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少盯着她:“说下去。”
江陵看了一眼四明,犹豫片刻,方下定决心一般道:“他叫林展明,是三老爷的长子。”
四明一怔,他生性机灵活泼,反应也是极快,马上趁着一怔之机露出“你竟然出卖我”的不可置信的表情来。江陵似是不敢看他,垂下了头。
龙少一双眼睛在两人之间来回扫着,仍是道:“说下去。”
江陵叹了口气:“我是他舅舅,适逢其会,被一道绑了来。”她看了看龙少的神色,马上接下去道:“至于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我不知道。展明生性好武,对家中事情毫不关心,一路上我问过他,也说不知道。”
龙少沉吟了一会儿,似笑非笑地道:“不知道啊,也就是说,我用刘大换回来两个没有用的人啊。”
江陵紧闭上嘴,不再出声。
此时一直站在一旁的那个矫健的青年男子开口道:“既然没用,带着也是累赘,不如杀了算了。”
龙少慢悠悠地道:“咱们的船驶得慢,离荒岛只有半个时辰路程,咱们基本都能游得回去。所以,如果现在把他们扔下海,试试看能不能活着游回去倒也是一个公平的法子。”
四明猛然抬头,龙少看了看他,又去看江陵,却见江陵镇静地回答他:“我游不回去。”
龙少又看了看她,忽道:“你撒谎。”
江陵抬头,一双眼安静地看着他,他歪了歪嘴角,笑意盈盈:“刘三既然和林家三老爷达成了协议,便根本不需要人质就能让他百依百顺,否则抛出协议或者说出内情,林家三老爷与海盗倭寇勾结,便是死罪一条。”
江陵闻言亦不动声色,轻声反驳:“如果当晚刘三血洗林家时,林家三老爷正在赌坊呢?如果林家三老爷留在家里的长子失踪次子也死了呢?众人皆知三老爷惯爱赌钱,儿子只有两个。你说官府会不会相信倭寇和海盗的话?”
龙少怔住。
那少年王海生忽然在龙少身后道:“你还是在撒谎,你提起你的小外甥死了,半点伤感都没有。”
江陵抬头看了看他,漠然地道:“他与展明不同母。”林展明的舅舅和林展明异母的弟弟当然毫无关系。
王海生又一次被噎住。
中年人忽道:“那么刘三要杀你们,是因为不想让人质落到我们手里,以至于他千里奔泊获得的协议变成了白纸一张,反便宜了我们?”
江陵闭上嘴。
中年人面带笑意,看了眼龙少。
龙少摆摆手,毫无兴趣地道:“那便这样吧,你们两个,在船上老实点。”带头便上了艏楼二层的舱房里。
随行的几个人看了看江陵和四明,也跟着上了艏楼。
只有王海生围着他们转了两圈,江陵和四明看也不看他,他便自行溜达开去了。
一眨眼间,艏楼下的甲板上只剩下江陵和四明两人,两人面面相觑,龙少竟然……没关他们?
两人试着离开艏楼所在的船尾,一步一步慢慢走了两丈远,也没有人管他们。
江陵心中颇为意外,四明犹豫了一会,见周边都没有人,身前船舷外又是茫茫大海,便压低了声音问:“他们不知道协议,留下我们有什么用?”
江陵看了他一眼:“这两伙人原先明明是同一伙人,彼此安插自己的人手不要太容易。要探到协议内容只是时间问题,留着我们自然有用。”
四明沉默,过一会儿闷闷地道:“不知道三老爷和贼人订了什么协议!”
江陵不语。
她心中到现在都觉得不可置信,林家三老爷竟然与倭寇海盗勾结!他从哪里来的渠道?通过了谁?她绝不相信是林三老爷自己的本事,他连远门都没出过一趟!林展鹏也说过林三老爷并不是个蠢人,只是好高骛远。所以,定然不止是他。
还有,她以口技以假乱真帮助林展鹏鉴宝的事情,林三老爷何以知道?这事情连一心双宁都不知道。如果是林三老爷暗中探明的话,那得费上极大的心思,那么他起异心的时间就太长了。
江陵忍不住冷笑一声,林老太爷之蠢,真是超越了她的想象太多太多。可是冷笑声刚落,心中的重重哀伤如眼前的海上波涛,层层叠叠,深不见底,无穷无尽,无止无境。二少爷,林家哥哥,你如今魂在何处?你说你仰慕我的阿爹,那你是否已经见到我的阿爹?我的阿爹定会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而我,我却再也无从感谢。那么。
那么,我便定会教你看到,作恶者的下场。每一个,我都不会放过,我会要他们的灵魂跪伏在你的脚底,我会让他们在炼狱里不得往生!
此时艏楼中,龙少与几人正在商议江陵和四明适才所说的话题,年青男人问:“真的不用关着他们?”
龙少无所谓:“让人远远地盯着他们便是。在这海上他们能逃到哪里去?逃回刘三那里吗?”
中年人从窗户处看着江陵二人慢慢走开,道:“原来刘三去温州是为了接应刘相一,刘相一居然千里奔赴衢州去杀人谈生意了,带着的看来都是心腹,因此个个守口如瓶。咱们的人打探不出来是因为连他们去了哪里都不知情,胡乱问就极易暴露。现在知道是去了衢州,找个把粗心些的诳上一诳,问出个究竟来应当不成问题。”
壮年男人董京问道:“如果那小子说的全是假话呢?”
这次是龙少摇摇头:“不会全是假话,但也不会全是真话,十成里能信六七成吧。此人看上去极是聪明,咱们是海商,对有名的珠宝商家不会不知道,所以至少刘相一去了衢州林家这件事应当是真的。他定也猜到了我们在刘三船上有人手,放出这个消息就更不会是假的,否则咱们损了人手,他还是死路一条。”
中年人十分满意地看着龙少,走出艏楼叫了心腹来,将消息安排下去,自有人去传送。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终于结束啦。
我也很哀伤。
第121章 故事
海船在一望无际的海洋上行驶, 六月的天气已经很是炎热,除了正午时分,船上的男人们大部分都会脱掉上衣,光着膀子操作, 一个个晒得乌黑发亮。
江陵第一次看到时不习惯, 很快便变得熟视无睹, 她的药是制成药丸子随身携带的,虽然从林家被带走时药丸子已不多, 但已经服食了四年,如果南京的老太医所说无误, 便算停服之后, 也得一两年方能恢复, 至于能恢复到何等程度那就谁也不知道了。墨汁也做了蜡丸封了几颗带在身上, 然而却哪里来的时间去勾勒。好在一路赶路, 又混在男人群里, 脏污尽够,她随处弄点汤汁泥巴抹抹弄弄, 倒也并无异常。
现在在船上,有烈日晒着,几日便又黑又黄,更兼脸上被晒得脱了皮,脸上黑的黑黄的黄, 粉色的是脱了皮后的嫩肉,白色的是浮起的皮, 整个脸上色彩斑斓,惨不忍睹。是以根本没有人朝着她细看,再者并没有人知道她的往日相貌,这边眉毛多一点少一点,那边脸颊凸一点凹一点,眼角是挂是挑,也不必去管了。
因为已经可以称得上丑。
江陵不以为意,四明也觉得越丑越好。
船上其实极是无聊,除了每日早上和傍晚那些海船上的船员会被董京集中分批训练操练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各行其是。如果不当值、不轮班,一个个便通常赌钱的赌钱、打架的打架、说笑的说笑、睡觉的睡觉……都是男人,漫天荤话脏话乱飞,整条船上又脏又臭。 江陵和四明自上船以来便再也没洗过澡。起先身上会发痒,后来便什么都没感觉了,几日过去便和船员看上去并无两样。他们和船员们一起吃一起睡,只除了沉默些——可是船上七八百人,沉默的也不仅仅只有他们。融合得如此深入,害得龙少几乎已经忘了他们的存在。
他们在之前接回少年王海生之后回到荒岛,却没有再次登上荒岛,因为大海船吃水甚深,靠近后转头不易,这两艘大海船便只是停在不远处,由董京和那个矫健的青年男人何以中坐了鹰船上了岛。过得半日,料是将那三艘船上的人都集结起来后,两艘大海船在前,三艘稍小点的原来刘三的海船在后,再加上十几只不同形制的船只,一行船浩浩荡荡地向南行驶而去。
江陵不知道他们往哪里去,也许是福建,也许是广东,遍目所见尽是茫茫海洋。
如果说幼时初次见到大海的江陵深深地为之迷醉、向往、心潮澎湃,现在的她看着大海只是麻木、麻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遍地回想记忆中的各种知识和见闻、经历经验,一样样地拿出来复习,和四明在避人处商议讨论。
过去的几年里大家都各自奔泊极是忙碌,虽然也会时常坐下来彼此交流探讨,却也不如现在这般时间漫长,可以细细地反复研究。
这样的交流讨论是极有益处的,两个人的角度不同,讲述的人主观,倾听的人客观,讲述的人往往在自己的视角里跳不出来,而倾听的人有时只要轻轻一句点出,便会令他如醍醐灌顶,生出惊喜,恍然大悟。
而讲述的人在讲述的时候,也会忽然从中领会到当时不曾明白的细节,一点通而处处通,仿佛获得了新的知识,心中的畅快和满足亦不是平常能有。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海上的日子单调无趣,除了补给食水,龙少的船从不近岸。
海船虽大,船上的人太过无聊便会四处猎奇,看到一点点异于寻常处都会追根究底。江陵和四明之间的话题渐渐被几个活泼的人注意到,时时会挨过来听他们讲些什么。
江陵见他们过来,便不动声色地转换话题,讲些行商经历中的故事,她本来便口齿便给,平素讲述事情一向详略得当、轻重相谐,能令人听得不觉时间流逝,如今更是故意时时抛一个小包袱,叫人欲罢不能。这些海船上的船员们何曾听过讲得这般好听的故事,又是新奇又是闻所未闻,本来只是好奇和探私的无聊行止,却不知不觉间个个都听得极是入迷。一传十十传百,整艘船上的人都知道了那个戴着手镣的瘦矮黑小子会讲极有趣极好听的新奇故事。
至于他为什么戴手镣他们是不关心的,能上得海船当海盗,什么鬼样子的人都有,再说当日刘三被硬逼着把他换给龙少这件事,也不是没有人知道。既然是刘三关着的人,那就不是敌人了。
来听故事的人多了,江陵便订了个时间,每日晚间她会讲一个时辰的故事给大家听,但其余的时候她要给外甥上课,上课的内容反正他们也听不懂,那便不要来打扰他们了。
船员们起先并不把她的话当回事,无聊了便来缠着她,络绎不绝,江陵烦不胜烦,最终只要见到他们来便是一语不发。因为是要人家讲故事来听——他们嘻笑着定义为“说书”,说是“咱们也能天天听说书呢”——那是不好生气的,于是便上前玩笑,不仅勾肩搭背,见她瘦小还加上了动手动脚,江陵虽然扮了多年的男子,到底是女子,且平日里所见所遇皆是商贾、书生,绝非此等粗糙汉子般的举止轻率,遇到这种情况一时也是懵了,不知如何是好。
待要用力甩脱吧,她如何是这等做苦力活的汉子对手;待要利用自身所长灵活躲过吧,满屋子的人,躲了这个躲不过那个。
幸得四明在一旁,他反应也是极快,一手便掀翻那个动手动脚的大汉,怒道:“我舅舅累了,不想说!”
被掀翻的大汉见他怒了,倒笑起来:“你倒爱护你舅舅,是真舅舅啊,还是……”双手搓了搓,脸上神情一下子猥琐起来,满屋的人都轰然大笑起来。
这海船上七八百人都是年轻男人,一到了海上便是天长日久,不知何时方能回到陆地,便有了许多约定俗成不说自明的事宜,江陵和四明与他们住在一处多日,自不会不知。若不是江陵瘦小丑陋,又有四明形影不离,也不是不可能被他们看中的。
四明愕然之下一张脸变得通红,怒火更炽,但他虽然一向跳脱活泼,却也从来不是莽撞之人,此情此景之下怒火盖脸却还是能冷静下来,他一把把江陵扯到身后,冷着脸说:“要不,你们就听我舅舅的话,晚间来听一个时辰的故事;要不,我们就什么也不说!”
诸人一听,却马上炸了起来,本是想着不大好生气的事情,也想着怎么可能真的只讲一个时辰呢,谁知道竟真被这么强硬地拒绝,那不仅是感情上,脸上就更下不来了。船上的人就没有不粗鲁的,有人就上前推了他一把:“你什么意思?不过一个刚来的,还吆五喝六起来,定规矩?由着你?今日讲也得讲,不讲也得讲。”
四明被推得后退一步,更加护紧了身后的江陵,不说话,咬得牙帮贲起。
后边的人鼓噪起来,众人在海上呆得久了,既闷又无聊,好不容易有个能讲有趣故事的人,自是盼着他日日讲时时讲,打发这些闷出蛋来的时间,一天只讲一个时辰?这是开玩笑呢?后头有人叫道:“揍他!揍到他讲!”“王八羔子以为自己是大爷呢,镣铐还没解开呢也不看看自己那丑了巴几的脸!”“反正讲故事的又不是这小子,大家伙儿上,揍死这王八蛋,看那瘦小子讲不讲!”
一时污言秽语、谩骂嘲讽不绝于耳。
整间舱房是个相当大的统铺,一两百人这般鼓噪起来,简直惊人,江陵紧紧皱起眉头,若是依着这帮野人,她便是从早讲到尾也是不足,可是……她不禁深悔自己草率:讲甚么故事啊,为什么不闭上嘴?
四明见此,也不禁脸色微微变了变,他在刘三的船上呆过,又经过那场海战,知道海上的人不能轻易激起性子,否则一是年轻人本就不知轻重克制,二是环境极是恶劣无聊,导致他们对生死根本不放在心上。若是真的动起手来,自己可敌不过这许多人。 他也是脑子转得极快,当即便大声道:“我知道大家都是海上的英雄好汉,你们既不愿少听,我也不肯我舅舅累死,便打死我,我舅舅也是不肯的!反正我们俩被抓到这海上,也没想着要活着回去!那不如以武定输赢!我就一个人,你们挑出最强的与我打上一场,若是我赢了,便听我舅舅的;若是你们赢了,便听你们的!”
他是习过武的,声音自然中气十足,隐隐便有盖过众人喧哗的架势,远处的人虽未听清,近处的人却也听得清清楚楚,一时自近及远慢慢都静了下来,瞪着他活像看着个傻子一般。 这船上的人,谁不是身经百战,好吧,至少一半的人都是杀过不少人的,且这是龙少的亲卫船,高手精英是最多的,这个人是疯了还是傻了?
不过这也正中下怀,打得他伏伏贴贴,叫他说不出二话来。一众全身污秽衣裳不整的船员们兴奋地轰然大笑起来,一个一个你拍我我拍你,整间舱房几乎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嘘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