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其中一个男人“啪”的一声瘫在了地上,牙齿发出“嗒嗒嗒”几声响来。
年青人忽“嗤”一声笑, 漫声道:“怎么我这般可怕么?吓成这样,倒叫我需得照个镜子瞧瞧,是不是几日不见长成了青面獠牙。我记得我原来长得蛮好看的嘛。”
那男人吓了一大跳,疯狂摇头,年青人摸了摸下巴,又耐心地道:“那便是我没听娘亲的话,不曾吾日三省吾身,品性变得不好了,是以大家伙儿都怕起我来了。”
另一个男人忽地趴下身去,砰砰磕头,仍是一言不敢出。
年青人不再说话,目光渐渐聚成一根针,似要狠狠扎透这两个人。
见那两人始终不敢抬头说话,年青人身畔站着的一个瘦削男孩走过去踢了踢趴在地上的男人,不耐烦地道:“说也是个死,不说也是个死,痛快地说了痛快地死,不是更好?”
男人被踢得一震,呆了一会儿,方颤抖着道:“刘三爷,去了温州,他,他,他,不在岛上。岛上只有,只有三艘船。”
年青人诧异地道:“他去了温州?那刘大毛先生老严老许也跟着去了?这倒奇了,这个节骨眼上他胆子长了毛了,敢去温州摸戚老虎的虎须?”他抬起头看了看身畔的人,喃喃地道:“这可糟了,要是再扫荡一回温州海岸,戚老虎发起威来,啧啧啧啧,这不是殃及池鱼了么。你们说,这会儿通知戚老虎还来不来得及?”
这年青人数起人头来清清楚楚,说起话来又刻薄又气人,他身畔的数人倒是习以为常,跪着的两人却抖得愈加厉害起来。
年青人微微转了转头,语气甚是温和:“他们去温州做什么呀?我很好奇呢。”
另一个男人本是用手扶着地半趴着,因汗水流得多了,地板大约是滑得很,吱溜一下滑了个五体投地,勉勉强强地抬起头来,嚅嚅地道:“这等事,我们,我们……”
忽的一声轻响,舱房里弥漫起一股臭气来,他竟是吓得失了禁。
年青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一张脸平静如初,像是什么也没发生,托着下巴想了半晌,身畔一个中年男人道:“少爷,这件事很是蹊跷,刘三只带走一艘船,不像是去惹事的。但是他在台州折了一半人马,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应该找个临海的地盘整顿下来?倒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岛上安营扎寨了这些天。粮草之类也是个问题啊。”
瘦削男孩道:“粮草有甚难的,他的人马都折了一半了,随便抢抢也养得下来。”
另一个壮年男人问:“少爷你在想什么?”
年青人回过神来,笑意盈盈:“董叔,我没想什么。”他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说:“有甚么可想的,地盘也不是想出来的,人马想想也不会跑过来,管他们蹊跷还是惹事呢,理他们作甚。叫阿大他们扯帆,咱们去打他娘的不就完了?”
壮年男人抬起下巴指了指那两个男人,年青人眼角瞥了一眼,懒懒地道:“吊了手脚拖在船后头,要是到了岛上还活着,就随他们去。”
中年人面露不忍,年青人笑了笑:“卖了我其实也没什么,海上讨生活嘛,想活着都不容易。卖了我还要回到我船上骗我,这可太过了些,我娘亲常说,对恶人善就是对自己恶,所以对恶人要更恶才对得住自己。啊哟先生你是不是想说我娘亲说得不对?”
那中年人就算熟知他习性,也总是忍不住啼笑皆非,不去理会他,转身便走。
年青人笑盈盈地看着他离开,壮年男人出去叫了几个人来把那两个地上的男人拖走,那两个男人想求饶却颤抖着语不成声,其中一个嘶声叫了一声:“少……”,却被壮年男人一脚踢晕了过去。
瘦削男孩皱着眉头说:“少爷你先去我那里吧,等人收拾好了再回来。”
年青人从善如流地出了舱房,却并没有沿着住人的走廊走,而是蹑梯而上,走到水仙门处,再往上走到了甲板上。
海上夜风极大,加上风帆扯到了最大,便是站在一角都觉得衣袂卷着人要飞走一般。瘦削男孩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也到了甲板上。
两人先是望了望后头那艘海船,见也扯起了第三张帆,便静静地站在船头,看着海船乘风破浪,以最大的速度向南行驶,海风扑头盖面,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来,两人却站得极稳,显是在海上生活已经多年。
年青人扬声问:“你说,我们会不会比刘三他们先到?”
瘦削男孩想也不想便答道:“那当然!”
年青人甚是愉快:“咱们到了岛上,把刘三的人马都收编了,然后以逸待劳。哇,我现在是多么渴望快点看到他回到岛上看到咱们的时候露出的傻缺模样啊!”
瘦削男孩却道:“为甚么我们不直接去截刘三他们?两艘船围攻他一艘船,咱们的船又都比他的大,岂不是更痛快?”
年青人耐耐心心地同他解释:“刘三带着一艘船远程行走,船上定然全是精锐,你做甚要去硬碰硬?嫌咱们人多要死几个更痛快么?先去了岛上把那一群没头脑的小家伙们轻轻易易地收编了,以逸待劳打他娘个落花流水岂不更好?叫你读点兵书读点兵书,死活不读,看你那脑袋里尽长了草了。”
瘦削男孩“嗤”地一声:“我只需跟着洋哥便好,读甚书?”
年青人倒也不恼,悠悠然地道:“你洋哥不需要一个有智有谋的帮手吗?你洋哥带着一个草包很好看相吗?”
瘦削男孩冷笑一声:“我这么有智有谋干什么?学刘三么?”
年青人转头仔细打量着他,点点头:“你这想法倒很新鲜。”
瘦削男孩闭上了嘴,却还是不肯离开。
年青人又逗了他几句,瘦削男孩一副我就是不开口看你能怎样的样子,遂喃喃道:“江洋这家伙不知道顺不顺利,唉,可别八十老娘倒绷孩儿,阴沟里翻船哪。我娘亲说……”
那瘦削男孩实在忍不住打断他:“少爷,洋哥叫你不要动不动就打扰你娘的在天之灵。”
年青人难得地噎住话头,半晌方说:“你做什么不跟着你洋哥要跟着我?”
瘦削男孩白了他一眼:“洋哥让我看着你别把叔叔们气死。”
年青人磨了磨牙,一句话憋在心里实在没办法吐出来:
江洋,你这个奸人!!!
天色渐渐转亮,乌云却并未散尽,中年人一觉睡醒也上了甲板,看了看天色道:“不会有风暴了。咱们还有两个时辰应该就能到刘三暂时安营的岛上了,你们俩先去歇一会儿吧。”
年青人却仍然神采奕奕:“不必了,才一夜未睡有甚么要紧。”
中年人摇摇头:“纵算年轻,也不是这么着。到了岛上少不得打上几架,平息了之后,估计刘三的海船也该到了,那便是一场硬仗。刘三是什么人你比谁都清楚,打起来就不知多长时间了。”
年轻人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先生说的是。”
干脆利落地转身下了穴梯,回舱房去了。
瘦削男孩正待跟着下去,却被中年人叫住了:“阿羽,到时候打起来,你到岛上不要出来。”
瘦削男孩点头:“我知道。”
中年人安慰他:“你年纪小,平常的海战无妨。只是刘三太了解咱们的人,到时候你反而成了咱们的弱点。”
瘦削男孩倒也不介意,说:“是,洋哥不带我去吕宋,便是怕远洋危险到时候顾不得我。我会好好长大的,到时候就会是少爷和洋哥的帮手。”
中年人点点头,“嗯”了一声。
因有乌云,太阳始终不曾露出脸来,只是乌云后面隐隐透出金光,缝隙里射出道道阳光,海面变得亮堂。风也渐渐小了下来,船速却并没有减缓多少——早上醒来的船员们在几个头领的指挥下在第三层架起长橹,齐力划动,务求最快速度到达荒岛。
中年人回身望着后面,另一只海船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距离,紧紧跟随着。
两个时辰很快便过去了,前方已经隐隐可以看见一个岛屿的影子。
第118章 海战
江陵被关在船舱里睡了又醒, 醒了又睡,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船舱里是全封闭的,刘相一的舱房里自然有灯,小间里就不可能有了, 夜间漆黑一片, 白日里倒能从头顶木板极小的缝隙里隐隐透进点光。
江陵便是看着头顶那一点点灰蒙蒙的光在想, 第二餐饭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便是过了一日一夜了, 现在又该快要天明啦。她翻了一个身,心下觉得怕是要被关上好长一段时日了。眼下真的是束手无策, 海天一片, 孤舟一只, 就是要逃也无处可逃。
那便吃足饭, 好好休息, 养足精神。不然到了有机会逃走的时候, 却变得软手软脚,那可就笑死人了。
她正要闭眼, 却忽然觉得浑身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整个人平空飞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舱壁上,又从舱壁上滑了下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又从地板这一头飞快地滑到了另一头, 几乎滑上了另一头的舱壁。
江陵一时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一手扶着地, 一手扶着舱壁,努力支撑着身体的平衡,可是忽然之间,整个人又似脱弦的箭一般,飞速滑上了原先那一头的舱壁中间,然后惊恐地发现原来的地板变成了舱壁,只一瞬间,地板又成了地板,舱壁还是舱壁,她便像一尾离了水的鱼一样“啪”一声掉到了地板中间。
她这才意识到整艘巨大的海船在猛烈地摇晃,紧接着便听到了全船的人都在奔走喊叫,各种语音混杂在一起,完全听不清楚在喊叫些什么。
江陵没有办法平衡自己的身体。
她从未坐过海船,就算从前坐的是江河上的船只,也向来是平平稳稳从未出过纰漏,便是略大的晃动也极少,何况是这样近乎于半只船倒过来的剧烈晃动,这晃动又接二连三,她只能尽量护着自己的头不要被撞伤。
忽地又听到一声巨响,这巨响当真是巨响,竟盖过了船上几百个人的喊叫声。江陵一时耳朵都聋了,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飞快地往各个方向滑动,撞在各个物件上,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被撞到,疼得几乎麻木。
这么撞来撞去过了足足半刻钟,船只方才慢慢稳了下来,江陵又等了一会儿,方努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张目四顾,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从小间撞开了门到了刘相一住的舱房,然后又被从刘相一的舱房门里撞出了走廊。走廊上所有的门都开着,里面没有一个人。
江陵眼睛一亮,顾不得全身的疼痛,尽量地往走廊里走,她记得自己是从哪里下来的,依原路循过去,这艘船定是出了什么事,她要上去看看!
刚走到穴梯那里,身后忽然冒出一个人,她一惊,却听到四明的声音:“林哥儿!”
两人虽然才隔了一天一夜没有见面,却像是隔了一年一般,相顾欣喜地笑了起来,四明伸手拉住她,他的手镣倒是被去掉了,道:“上去看看。我听得他们说,好似有敌人的船来打。”
江陵问:“会不会是官府的船?”
四明摇摇头:“好像不是。”
江陵拉了拉他:“那咱们避着些儿。”
四明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从穴梯爬了上去,却见甲板上已经打成了一片。
两人甫一上去,便叫了一声糟,他俩所在的船尾,正是将帅所在,船尾艏楼之上站着的不是那年青人和毛先生又是谁?此时那两人正凝神观战,还未发现他们,身边的严公却看到了,喝了一声:“把这两人带过来!”
江陵和四明正要钻进穴梯回到底下舱房,听到呼喝,动作更快,只是四明身材高大,动作便不是那么快,被附近的一个船员抓住了胳膊,已经出溜到三层的江陵只得乖乖地爬了上来,一道被抓到了船尾。
到了船尾,借着白天的日光,江陵才发现这是一艘多么巨大的海船,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高楼:海船足有十几丈长,距水面足有二十余尺高。
“中为四层,最下一层不可居,惟实土石,以防轻飘之患;第二层乃士兵寝息之所,地柜隐之,须从上蹑梯而下;第三层左右各设水门,中置水柜,乃扬帆炊事之处也,其前后备设木碇,系以棕缆,下碇起碇皆于此层用力;最上一层为露台,须从第三层穴梯而上,两旁板翼如栏,人倚之以攻敌,矢石火炮皆俯瞰而发。”
“其尾高耸,设楼三层于上,其傍皆护板,护以茅竹,竖立如垣。”
江陵读过的书上关于海楼船的描述清晰无比地出现在眼前,此际她和四明正站在“其尾高耸”的五层艏楼之上,从此处望下去,整个甲板一目了然,上百人正在厮杀,一时也不知谁胜谁败,谁强谁弱,只觉个个都矫键狠辣,精神亢奋,刀刀见血,仿佛恶鬼出洞,浑不要命。
江陵游目四顾,心中猛然一惊。
这艘海船的边上,停着一艘更大更高的海船,两艘船的船头紧紧挨着,还在不住地轻轻撞击,若是细细望去,江陵所在的这艘海船的船头,已经被撞得有些破损,而另一艘海船的船头似是包了一层什么,完好无缺。
适才江陵被撞得七晕八素,正是这艘海船所为。
她抬头朝那艘海船的艏楼望去,距离虽远,却也看得到有几人一样站着观战,却看不清楚面目。
那艘海船上的人不断地跳过来,杀声如海涛般不绝于耳。
江陵身边的年青人忽然抬头望向船头方向,江陵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的是一个不小的海岛,岛旁停着几艘船,也甚是巨大。
年青人眉头一皱,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刘相一:“大哥,你派去的船……”话音未落,一声炮响,岛旁一艘船上冒出火光击在海面上,江陵这才看到海面上原有两艘小舟驶向那几艘船,此际却被击碎了一艘,另一艘在后面的小舟飞快转头,再打过来的炮火终于没赶上,那艘小舟极快地返了回来。
却不料堪堪靠近,身旁那艘大海船亦发出炮火,这一声炮响便大得多了,将这边的厮杀声都盖了过去,那艘小舟被击中,小舟上的人的惨叫声虽然其实是听不到的,却仿佛响在了耳边。
年青人的脸上怒色一闪,大喝道:“姓龙的!你有炮,我便没有吗?”
他的声音极响,传到那边艏楼上并不费力,因为很快便听到了对方的声音:“可是要比炮吗?我有五艘船呢,来不来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