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傅笙点点头:“陵姐儿很聪明,她不会死的。我会找到她的。”
  傅平又重复问了一句:“你早就决定要去找陵姐儿了?”
  傅笙耐心地又点点头:“那晚陵姐儿不见之后,我就告诉自己,我要去找她,我发过誓要一直陪着她,护着她的,所以我一定要去找她。”
  傅平的眼角慢慢沁出泪来,他微微地点着头,轻声道:“好,好,好。多谢你,笙哥儿,是阿爹对不住你。”
  傅笙看着父亲的样子,强笑道:“所以阿爹你要放宽心,好好地将养身体,等我找回陵姐儿,你就能看到她了,就能放心了。”
  傅平闭了闭眼,慢慢抬起手,极慢极慢地抹去眼角的泪水,扯出一丝笑容:“阿爹现在就很放心了啊。”
  他的另一只手一直握着傅笙的手没有放开,静静地过了一会儿,窗外山林间风声隐隐,树叶簌簌,偶有蛐蛐声脆、夜鸟归林,本是生机灵动,却无端听出悲伤来。因家主养病,宅中甚是安静,隐约能听到远处厨下些微话语声。
  傅平睁开眼,示意傅笙靠近,傅笙俯下身去将耳朵靠近父亲,傅平于他耳边轻声道:“带走陵姐儿的人,是锦衣卫。”
  一声平地惊雷,傅笙霍地站起身来,却一个踉跄几乎摔倒,扶着床沿慢慢站稳,心中激荡震动如惊涛骇浪,他震惊地低头望着父亲,傅平悲哀地迎着他的目光微微点头。锦衣卫!传说中的锦衣卫,远在天边的可怕存在,怎么会?
  不知为了多久,傅笙方木然坐下,却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几番张口又闭上,十四岁的少年脸上全是不可置信和惊惧。
  锦衣卫!居然是锦衣卫!带走江陵的是锦衣卫,那么,烧了江家满门的也是锦衣卫么?锦衣卫替皇家办事,江家……江家……
  傅平的悲哀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道:“当日是县尊大人亲自找我,我不肯依从,他出于无奈方悄悄说出那人身份,我曾经怀疑过江家的事和陵姐儿的事是两拨人所为,但是县尊说,若是我不肯听从,江家的结局便是傅家的结局。”那就是说,这是同一拨人所为。
  傅笙的脸色变得雪白,嘴唇也被他自己咬到苍白,傅平轻声问:“你……还要去找陵姐儿么?”
  傅笙霍然抬头,目光坚定:“当然要。”
  傅平又是欣慰又是歉疚又是难过:“我这些年暗暗地寻找了很久却毫无线索。锦衣卫身份不可能冒认,那个带走陵姐儿的锦衣卫钩鼻帚眉,下巴处有一粒黑痣,形容极是好认,我明里暗里探问,却无人识得。”
  “这些年的寻找过程,我记录在一个账薄里,放在书房暗格里,笙哥儿,你……千万要小心再小心。”
  傅笙点点头:“阿爹,我知道了,你后来一直在京城和南京,是因为觉得这两个地方最有可能么?”
  傅平叹了口气:“正是如此。锦衣卫虽然在各地都有暗桩,但总部在这两地。当日陵姐儿被带走时那人虽只说过一句话,也是极正宗的官话。我一路沿北寻找都无踪影,唯有京城南京两地兴许能找到线索。可是为何无人识得那个人呢……”
  傅平说了太多的话,一时喘息不止,脸上神情极是疲倦,更显得黯淡蜡黄,傅笙心中又是心疼又是难过,禁不住说:“阿爹别再说了,等你好转一些了再与儿子细说。”
  傅平摇摇头,却听得轻轻的脚步声往这边走来,便只低低叹了一声:“也没甚好说的啦。笙哥儿啊,你行事要千万小心啊。”
  傅笙也听到了脚步声,点头道:“阿爹你放心,你要好好将养,甚么事都交给儿子们,儿子们都长大啦。”
  妇人一只脚踏进门来便听到傅笙这话,叹了口气:“可不是,咱们笙哥儿都十四啦,要说亲的人啦,傅家这么多人,你就好好放心将养着,等身子好起来,甚事做不得。”
  她脸上忧色极浓,却尽量说着轻松的话题,转而又对傅笙道:“饭食得了,待会儿厨娘会端到厅堂,你过得片刻去吃。”
  傅笙哪里还吃得下,却也强笑道:“辛苦阿娘了。”
  妇人又见傅平仍在轻轻喘息,柔声抱怨道:“昨日拉了笛哥儿阮哥儿说了半日话,今日还不歇着,有甚么话这么急着说呢,你呀,等身子养好了什么时候说不得。”
  傅笙亦轻轻握紧傅平的手,抚着他的胸口:“阿娘说的极是,阿爹你别叫阿娘担心了。”
  傅平闭着眼轻声道:“笙哥儿去进饭食吧。”
  傅笙见状,点点头松开手,傅平却紧紧握了握儿子的手方才放开,见他走了两步,忽然又道:“笙哥儿,阿爹对不住你。”
  傅笙的眼泪几乎要冒出来,他摇摇头:“不是的,阿爹,你对笙儿极好。”
  傅平闭眼一笑:“去吧,去吃饭吧。”
  翌日,傅平于昏迷中病逝。
  幼子傅笙悲痛欲绝,在家守父孝半年后亦重病卧床,因其生辰有异,傅家众人极是担忧,将他送往南京治病将养。
  傅家家主傅平病逝的消息传到衢州金华府城的时候,江陵在金华与钱庄办理的抵贷事宜已近尾声。等她办完事情时已是未时,她顾不得休息,匆匆与金华的林家铺子掌柜交代了几句,买了几个烧饼就上马赶路回衢。
  快马加鞭也需得近两个时辰才能赶到衢州,等她进入衢州府城的城门时,方提缰一时茫然。她赶回来做什么?
  傅平病逝,因是家主,自然会有报丧的家仆前往各家,接到丧讯的人家一般会在三日内尽快上门吊唁。傅平昨日病逝,今日金华府城接到丧讯,衢州府城应该也是今日接到,依林家的习惯,明日定然要赴龙南溪口吊唁。而吊唁的人定然是林展鹏。
  她急着快马赶回来,是希望明日能与林展鹏一起前往傅家。
  可是按常理林展鹏见她辛苦赶回来定然会让她好好歇息,除非她主动要求前往——问题是她为什么要主动要求前往傅家吊唁?林傅两家一无生意往来,二无多深交情,江陵更是外来人,提这要求岂不古怪?
  任她再是机灵善谋,也一时茫然无措。
  过得片刻,见街上行人都好奇地看着她,江陵方提缰慢行,渐渐地马儿走到了林家珠宝总铺,铺子自然早就关上了,她叹了口气,绕进边门下了马。
  林掌柜夫妇和林家宝正在吃饭食,见她回来都吃了一惊,林家宝道:“果然是林哥儿,办事利落哈,三天就办妥了两件大事还整个人都回来了。”
  林掌柜一个后脖勺打过去:“你回家不是整个人回来的?”
  林家宝摸摸后脖子嘿嘿一笑,一脸表示不与老父计较的表情,江陵见了他们笑闹,人便鲜活了起来,嗤地一声:“阿爹你不知道吗,他自然不是整个人回来的,心肝脾肾都不曾回来呢,也就带了一张嘴一副胃肠在身上而已。”
  张氏喷笑,连连点头:“还是林哥儿说得是,说得太是了。”
  林家宝遇着江陵就没有赢的时候,忍不住揶揄她:“姑娘家家的牙尖嘴利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嫁人呢?啊呀,你这么了解二哥我,莫不是你也只带了一张嘴和一副胃肠回来?”
  江陵一怔,她反应敏捷,立即回道:“你这便是认了?”
  林家宝牙疼:“我没有!”
  江陵哈哈大笑,见秀娘拿过来碗筷,便自己去装了半碗饭,就着菜吃得飞快。
  林掌柜见她这般匆忙,便道:“吃慢着些,既已回来,待会儿便回林家大宅去吧,少爷明日要去龙游溪口吊唁,估计两天才能回来,怕是有事要交代给你。”
  江陵听话放慢了速度,边吃边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知道处在傅平的角度应该如何选择。
  所以常说,不要轻易去考验一个人。
 
 
第110章 惊变
  林掌柜为自己所说的这句话悔恨了很多年。
  江陵吃完饭便骑马回到了林家大宅。
  此时的林家大宅已经关了大门和角门, 只留下大门上方的两只大灯笼随着晚风轻轻晃动着照亮门前的驻马地。林家的守门人十分聪明,按着一年四季的寒温算好灯笼里蜡烛该有的长度,于是林家大宅门前的灯笼总会在堪堪到了天明时分燃尽蜡烛熄灭,迎来日光。
  林大伯见是江陵回来, 眉开眼笑地跑来开门, 因见有马, 遂开了大门,江陵照例下马打个招呼方重又上马, 直到有人来接了马,方回了院子。
  院子里只有四明五常六安在, 她想也没想就去了二进正院。
  林展鹏一见她便道:“你回来得正好, 明日随我去龙游溪口镇。”
  江陵一怔, 林展鹏解释道:“前日我们在江家门前遇到的傅家小公子你还记得吗?他的父亲、傅家的家主昨日病逝了, 虽与咱们家并不亲密, 然金龙衢商户俱同气连枝, 都会去吊唁。你自来衢,从未去过溪口, 那里不逊于衢州龙游,是个极大的商业中心,你素来喜观民生,顺便去看一看也好。”看了她一眼,叮嘱道;“收拾几件衣裳, 我们住一宿才回来。”
  江陵怔怔地点了点头,林忠明含笑问:“金华那边一切可顺利?”
  江陵又点点头:“钱庄态度极好, 既手续完备,一天多便走了程序下来,办得很是顺利。银子会分三批转到咱们的账上,按二少爷之前的意思,第三批银子便直接转到京城去了。”
  林展鹏看着林忠明,解释道:“京城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用到银子,既抵贷的银子是够的,便直接拨去京城了。”林忠明笑道:“你做的极好,以后不必事事请示于我啦。”
  林展鹏一笑:“这不是都在嘛。再说银子数量这般大,家里总要都知道比较好,万一阿爷问起来,我要是不在,阿爹可以回复。”
  林忠明闻言微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阿爷啊,是信重你的,只是总担心你太过忠厚而已。”
  林展鹏不欲背后议论长辈是非,可是当着父亲的面却也不想多掩饰什么,只笑了笑:“阿爹你知道我的意思。”林忠明无奈一笑,两父子相视,莫逆于心。
  江陵本来看惯了他们父子之间的交流,此时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傅平来,又想起江宣,一时控制不住,思绪荡了开去。
  若是,若是阿爹还在,阿爹与自己,定然也是这般莫逆,这般只需一个眼神便会然于心罢?那么傅笙与他的阿爹呢?小时候傅伯伯说过,他最疼爱傅笙,不仅仅是因为傅笙是幼子,而且是最像自己的孩子。那个时候阿爹抱着自己,傅伯伯抱着傅家哥哥,两个大人面对面不带重样儿地夸着自己怀里的孩子,自己和傅家哥哥就嘻嘻笑着互相扑来扑去捉对方的手来玩。
  直把太太和伯娘笑得不成样子。
  如今。
  什么叫人生如白驹过隙,什么叫翻天覆地,什么叫沧海桑田。
  江陵望向窗外,不自觉地笑了笑,笑容竟是苦涩的、悲哀的。这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脸上,格外惊心。
  林展鹏看到了这个笑容,他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感觉,不由心中暗叹,走过去温和地道:“林哥儿,你这三天奔泊也是极累了,回去早些歇着吧。我们稍晚些出发,你明日可以睡晚些起来。”
  江陵瞬间回过神来,那点飘荡出去的思绪立刻回拢收紧,沉入脑海深处,再也不露分毫,她点头道:“好的,那我走了。大老爷和二少爷也早些歇息。”
  她转身离开。林展鹏站在窗前,久久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这一夜江陵睡得并不好。
  她一直在做梦,梦里全是儿时事,她笑闹、奔跑、耍赖、撒娇,一如既往地腻在阿爹怀里要这要那,阿爹笑眯眯地甚么都依着她,太太也笑眯眯地甚么都给她。她开心极了,快活极了,和小伙伴们玩得满身大汗也没人来捉了她去洗漱,傅家哥哥也在,许家哥哥也在,章家姐姐也在,胡家兄弟也在……他们都在,傅伯伯大声道:“笙哥儿你看着陵姐儿啊,别叫她摔了!”
  那种极致的快乐开心不知为什么到后来竟让她小小的心里有些不安,她挥挥手,似乎把那点不安挥走了,却玩得更闹了,笑得更欢了。
  仿佛再不声嘶力竭地尽兴到头,以后就会没有了。
  笑闹声渐渐地越来越远,阿爹、太太、傅伯伯、傅家哥哥、许家哥哥……他们不知不觉间也越来越远,他们向她招着手,江陵张着小手笑着追过去,却怎么也追不上。江陵想叫:等等我,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迈不开步子。
  他们在不远处笑闹,声音依稀,却把自己留在了原处。
  不,不,不,他们不会这样的。不,不,不,不要再撇下囡囡。
  为什么是“再”?她茫然地停下脚步,茫然地抬起头。
  江陵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窗外的月亮圆圆一轮挂在半空,月光明亮地洒了一地。
  不远处的笑闹声隐隐的、时断时续地传来,江陵朦胧间皱起眉头,她晃了晃头,捏了一下手臂,还是能听见。这不是梦境,是真的有人在放声笑闹。是谁?
  林家大宅入夜后一向安静,并不许丫头小厮到处走动,连花园子都不允许去的,只生怕出事。江陵起身穿上衣裳,正要推开房门,却听到笑闹声渐近,院门被猛然踢开。
  一时间她全身寒毛直竖,她轻手轻脚地掩在里窗,窗外是隔了过道的院墙,她身手利落地轻悄翻窗而出,又关上窗户,蹑到墙后,探出头去。
  她如坠冰窟。
  从院门处涌进来的是六七个黑衣人,头上戴着黑巾,脸上却不遮不挡,月光如洗,照得他们脸上的狞笑纤毫毕露。而前院正院里也传来了众多凌乱的脚步声,这意味着这六七个人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其中一个黑衣人说了一句话,另几个应了一声,随即扑向正房和其他几间厢房。
  江陵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他们说的话叽叽咕咕、诘屈磝碻,不知是何地方言,然而语气间的放肆得意却是听得出来的。
  她不敢动弹,却清清楚楚听得两声闷哼,从她的角度看不清楚,却能听出方位,她心中一紧,这是五常和六安的房间!紧接着两个放肆的哑笑传过来。
  突然间一声暴喝,同时响起一声惨叫,有刀剑劈砍的声音响起来,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脚步声凌乱地奔走起来,向着院中同一个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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