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就像是当年林展鹏从温州回衢州府城一样,但是他们当年走的是官道。
  江陵忽然想,既然扮成了平民百姓,这群倭人是不是也会走官道?
  她的疑惑很快得到解决。在不停歇地走了五个时辰后,他们进入了山林当中,江陵也从斗笠男人的背上换到了另外的黑衣人背上。然后,她也被解除了脚镣,脚镣改成了手铐,由一个黑衣人牵着链子在山林中攀援。
  这几个人甚少说话,只是斗笠男人和儒装中年人会时时交谈,用的是江陵和四明都听不懂的语言,
  进入了群山之后,江陵知道会很难行走,不断地上山下山,很多山路是没有路的,需要从各种巨石上攀爬跳跃而过,江陵和四明又是被锁着手的,黑衣人走得快,根本不会考虑他们的步伐,四明还好,江陵身材瘦小步伐不大,常常跳到一半够不着另一边的石头,然后被黑衣人强力拉了过去,手腕上便全是血迹斑斑,好几次险险拉折了手腕。
  她却一声不吭,撕了衣襟垫在镣铐里面的手腕上扎住,又很快掌握了技巧——目测自己一步跨不过去时,马上反手抓住被牵着的链子,这样黑衣人拉她的时候,她便能够抓着链子被拉过去,反倒省了好些力气。
  而这一路上的连绵高山中上上下下,江陵也完全跟上了这四人的速度,她这几年来不停歇的健行、行商、习武,终于派上了用场。虽然她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来测试自己一直来坚持之后的成效。
  斗笠男人原本是有些担心江陵的身体的,毕竟她太瘦小,看上去似乎才十一二岁的小童模样,一张脸上又黑又黄,瘦弱不堪,却没想到竟坚韧至此,心下倒也暗暗佩服。然则一个在海上讨生活的强人的这点佩服完全是饭后的闲情,完全不抵半点作用,他冷眼看着江陵挣扎求存,并不打算施于援手,只要江陵活着便成。
  山路走了十天,每日里只能歇上三个时辰,吃食亦是山林中随意猎得的野物和摘得的野果,几人俱都筋疲力尽。然后,斗笠男人领着他们下了山。
  他们在山脚下的一户远离村庄的猎户家里饱食了一顿饭食,然后继续沿着山路往外走了半天,到了一处院子,牵出四匹马来。
  斗笠男人将江陵放在自己那匹马的鞍前,四明则与另一黑衣人坐在一匹马上,他们出了山区,策马走上了官道。
  四日后,他们到达了温州府城。
 
 
第114章 倭船
  温州府城城门处守门盘查极严。
  几人站在城门外不远处看了片刻, 斗笠男人与儒装中年人彼此看了几眼,低声对那两个早换了普通百姓衣裳的黑衣人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黑衣人便和儒装中年人一起往城门处行去,排在了入城的队伍当中。因排队入城的人颇多, 斗笠男人和另一个黑衣人又看了几眼, 就带了江陵和四明离开了城门, 往回走去。
  温州府城之外农田倒还整齐,五月末了, 稻穗已经灌浆,颇有些沉甸甸的, 斗笠男人看了看, 叹了口气, 自言自语:“但愿今年是个丰收年。”
  却听身旁有出城的农人接上了话头:“丰收又有个屁用!留得自家吃的能有多少?再来倭寇一扫荡, 还不是颗粒无收一样!”
  另有农人却道:“今年怕是能不错。戚大将军把沿海的倭寇扫清得差不多啦, 听说又要给皇帝说减赋税, 那就能过个不错的年景。”
  原先的农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但愿如此。不过话是这样抱怨,咱们在府城外不远, 有卫所护着,总还过得下去,沿海那些城镇可就难过了,靠着海也不能吃海,收成又本就不好, 这些年又是连年的倭寇扫荡攻城,连年的打仗, 死了不知多少人,原本就难过的日子,现下也不知该怎么过了。唉,咱们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且就这般差不多地混着活吧。”
  又有农人哼了一声:“那还能怎样?咱就是这样的命,哪家祖祖辈辈不都这样过着?混着吧,混着吧,能活就不错啦。”
  听着农人们说的话,斗笠男人和黑衣人也不出声,等农人们渐渐走远,斗笠男人哼笑了一声:“认命?我就偏偏不认命!若能活得畅快,少活几年又何妨,这般饿着跪着憋屈着活,活上几百年又有何用!”
  黑衣人并未答腔,闷闷地走了一会儿,问道:“咱们还是绕道去海边?”用的却是温州本地话,江陵是听得懂的。
  斗笠男人点点头:“看情形不是很好,台州那边怕是打了败仗,咱们要赶紧出海。”
  黑衣人犹豫了一下,道:“去……港?”
  斗笠男人点头:“先去看看吧。”
  黑衣人将江陵重又扛起,快步行了一刻钟,到了先前路过的林子边,打了几个呼哨,放走的两匹马跑了回来,四人上马往林子里驰去。
  绕道去海边,需得翻一座山,但此地倒是有一条小路,马儿跑起来也不难,几人便趁着天色尚明,疾驰而过。
  江陵和四明这一路极是辛苦,先是爬山,后是骑马,都是横拉直拽,日夜奔泊,两人咬牙忍了,且一路上都不肯出声,就连交谈也没有一句。斗笠男人有时会与江陵说几句话,也不理会江陵是不是回答,他的态度几乎就是猫戏老鼠一般。
  四明就完全没有人与他说话了。他原是个爱说爱笑爱闹的性子,虽然年已十八,仍是经常会被江陵捉弄得吱哇乱叫,也会常去捉弄江陵和五常六安,是以林展鹏总是不大放心,想放他出去管铺子,也只敢先让他做副手。如今他再也不复从前的模样,神情漠然,仿佛对所有的人和事都不再关心。
  除了江陵。
  但是现在他帮不上江陵,只能看着江陵挣扎着,咬着牙,坚强得不像一个小姑娘。是的,四明心想,她才只是个小姑娘啊。双宁总是对他说,别总是欺负林哥儿呀,你别忘了林哥儿是个小小姑娘家。四明那时会赌气地对双宁说:你看她像个小姑娘吗?活像个小妖怪才是真的,而且哪里是我总欺负她,明明是她总是欺负我,说的话别提多气人了!双宁叉着腰凶他:谁说的?林哥儿多好你不知道吗?反正不许你欺负她!
  四明想,林哥儿其实,比男人都要强大啊。
  很神奇地,直到现在那几个人都没有发现江陵是个女子。当然,也有他的掩护在前。
  天色越来越黑,等他们翻过了那座山,天上那弯极细的弦月亦被乌云遮盖住了,天色已经漆黑不见五指。四人停住了脚步,远远地听到极远处有波涛汹涌拍上礁石的声音。
  斗笠男人的声音响起来:“有血腥味。我们不要停了,连夜赶,把马放归山里。”
  黑衣人问:“赶到那里走路还需得三个时辰,不骑马么?”
  斗笠男人的声音变得冷硬:“马蹄声太响,万一有官兵在此埋伏呢?跟我走吧,别走丢了。”
  他将江陵扔上背,忽有些暴躁:“掳了你来也不知是对是错,林老三说得恁得神奇,真是见了鬼了。幸亏你的伙伴脚力不错,否则一刀一个砍了算了。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黑衣人一扯四明手上的链子,几人飞快地走着。幸亏之前一直坐在马上,虽然也是累,却也养了养腿脚。再加上在马上也吃了些东西果腹,此刻四明也不觉饥饿。
  事实上,这十几日下来,四明早已不知饥累是何物。
  他其实一辈子没吃过这样的苦,纵算是家仆,却自小便是少爷的贴身小厮,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虽也要习武、健行、行商,但那也是行止有时,何曾这般没日没夜奔走不息。
  他甚至会想,原来做贼人也是不容易。
  此时他麻木地迈开大步,紧跟着黑衣人往前走。
  如此连续不断地走着,渐渐天色亮了起来。
  四明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眼前一大片空旷的沙石泥地上,全是血,漫延到极远处,血色已呈黑紫,一汪一汪。虽然没有看到整个的尸体,却处处都有断肢残骸浸在血中,触目所及尽皆如是,似是无边无际。
  他惊得顿住了脚,却发现此时他的脚下便踩着半只胳膊,容不得他惊得跳起来,黑衣人链子一拉,他踉跄了一下,紧紧跟上。
  斗笠男人背上的江陵却看到了黑衣人铁青的脸色。
  斗笠男人的背也绷得极紧,咬着牙轻声道:“不知这次是哪位的部下,又败得这般惨。”
  黑衣人回答:“戚家军,无人能摄其芒。”
  斗笠男人冷笑一声:“俞大猷也不好惹,若是这次两人联手,何止扫清浙江沿海,福建沿海也保不住。”
  黑衣人却道:“明廷……”
  斗笠男人叹了口气:“只盼明廷昏庸如故,当年斩张经,如今再杀俞戚。”
  他看了看远处的天色,见乌云密布却间有亮色,想了一想道:“也幸亏这里之前有了一场大战,且战场也打扫过了,戚家军应已撤退。否则这一带沿海咱们还得再小心观察几日。缴天之幸,这天色看来是不会下暴雨,海上安全,这下子咱们的船应该能及时赶到。”
  他们又行了一个时辰,在靠海极近一个渔村歇了下来。
  一路行去,海边一片荒芜,全无人烟。江陵的记性极好,她记得这片海边她曾经来过。当年她和大乞儿沿着海一路南行,虽然每个渔村都屋矮壁残,大多数人都面黄肌瘦,却仍是有许多人的,他们补鱼网、修渔具、作耕种,离海岸略远处虽然稀稀拉拉却也种得有稻谷蔬菜。
  如今却不见一人,渔村中静寂无声,残破的房屋里积着厚厚的灰。
  一路上全是如此。
  斗笠男人和黑衣人习以为常,拍了拍灰便坐了下来,那便是要在这里等到天黑船来了。
  日头渐渐西斜,三三两两的,来了几十个人,纷纷过来见了斗笠男人之后便散入了其他破屋里,各自休息去了。
  原先进了温州府城的儒装中年人和黑衣人也到了,儒装中年人与斗笠男人便在一角低声细语起来,这话语又是江陵听不懂的。
  江陵索性闭上眼睛休息起来。她一路上除了先前十日的爬山和骑马之外,就一直不是被人扛着便是被人背着,疾行之下从来不管她是否难受,其实还不如让她自己行走来得舒服,一路上简直疲累至极。且她一路上想尽了法子,已经知道根本就不可能有逃走的可能。既然如此,不如好好休息一番。
  四明见状,亦闭上眼睛。
  在斗笠男人和儒装中年人的轻声商议声中,大约是实在太累太累,两人竟然就这样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天色黑尽,亥时将到,两人被人踢醒。
  他们被拎出屋外,只见身旁不断有人一个一个地往前疾行而去,还未回过神来,斗笠男人一声哼笑:“终于明白逃不了了,睡得好觉!”
  两人闭紧了嘴仍不出声,斗笠男人再也不理会他们,挥了挥手,自有黑衣人牵了两人便走,黑衣人行走的速度极快,两人因睡得醒了,倒也精神,连跑带走地跟上,走了好长一段路,方才从沙滩处跳上黑黑的礁石。那些人如入无人之境,跳跃行走熟捻无比,江陵和四明却吃尽了苦头,他们根本看不清脚下哪里是可以落脚处,哪里是空的,时时滑下礁石,便被黑衣人大力拉起,手腕剧痛如折,只能攀爬在滑溜溜的礁石上,狼狈无比。
  所幸时间并不很长,在一个礁石环绕、隐蔽的海湾处,停着一只船。
  船不大,大约只能容七八个人。江陵心下一动,抬头极目望去,借着乌云空隙的一点点星光,看到远处海面有一个大船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好难写。
 
 
第115章 上船
  踏上倭船的时候, 江陵发现这艘大船出乎意料地稳当。
  她不是没坐过大船,到南京的时候就是沿运河而上的,船只亦很大很稳,可是那是在运河上, 她看书上曾说, 海上便是没有大浪, 因海洋极大,亦有洋流、海涛, 不是江河能比,更不是运河能比, 海上船只随着海浪晃动很大, 鲜有在海船上不晕船的。
  但是她没有见过这般大这般高的海船, 几乎能容下数百人。
  当然也有晃动, 那种一波一波的让人不适的晃动, 却很是轻微, 甚至比江河运河上都要轻微些。她站在那里,虽然看不清船只的模样, 但望着黑黝黝的船只上走动的人影,竟数不甚清,心下不禁微惊,这只船得有多大?
  刚才藏在渔村里的黑衣人们是划着海湾里的小船分批上大船的,斗笠男人和儒装中年人以及江陵四明等七人最后一批才上的大船。一上了船, 斗笠男人和儒装中年人便被簇拥着走了开去,似乎全忘了还有两个俘虏, 没有人有空理会江陵和四明。
  此时的大船已经离岸边极远,刚才的小船由七八名健汉划了足有半刻钟才划到大船,而且上船时江陵也发现此船高如楼房,如此大船必然吃水极深,江陵和四明手上戴着镣铐,若是想跳下去游回岸边,简直与痴人说梦无异。两人情知正是如此才没有人再看管他们,不禁相对漠然。
  很快,大船上奔走来回的人们纷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开始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又过得片刻,船头有人几声吆喝,所有人的声音都低了下来。然后船身大大地晃动了一下,船头的人一声长喝,大船启了锚,船头的巨帆迅速地升了起来,迎面而来的海风渐渐变得强劲。江陵伸出手去,海风穿指而过,呼呼有声。
  她喃喃地道:“好快。”
  她用的是温州方言,话音刚落,便听得有人在一旁嘻嘻轻笑:“你是刚来的么?今晚风不大,这船还没有到最快呢。”
  她看不到对方的脸,对方也看不到她,大约觉得她身形矮小,还颇有些同情:“这般小的年纪便上船来啦?不过别怕,在海上习惯了,也是极快活的。”
  江陵问:“为甚?”
  那人嘻嘻笑:“纵横大海,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有珍珠宝贝抢又有人杀,如此快意,当然快活啦。要不然在乡间土里刨食一辈子也只吃糠咽菜,有甚意味!小兄弟,大丈夫何惧生死,只怕一辈子甚也不知道便老死啦,对也不对?”
  江陵默然,他也不计较江陵没回答,和身畔其他人说笑起来。
  此际船既已航行,船上诸人本是各守各位的,就全都松散开来,也不知能有多少人,一时拍打声、招呼声、笑闹声、吼叫声,声声不息。
  直到有人迅速地跑来跑去传令:“刘公有令,除了当班的,大家都去歇息,养足精神,明日照常开始轮班。”
  又喧闹了片刻,舷板上的人方一个一个地往船中间走去,消失在船身中。
  江陵和四明不知情况如何,便没有跟过去,只找了一处避风的角落处坐了下来,准备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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