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两人全无睡意。适才已经睡足三个时辰,亥时开始上船,此时也不过子时,两人靠在一处,俱是默默无语。
过得片刻,四明才哑了声道:“林哥儿,多谢你。”他不等江陵开口,接着道:“多谢你让双宁去了京城。”
江陵轻声道:“啊,双宁。”一心已然成亲,每晚都是回家的,可是双宁是住在林家的。若是双宁没有遣去京城,那天晚上,怕是早已和五常六安一样,在睡梦中便已殒命。
可是,若是林展云无恙,便没有人需要去京城,林展鹏便不用歇在二进院子,也许就能……,江陵摇了摇头,摇空了脑袋。已经发生的事不能去想,无事无补。
她转头去看了看四明,又望着已经完全看不见的海岸,低声道:“等我们回去,你便可以娶双宁姐姐了。”
四明顿了顿,才苦涩地道:“我们还能回得去吗?”
江陵坚定地说:“能。”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怎么能不回去!
她转头盯着四明:“所以你一定要保住自己。若是起了战事,你必须记住,你只需要保住自己的命,这船上的所有人,你都不要去管,不但不要去管,能扔出去当垫背挡枪档刀的,半点也不要犹豫。”她的话说得极低而迅速,“活下去,我们就能回去。”
四明一怔,这般漆黑的夜里都能看到江陵的两只眼睛明亮而灼人,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放心,我记住了。”
也许这船上有穷苦的人,有迫不得已当了海盗倭寇的可怜人,也有被逼走投无路的人,可是,既已经走到这一步,生死便由不得人,每个人都必须让自己活下去。没有什么对与不对。
何况这船上,多的是杀人不见血的亡命之徒,便算是那些可怜人穷苦人走投无路的人,手上沾的人命又何尝没有无辜。
不过是,强者生,弱者亡罢了。
两人重又背靠背坐好,却听得几步外有人一声哼笑:“林老三把你讲得神乎其神,我本来还不相信,听你这番交待,倒真的有几分意思。说得很好,你很适合在这船上生活。”
江陵和四明霍然惊起,角落外转角转过来的正是除去了斗笠的斗笠男人,然而一片漆黑的海上仍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他朝他们挥挥手,道:“既然已经上了船,便没什么需要再遮遮掩掩的了。这位林小哥猜得不错,我们是常人口中的倭寇。原先呢,我们只是来回运些货物,咱们这边需要的,倭人那边需要的,各取所需,赚些利钱。这其实与行商一模一样,不过是陆上与海上的区别。不过当中风险可就大得很了。海上有风暴,有强盗,有海怪,不容易得紧。”
他说着说着叹了口气,摇摇头:“唉,这般不容易了,明廷这边还到处锁拿我们,片板不得下海,啧啧啧啧,浑不把老百姓的命当命。咱们也得吃饭啊。”
四明看了江陵一眼,江陵摇了摇头,斗笠男人说完了,也不用他们答话,轻轻一拎江陵:“你,随我走。”他看着四明:“你,和他们住行都一起,随他们一起行动便是。若是要轻举妄动……”他嘿嘿一笑,转身便走。
江陵被他拎在手上活如一只小鸡崽,她也不再对四明说什么,该说的适才都已经说过了,四明虽然平素跳脱,但实际行事从未出过大的纰漏,她不必担心。
斗笠男人带了江陵从船中间的一道门走下木阶,江陵方才发觉此船竟有三层,他们刚才是站在三层顶上,此时往下走了两层,由一条狭窄的通道直走到最前头,才到了一个较为宽敞的舱房,舱房前尖后宽,呈圆润的三角形,尖头方向嵌着几块偌大的琉璃,想来是船头了。
里面已经坐着几个人,见斗笠男人带着江陵进来,道:“这便是那位善辨珠宝的朋友?”见江陵瘦小,容貌又太不起眼,语声中便有些讥笑。
斗笠男人翻眼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毫不动气:“我记得若不是毛先生当日一首题诗惊服大隅州夷,许公如何脱身亦是个问题。”
那个说话的人脸上神情一滞,不再言声。另有人便道:“不妨一验。”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绣囊,倒出几粒宝石,朝江陵呼喝道:“你来认认。”
江陵自进了舱房便低头站于一侧,此刻听得那人呼喝也丝毫不曾动上一分,呼喝之人脸上戾气一现,斗笠男人的脸上神情却很是满意,推了一把江陵:“严公让你去认,你便去认上一认。若是降服了他们,好多着呢。”
江陵方才上前,只看得几眼,便拿起一粒宝石道:“这粒品相最好。”
那人一惊,盯着她:“如何个好法?”
江陵抬眼看了看他,道:“你这几粒宝石其实都一般,这一粒不过是矮子当中挑长子,事实上全不值一提。”她神情淡然,虽然容貌差强人意,衣服也脏污不堪,然而却让人不自禁地看着她的神情自然而然地信服。
那人定定地瞪着江陵,脸上却再不见半分戾气,也不见怒气,反显出热切神色来。
斗笠男人不动声色地将江陵往身后一拉,哈哈大笑:“纪公若是想好好确认,便取些好石头来,人家可是江南珠宝大户的鉴宝天才,自小天生便有的慧眼灵根,一向来只鉴极品珠宝,这等货色叫他如何看得入眼!”
那人闻言也不生气,将胸口一块玉牌扯将出来,递在江陵面前,江陵只抬眼看了一眼,便道:“和田玉红玉,枣红皮,纯净无裂纹,油性高,极品。”
那人怔然坐下,又站起来,如是者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刘公刘公,好运道!好运道!这下咱们可发大财了,哈哈哈哈,发大财了!”
第116章 船上
舱房里有一个一直未曾出声的年青人, 只有他只在江陵进来时看了她一眼,之后便全无关心,就算江陵技惊诸人,也没有让他多看一眼;江陵也只看了他一眼, 便觉得他是这里的头领。
因为他只是那么随意地坐着, 都让人忍不住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此时那位严公、许公都面露狂喜, 连一起坐着的儒装中年人都眼中带上了笑意,斗笠男人——刘公刘相一, 笑着把江陵推到那年青人身前:“三弟,这便是从林家带来的鉴宝小天才。毛先生在衢州府城里打探消息时听说林家当家二少爷乃鉴宝天才, 原本我们想掳了他来, 你也知道咱们得了宝贝, 通不识好歹, 虽说也是抢来的, 那也得兄弟们流汗流血拼了性命去, 贱卖得心痛,有这么一个人在就妙了。谁知林家老三告诉我们那个当家二少爷是个假货, 他根本不识宝,识宝的是这个小小子,我本来还不相信,不过毛先生说林老三不敢骗人。嘿嘿,果然。回头让毛先生讲给你听, 林家的故事可有意思了。”
这一通话说下来,其余人都笑起来, 那年青人却只是淡淡的,一双眼睛漠然盯着刘相一:“咱们的人在台州死了一半,倭人却不让我们去横屿,说是横屿人马已有千余,岛上住不下这么多人。若是要去,便在附近另寻住处,凡有战事,便作前锋。”
刘相一一怔,随即大怒:“那我们便不去横屿!牛田、峰头、梅岭,哪里去不得!”
那年青人垂下眼皮:“你忘了我们与吴平那场战事?梅岭是吴平的地盘,如今我们只剩一半人马,他只会吃了我们!”
刘相一想了一想:“那不如索性去得远些,去福清的峰头吧,离横屿也近,再找人去交涉一二。再远的话……离吴平的地盘也太近了,还是算了。”
年青人点点头,又随意看了一眼江陵,皱了皱眉头:“鉴不鉴宝的现下也都没什么用,等稍太平些才派得上用场。咱们如今势弱,这小子的名头要是传了出去便极是烫手。可这小子若是就这么被人要了去,也没意思,大家嘴都紧着些吧。这一个月你们去了哪做了甚事,也吩咐过去,都闭上嘴。”
几个人都应了声是,年青人挥挥手,不再说话。
几人便站起身来,纷纷走出舱门。
刘相一带了江陵出来,他的舱房在另一头,大小与年青人的舱房差相仿佛,边上有一间极小的小间堆放他的杂物,当下随意理了一理,便让江陵住下。
江陵在船上便已经闻到各种异味,想来长年在海上生活的人都这样。这小间里充斥的异味就更浓烈难闻,几令人作呕,江陵顿了一顿才走得进去,心中知道虽是因为刘相一不放心他人,要将自己放在身边才安心,却也知道能住在这里已经是她最大的幸运了。
若是和那些海盗们混住在一起,她一个女子,实在太过危险。需知海船上最忌女子,说是因其不祥,会导致海船沉没。若是被发现竟然有女子上了海船,必死无疑。
她深呼吸了几口,便浑然不理,不管身上衣裳肮脏发臭,和衣躺下,闭目休息。
年青人和刘相一说的话江陵倒是全听懂了,猜得出来是这群倭寇和官兵打仗打输了,要往南边逃到福建去。听起来浙江沿海的倭寇被戚将军打得落花流水,好像都往南边福建逃去了。
横屿地处福建宁德,正是那位宁德客商逃出来的所在。倭寇是去年攻占的宁德,但盘踞在横屿岛已经多年,倭人在此安营扎寨、建造房屋,以此为基地,到处烧杀抢掠。仅仅一年,宁德已经成为一座空城废墟,能逃的都逃了出来。
宁德客商并且说,福建沿海几千里海岸,倭寇越来越多,海盗与倭寇相互交结,根本分不清楚。他们先前与海商交易,海商虽然大多数也做海盗,但到岸上多是想着长久做生意的,倒也是讲道理的,可是若是倭寇夹在当中,便十成里九成要看运气。
她躺在地板上能感觉到大船在海浪上的晃动,还有轻微的行进声,福建在浙江南边,这是在往南走。
此时多想无益,江陵果断地摒空思绪,让自己尽量入睡。
船头舱房里的年青人却还没有休息,他低头翻看着手上的画卷,紧皱着眉头。
舱房时还有那个儒装中年人没有离开,静静地坐着看着琉璃外面漆黑的海面。
过得片刻,年青人方问道:“温州府城里如何?”
儒装中年人安静地回答:“比之以前要宽松得多了,行人可以随意行走,街头巷尾说笑的人也多了。都在议论说,戚老虎在台州的新河、花街、上峰岭、长沙之战之后,一路沿海杀将过来,倭寇再不敢在浙江沿海停留,纷纷去往福宁以南,温州府城便安宁得多了,可以好生过日子了。只是城门守卫还是盘查极其严格,城里也是到处悬着头像,你也在其中。”
年青人扬眉看着他,没有说话,中年人接着说下去:“知府衙门守卫依旧森严。我没有去林家,仍是去了林家大伙计的姻亲家里,让他们家二小子去了林家探问,粮草已经陆续备好,日常用品也都基本备齐,尽都按照咱们的要求放在城外小镇里。依我说,若是要去运来,还是需得这批去过衢州林家的人马。一事不烦二主,林家的事传出去对谁都没好处,再则这些人是你最信得过的,辛苦些,多赏着些也就是了。”
年青人点点头:“你说的极是,便按你说的办吧。”
中年人想了一下,问道:“我见这船上又少了些人,这是……”
年青人脸上戾气一闪,道:“新来的倭船甚多,见船便抢。”
中年人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倭人国内也不太平。可是如今江苏浙江沿海岸大家都不能再停,尽皆集结在福建广东,地盘争抢怕是愈来愈激烈。只能往内陆攻掠,我们的人马本来尚可,如今少了一半,要自立山头是不够的,怕还是要招兵买马。”
年青人道:“到岛上会合了其他船只之后,我们先到福清那边找个合适的地方安顿下来,接下去便开始再收拢人马。”
中年人又道:“毛……”
年青人忽的抬眼看过去,那一眼竟如刀锋一般,整个人也透出一股锋锐来,中年人倒也不惧,只暗暗叹了口气,收回了话头,道:“好在这一次去往衢州的人手今晚竟能全数到齐,便不必再派船在此等候了……若是连候六七日,风险实在太大,若是被戚老虎的斥候发现,可就糟之糕极。此次刘公统率有方,对方配合亦得力,悄没声地进出自如,只折了十三人。”
年青人的眼神倒是微微一亮:“十三人当中倒有十人是倭人?这可难得,是谁杀的?”
中年人本来漠然的神情中也透出赞赏来,叹道:“你再也想不到,基本就是三人所杀,其中倒有四五人乃适才那小童所射杀。这小童非但天生慧目,心性狠烈也颇令人惊叹。若是好好培养训练,也定然能是纵横海上一个狠角色,能助你一臂之力。只不过……不知心性如何,他与他主人似乎感情甚好,而我们杀了他的主人。”
年青人微微一哂:“那便由你来慢慢看着吧。”
中年人点点头,见他不再说话,仍是低头翻看起手中的画卷,便自行举步往舱外走去。走得几步将要出舱门时,年青人忽道:“这是快六月了吧?再过两个月,那支船队又该来了。”
中年人的脚步忽地顿住,许久未动。年青人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舱房内诡异的静默维持了好一会儿,中年人方轻声道:“两年一度,应该就是这个时间又要来了。”
年青人难得地叹了口气:“可惜了。”
中年人欲言又止,似是想要劝阻些什么,又觉得暂时没有必要。再站了一会儿,便抬脚走了出去。
年青人则望着琉璃外的漆黑海面,陷入了沉思。
第117章 谋取
同一时刻, 距这艘船半日路程的海上,另有两艘巨大的海船亦巨帆高扬迎风疾驶,两艘船一前一后相距肉眼可见,船上各有多人值守, 桅杆处更是有几人时刻注意着巨帆, 但除了偶尔大声呼喝外便是寂然无声。
在前头的一艘海船上, 另有一个年青人也坐在船头舱房里,这个舱房又要比温州那艘海船的舱房要大些。年青人将两只脚高高架在身前固定的高桌上, 整个人懒洋洋地半靠在椅子上,一身黑色短打皱巴巴的, 头上的发髻也歪了, 眉目倒是秀朗, 只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显着那秀朗也歪了几分。他甚是悠闲地看着舱房里跪着的两个男人。
那两个男人一身水靠, 满头汗水, 紧紧低着头,虽然看上去比这年青人要强健许多, 看上去却甚是恐惧,跪在地上一声也不敢出。
年青人也不说话,他身畔站着的数人也不说话。
那两个男人慢慢地似乎便跪不住了,汗水越冒越多,滴滴答答地掉在船舱地板上, 竟如雨点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