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外一进中明堂处,只得三人,其中两人跪在当地,正是许氏兄弟许运杰和许运豪,站在两人身前的已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年人,他冷漠地看着这两人,用轻而稳的声音道:“果然是翅膀硬了,我的话一句也听不得了。”
许运杰一个头磕下去:“儿子不敢。儿子……”
老年人许汉程喝止他:“我说的不是你,许运豪,我两年前说过什么,你且再说一遍来!”
许运豪叹了口气,也磕下一个头去,抬起头来的表情却极是坦然:“阿爹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咱们家差林家差在哪里,阿爹你比我更清楚。是缺一个官家亲戚吗?是缺百年基本和人脉吗?还是缺一个鉴宝大家?都不是。官家亲戚,咱们没有吗?只是官小职微尚未成气候而已;百年基本,要毁起来也不难,这不是已经做到了?鉴宝大家,毁掉不就成了?”
许运杰打断他:“你为何非与林家过不去?除了林家,还有童家、沈家、于家,难道你要一个一个地对付过去?”
许运豪简直懒得理他,只定定地望着许汉程,道:“阿爹,你既已放逐了我,将家业留给了大哥,我在衢州府城如何做事,你还管这么多做什么呢?若是怕我连累本家,你放心,到时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牵连你们。”
许汉程气得一拍桌子,喝道:“你说不会牵连便不会牵连?一笔写不出两个许字,人人俱知你是龙游许家的儿子!如今咱们许家已是龙游珠宝第一家,便已是金龙衢三地第一家,还有什么可争的?林家有三品官家靠山,如今林展云又在翰林院,眼见着是一飞冲天的势头,我两年前便说,趁林家没有证据、没出真祸,咱们许家要慢慢与他们修好。你一意孤行,到时候出了事,许家连锅端都是轻的!”他的声音忽地低了下来:“谁都不知道江家为何被灭满门,你就不怕许家也有这么一天?”
许运豪却并不惧怕,只冷冷地问他父亲:“咱们许家,真的是三地第一家了吗?你自己还不清楚我们缺的到底是什么吗?”
他立起身来,道:“还有,你口口声声咱们许家咱们许家,你真当我是许家的人吗?你将家业传给大哥,将我孤身放逐衢州,坐等我自生自灭倒也罢了,却还要既能看着又能防着,我这般也没甚么趣味。阿爹,你以后还是少说咱们许家这种话罢。”
他的神情比先前的许汉程更是冷漠,看也不看一站一跪的许汉程、许运杰两人,扬长而去。
却没有看见站在一侧一脸震惊的许志文。
第108章 悔恨
龙游溪口。
溪口镇位于灵溪和柘溪的交汇处, 乃龙游和遂昌的交通要津,身兼水陆交通的枢纽,同时也是造纸中心,便因此成了纸张交易的中心, 繁荣昌盛倍于城市。只要稍近溪南, 便可见人流车马往来穿梭不息, 人声鼎沸热闹之极。山货成批成担运出有之,纸张成车运出亦有之, 衢州府城的辖地如衢县、龙游、常山、开化俱都善制纸,来自四地的造纸纸商们和外地进货的纸商们云集于此, 如南屏纸、花签纸、元书纸、连三连四纸、藤纸、榜纸共上百余种纸满坑满谷, 由此地销往全国各地。
傅家便是造纸大家, 亦是最大的纸商之一。
远离喧嚣的镇子, 在灵溪边、群山脚下, 建有一座相当庞大的宅院, 因山脚位置不够,便依山往上, 一层一层顺势依形建了上去,树木掩映,院墙围绕,端的另成一番景致。
溪口镇因位于山中,气候与龙游城中又不同, 便是七八月酷暑时,白日晴晒高温与龙游一般, 夜晚却必须盖上厚被,因此出产的山货、稻米格外好吃,人们的皮肤也格外白皙。
此时天已半黑,白日烈日的热气早已被夜风吹得一丝不剩,竟有了些许寒意。宅院的大门前停下了几匹马,马上的人也都已披上披风御寒。
守门的人看到来人,立刻跑出来将大门推开,那几个骑马的人也没有下马,提缰驱马进了宅院,又走得片刻方才下马,当中一位少年把马缰交给身后的随从,便疾步往山脚右侧一间大院子走去。
层层叠叠的房屋绕进去,最大的天井便是主人所居客厅,此时客厅中空无一人,少年匆匆走向客厅右侧最里的大间。
方推开门,便见明亮的烛火中,半倚在床上身上盖了厚被的中年人正闭目歇息,他脸色蜡黄,须发皆是半灰白,憔悴瘦弱之至,显见得病骨支离已久。便算这样也能看出他原应是个俊秀的男人,眉眼间与少年人如出一辙。
坐在床前的妇人见有人进来,转过头看到是少年人,半惊喜半嗔怪地轻声道:“怎的今晚便回来了?不是说叫你明天再回吗?这般急着赶路可太辛苦了。”
妇人弯眉秀目,肤若凝脂,颜色甚好,却透着一股哀伤忧愁,不过强自撑着露出笑颜,少年看得心酸,低声答道:“不辛苦的,儿子不是小时候了,这点子路不打紧。”
床上的中年人闭着眼似是无力睁开,轻声问道:“是笙哥儿回来了吗?”
少年人傅笙上前靠近父亲,回答:“阿爹,是我回来了。”
中年人正是傅笙的父亲傅平,六年前的步履矫健、生机勃勃不见半丝踪影,若不是脸上皱纹不多,看上去与老年人也没甚差别。
傅平微微掀开眼皮,就是这么一个小小动作都似用了力气,眼皮间眼睛浊黄而无光泽,他低声问:“一切可顺利?与往年有甚不同么?”
傅笙摇摇头:“阿爹放心,派驻在那里的人都尽忠职守,近来也都没有逾矩越规的小人,这两日拜祭的人也一样很多。今日还见到了衢州府城的林家少爷,那个号称鉴宝天才的当家人,他也来祭拜江家,说是也是年年来的,只时辰都要早些。”他的话语轻而快,似是不愿父亲多听。
傅平却仔细地听完了,沉默了许久。
妇人禁不住伸手抚了抚他的胸口,温婉地道:“你便放心罢,江家……有你这般看顾着,不会有事的。”
傅平的脸忽然抽搐了几下,傅笙急忙对母亲说:“阿娘,我饿了。”
妇人醒悟过来:“是了,你这一路赶回来定是没吃晚食,我这就去叫厨下备些热食来,你陪陪你阿爹。”她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去。
夜来寂静,听得妇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傅平轻轻叹了一口气,傅笙坐到原先妇人所坐的位置上,轻轻替父亲抚着胸口,道:“阿爹你……要好好将养,你这般病着,儿子很是担心。”
傅平微睁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儿子,轻声问道:“笙哥儿,你……你怪阿爹么?”
傅笙一怔,神色便有些慌乱,垂下眼躲开父亲的目光,含糊道:“儿子为甚要怪阿爹?”
傅平见状,苦笑一下,道:“笙哥儿别瞒啦,阿爹知道你已经晓得了,陵姐儿的事情,陵姐儿的事情……”他重病中不宜激动,可是此时提到这个名字,蜡黄的脸色微微泛起红晕,呼吸声也急促起来,傅笙见状急忙握住他的手,答道:“阿爹别急,儿子……儿子……不怪阿爹。阿爹难以两全,儿子是知道的。”
他想起往事,那一夜,他看着江陵在暖被中沉沉睡去,心中欢喜之至,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辗转反侧,高兴得睡不着,想像着以后要怎么安慰陵姐儿,要怎么陪她读书玩耍,要怎么让着她护着她,势必要叫她与在自己家中一般自在快乐,他一定会好好陪着她,不叫她有一星半点的不开心,不叫任何人欺负她。他发誓他所有的东西都是她的。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终于睡着了。睡梦里也是开心得手舞足蹈。
可是第二日他醒过来奔过去找江陵,那间房间里处处凌乱,一个值夜的丫头被打破了头绑着手脚昏倒在地上,床上被褥掉了一半在地上。
江陵不见了。
父亲厉声喝问福满楼的老板,老板汗流浃背直称冤枉,然而问遍楼中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江陵的身份不能说明,小小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说明,然而看到长辈们阴沉的脸色,却也知道厉害。他只是哭,声嘶力竭地哭,那种一颗心直往下沉,沉到无穷深处的感觉,令他恐惧、悲痛、绝望。
他一直在哭,哭了很久很久,父亲一直紧紧拥抱着他,他能感觉到父亲整个身躯都在颤抖,头顶上脖颈上都是温热的、父亲的眼泪。他知道父亲也在伤心难过,他幼小的心里也明白,江陵全家都死在大火里,终于得救的她却忽然无缘无故地消失,那定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为什么呀?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姑娘,为什么呀?
那之后,父亲一直派人找寻江陵,偷偷地派了许多许多人,然而,一直都没有任何消息。
然后父亲便慢慢地不爱讲话,总是一个人呆在书房里。再后来,父亲就经常出远门,金华、杭州、绍兴、苏州、南京、扬州、京城……再后来他总在京城和南京呆着,每次回来,都愈加瘦上一些。
傅家的生意越做越好,都说是父亲实在是不辞辛苦才创得的大好局面,可是跟随父亲去了两次京城的长兄傅笛却忧容满面。
直到半年多前,父亲偶染风寒,竟就一病不起,直至如今。
然而傅笙是知道父亲为何会染了风寒的。
那时已经九月末,山风极大,晚间已经需得穿上厚袄,傅平从京城回来才是第二日,便与三叔傅峰在半山暖亭里喝酒,半山的暖亭是傅家的观景处,贪其清静,与一众院子隔得有些远。傅笙已经几个月没有见到父亲了,很是想念,便同阿娘说了声,要到暖亭去找傅平。
那时已经申末,天色半黑,暖亭里亮着烛火,他穿了厚袄慢慢地高兴地靠近,却在靠近暖亭时听得父亲一声悲呼:“是我杀了陵姐儿!”
三叔傅峰的声音着急地响起来:“阿兄,阿兄,当日情形我们没得选择啊,若是坚持要留下陵姐儿,傅家全家便会与江家一般!到时候陵姐儿也一样保不住啊!”
傅笙僵在当地,傅平的声音充满了自责悔恨:“当日如果立即将陵姐儿送走,不拘送到哪里——天下之大,总有地方可送,到时候无凭无据,又能将我傅家如何?只不过小儿心善将一病孩接进来看一看病而已,至于那病孩后来去了哪里,傅家如何知道?我竟然……我竟然亲手将至交的女儿、唯一的骨血,送到那些虎狼手中……我竟然……我竟然……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来,阿峰,我好后悔,我这些年天天都在想,我到底是不是人?我不是人啊!”他的呜咽声伴着夜风,凄厉悲悔,在傅笙耳边如同梦境一般失却了真实感。
傅峰不住安慰傅平:“阿兄,那些人如此神通广大,怕是早已监视着咱们,没有用的,你只是,你只是不想赔上傅家,不能怪你啊。而且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有可能找到陵姐儿的各个地方寻找她的踪迹,若是没事,我们总能找到她的。”
他的安慰完全无用,傅平击打着暖亭的窗户,烛火下只见他不停地摇着头:“若是没事,若是没事……我偷偷找了这些年,却连她的半点消息都没有。我……我越找越是害怕。”
傅峰却道:“阿兄,你忘了咱们分析过:江家灭门,陵姐儿却没死,他们要陵姐儿,却是要带走,并没有当场格杀。这说明他们根本没想过要杀陵姐儿。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我们总有一日能找到陵姐儿的。”
傅笙再也听不下去,这许多年来的真相,竟是如此!
是他的阿爹,亲手将陵姐儿送到了凶手的手里。
只要想一想,就恍如噩梦一般,这怎么可能?他摇摇头,不,他的阿爹,顶天立地,义薄云天,不会这样,不会如此。
他一步一步地后退,身后是山阶,他一脚踏空几乎整个人翻下山去,所幸身手矫健,他急速转身抓住阶旁翠竹,却顾不得惊吓,茫茫然走下山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更新的问题,是这样的,因为我是上班族,手速也慢,所以每天写2000字左右,每天更新3000字一章,只够五天的,所以申请了周六周日不更。之前的“有话说”里也讲了一下,希望大家能够谅解。除此之外,我会尽全力不断更的。
看到有人问许家缺的到底是什么,不久之后就会揭晓了,许家缺的东西是很重要的。
第109章 放心
那夜他并未睡着, 睁着眼睛到了天明;而傅平也在暖亭喝了一夜的酒。
此后,傅平便病倒了,偶染风寒。大夫说,郁积于心, 内中虚弱, 风寒来势汹汹, 需得静养多日。然而一病至今好好坏坏,如今天气转热却愈加沉重。
傅平看着床前的幼子, 幼子自幼生辰有异,倍得家中宠爱, 尤其祖父母爱若珍宝, 呵护备至, 但小小孩儿却从不曾坏了性情。江宣也曾说他天生质朴淳厚, 很是难得。
在傅平心中, 长子傅笛是要继承家业的, 次子傅阮是长子的好帮手,幼子……他愿他自由自在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起先的确是这样, 傅笙一直生活得无忧无虑,因他对所有人都没有威胁、待人至诚,所有人都喜爱他。
直至六年前傅笙八岁。
那一年的五月江家失火满门皆亡,江陵在他生辰宴中被他救下却忽然失踪,从此傅笙再不曾无忧无虑。他夙兴夜寐, 勤奋读书,又积极学习家中生意, 努力研究纸张技术,小小年纪,竟让他想出改良造纸的法子来,傅家的元书纸经他改进,减了分量却看上去更加厚实,成为了更热销的新品。
傅笙与江陵自小一块玩耍,两小儿意外的合拍,因此感情甚深,大家因此怜惜他痛失小友,只道他深受刺激才发奋起来,却不知道还有福满楼那一件事。祖母心疼得抱着他不许他太过辛苦,他同祖母说:“孙儿知道祖母最是疼爱孙儿,可是孙儿总要长大,单是依赖家中度日,如何能养家呢?总要自己立得起来才是。再说,孙儿是傅家人,总要为傅家做些事才对得起傅家养育宠爱之恩呀。”祖母大为欣慰,连呼果然是自己最疼爱的孩儿,不用教导便明事理,从此愈是千依百顺。
他自己则是默默地看着傅笙的努力,虽未问出口,傅笙却似是知道他的想法,一日在纸坊与他说:“阿爹,我需得加倍努力,需得让自己立得稳当。因为,我要去找陵姐儿。”
傅平轻声问:“你那年在纸坊告诉我要去找陵姐儿的时候,便知道的么?”
傅笙摇摇头:“在那之后两年。去年九月阿爹和三叔在暖亭喝酒,我去找阿爹才听到的。”
傅平呆呆地看着儿子,问道:“那么,你是自己早就决定要去寻找陵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