 能人辈出,或从事珠宝,或从事刻书,或从事藏书,或从事茶盐……友爱共处, 却低调沉稳,深得敬重。
  别庄最深处的一座院子临江最近, 站在台阶上倚栏便是无限江景,此时五月初夏,别庄里、江边皆是草木极是茂盛,繁花亦盛,江水如蓝,红日正在西斜,晚霞层层晕染,如倾倒了千种颜色,云霞色色迭变,远远有渔舟轻泛,景致极好。
  童氏族长亦是童新的父亲,须发半白,精神极好,他轻轻敲着栏杆,问面前其中一个年逾四十的中年人:“你明日便去衢州一趟罢,不过有没有把握?”那中年人脸上风霜之色甚浓,却神情轩阔,衣饰丰美,一笑道:“既是大同那边的客商,能走得了这般长的商路,还出得起这般资财来贩珠宝,也就是有数的那些人家之中的了。被林家坑了又没有马上报官,只是威胁,那范围就更小了,想必不是有大靠山的那几户,不妨事,我去看看,必能说项的。”
  童氏族长叮咛道:“不可仗势欺人,好好说和,宁可咱们吃些亏。”
  中年人哈哈一笑:“小侄办事,叔父还不放心么?听林小侄的话语中意思,那户人家嚷着要报官,却收了美妓不曾声张。小侄猜想他们其实也并不想让人知道他们来进了批珠宝,需知袖中些许重逾千金,无人知晓方才安全。”
  站在中年人身旁的另一位中年人笑道:“族兄此言正是以己喻人,再确切真实不过,藏宝贩宝者都以三缄其口为要,叔父确可放心,此事不难解决,不外乎钱财安抚罢了。族兄既是来往大同宣府多次了,识得那边的贵人官家众多,做中人只要不欺负人,取个中庸不难。”这位中年人却是一袭半旧青袍,一身书卷之气,然只见儒雅不见迂阔。
  先前的中年人大力拍着他的肩膀,笑道:“阿佩说的是。”
  童氏族长一笑:“我也是操心太过,你们俩人做事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听阿佩的意思是阿佩你也要去衢州?”
  童佩笑道:“我许久没有去过南孔书院了,既族兄要去,便搭个伴儿,去探一探老友们。”他叹息道:“提起林家,当日书院诸夫子皆云林展鹏可惜了,林家竟无一人可作后盾,族中亦无可用之人,否则他大可从心所愿。我看过他作的文章,温润大气,进退有据,虽年少却豁然,虽青涩却通达,听说他如今亦是手不释卷,可惜早晨我不在,不曾见到他。”
  他的族兄童洋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明日我去做中人,你便一起去吧,正可以己身作榜样,教导小兄弟以商养学,未为不可。”
  童佩知道族兄与自己亲近,方大力取笑,一笑置之。
  童洋却又叹息一声:“林家,真是岌岌可危,一个偌大家族,竟只能靠一个人撑着,简直可笑。”
  他冷笑一声:“林启瑞此人,最大的优点也就是唯一的优点便是有自知之明,早早地将家主之位让于长子,自始至终只信任器重长子。然而他最大的缺点也在于此,只能信重长房,二房三房的子孙全然不管教,出了事亦不知好好处理。如今尾大不掉,长房日后太过艰难,若是林展鹏出事,林家危矣。”
  童氏族长一声轻斥:“你如今连个长幼尊卑都没有了,林老太爷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
  童洋“哈”一声笑:“叔父你只说我讲得有理没理。他年纪长又如何,与我何干?这等人家,正是咱们家的反面教材,正该好好讲于子孙辈来听,家事不是小事,这等糊涂,后患无穷。”
  童佩沉默不语,金龙衢三地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几大商家的家事都不是秘密,林老太爷处置二房说得上是雷厉风行,佩服的人有,但如童家,却一直不以为然。
  堵不如疏,给上一笔资金,将不服气的二房三房送得远远的,再派几个得力的看着,由得他们折腾,不比现在更好?吃得苦了,总有个把会长点心思,说不准还能做出点事来。若是都不成,那也比关起来完完全全地废掉好吧?
  归根结底,是林老太爷不舍得。看在眼眉底下他方能安心。可是日后呢?日后林老太爷百年,烫手山芋落到林展鹏一个后辈手上,那可真的是没得轻重可说了。就算林老太爷到时会有安排,临到临了,当叔父的不肯听从,林展鹏能如何?
  不过这到底是别人家事,几人闲聊几句便转了话题,谈起童家另一族人童巨川,童洋与童巨川是堂兄弟,两人时常一同往大同、宣府贩珠宝与茶盐,童洋妙语如珠,讲起童巨川的闲事来,引得几人笑不可抑。
  童氏族长忽展眼望去,眼眉间俱是笑意,童佩随之转头,童洋却头也懒得转,笑道:“定是阿海来了。”
  过得片刻,身后便传来一个少年人清朗的声音:“阿海见过阿爷、阿爹、伯父们。”
  一时厮见完毕,童氏族长问道:“今日拜祭没甚事罢?”
  童海摇摇头:“没有。不过遇到了衢州林家的当家人林大哥。原来他也是每年都来拜祭的。”
  童新一直在一旁没有出声,此时像是回答父亲和族兄三人的疑问:“林家与江家并无太大交情。”江家极是维护珠宝业同行,但却一向不与同行太过深交,便是童家和许家,也只是儿女年龄相近,才走得近些罢了。他们反与不同行业的商户人家交情深些。
  提起江家,诸人都沉默下来。许久之后,童洋冷冷地道:“江家失火之事,到现在也没有一个说法,谁会真信是意外呢?江家又不是普通人家,一场大火竟能灭门,反正我是不相信的。”
  童氏族长叹息道:“六七十年前,江家突然出现,几年间便家业大兴,在三地珠宝行业中稳立不倒,隐隐间成鳌头之势,慢慢的不知不觉之间便在三地坐稳了第一的位置。直到二三十年前,开始渐趋低调,不肯再说第一,正巧许家崛起力争第一,江家便顺势退后,甘居其后。但三地珠宝行都知道,实则第一仍是江家,许家亦不敢在三地之外号称第一。这几十年来,江家着实为三地珠宝行业做了许多事情,唉。”
  童新木然地道:“然则,六七十年后,江家于一夕之间灰飞烟灭,正如来时突然,去时亦突然,来时无踪无迹,去时亦干干净净。仿佛江家于这世间从未存在过一般。”
  少年人童海不禁打了个寒噤,他第一次意识到,江家原来是这般神秘的家族,不由喃喃道:“没有人知道江家的墓地。”
  几人相视,俱都沉默下来。
  县城里与童家庄园呈对角线方向的另一座宅子,单从门楼便可看得出来豪华逼人,从仪门进去,一进一进,似无尽头,每一进院子都层层叠叠,呈双层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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