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问道:“赵家有没有提到赵宝儿的意思?”
林展鹏摇摇头:“这种事,他们不会去问女儿家的,父母之命,父母定了便是定了。”
她不由又想到了汪晴的话:女子在世,诸行不易,总是太过艰辛。阿爹也说过:女子被锁在了家中,得享了安乐,失却了与男子一竞的机会。只是这千古如此,没有办法罢了,只囡囡不可有这样的想法。
赵家姑娘赵宝儿,没有人关心她的想法,两日后,陈氏的车驾和赵宝儿的车驾会合,浩浩荡荡地驶出衢州府城,往京城而去。
她的命运,从此便只系在了林展远的身上,他好,她也许会好;他不好,她便必然好不了。
林展鹏送出了十里以外,方勒马回城。
江陵则在林记珠宝总铺的自己房间里坐着,她不想去看这等场面。类似的事情她这几年也不是没有见过,每次都不舒服,只这次发生在身边的人身上,她格外的硌应、憋闷,她紧紧地锁了门,她需得一个人呆着,不想说话,不想理人。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是生日,今天本来想请假的。后来一想,明后天是不更的嘛,一连三天不大好。就还是写了更了。反正也要上班的(也没有休息嘛)。
周末愉快!去吃好吃的了。
第103章 闲着
陈氏既已离开, 连日来忙忙碌碌往来不断的仆人丫头便都不见了,二进院子里堆满了的箱笼杂物也都清理干净,又少了好些丫头仆从,不仅是二进院子, 似乎连整个林家大宅中都清静了下来。林展鹏恐林忠明不习惯, 搬了过去与父亲同住, 白日里仍是忙,回了家便能和父亲一起吃饭聊天, 反比陈氏在时见得更多了。
福建之行的事宜他和林掌柜也在准备,两人走的路线又和江陵不同, 各自分别与相熟的别家掌柜、伙计、行商、还有士子们交流。林展鹏这些年虽然极是辛苦, 却也并没有放弃读书, 只是进度自然缓慢, 亦会时常回书院向夫子们请教, 夫子们也喜他肯上进, 愿意教他,因此他与夫子们和同窗的情谊维持得极好。
关于福建的消息和情况, 自这些地方得来又与民间不同。
因此林展鹏便放由江陵在林家珠宝铺子里呆着,他深觉江陵一直把自己逼得太紧、学得太苦,既这些日子并无正事,便不如放她自在几天,也不去找她。
江陵把自己关了两天便觉得无聊了, 她早便学会了拿得起放得下,这些事情会让她憋闷, 但想破了头也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她也不会太过为难自己,第三天就出了房门在铺子里逛起来。可惜铺子里的事情她早已闭着眼睛也清楚,没啥逛头,便又回房去翻了半天书,偏偏最近两年她已经不常在铺子里住,房里也没什么可看的书,下意识里还是不想回林家,甚是无聊。于是便一会儿去厨房指点秀娘做新点心,一会儿去后院盯着几只鸡想新菜式,一会儿去隔壁林家豪住的院子里看做木工。
林掌柜晚间回来听张氏忍着笑描述江陵的情状,忍不住摇头:“这孩子自看到她时便没见她这么闲过,必是不知道闲着该干什么啦,唉。”张氏闻言也收了笑,心疼地说:“你这么一说的确也是的,整日里忙得跟陀螺一样,才这么小的孩子时,才七八岁吧,便一样接一样,一课接一课,自己给自己安排得密密的,晚上都不肯早睡,从不曾歇过一天。唉,谁家的孩子肯这么上进啊!当年家豪家宝皮得都能上天,十一二岁了抽着鞭子才肯学着做事。”
两人相对默然。是啊,有的人勤勉自律是天生的,可是从这么小便近乎苛刻地对待自己,又哪里和天生扯得上什么关系?两人心中俱是恻然,自那个纸片人儿一般的小小孩童踏入这个家门开始,张氏便没有停止过的叹息幽幽地响起来:“当家的,这孩子到底经历过些什么啊?”
林掌柜知道张氏自来心软,对江陵又一直很是喜爱,终于在四年前得承心愿认为义女后,因家中没有女儿,心里更是早把江陵当成了亲生女儿一样。何止是张氏,便是自己,因江陵之懂事、乖巧、可爱,又从不给人添麻烦和重情重义,也早已放下疑虑,疼爱她不下于自家儿子。
他摇摇头:“连少爷都不知道,林哥儿啊,她不想说的事打死她也不会说,咱们只能平日里多疼疼她,能帮的多帮帮她,其他的,且看她自己意愿吧。”
又过了两日,林家宝忍不住了,跑去同林掌柜说:“你晓得妹妹今儿做什么了吗?她在赌馆里赢了五十两银子!赌馆老板娘都寻到铺子里来了!”
张氏惊道:“她甚时候学会了赌钱玩儿?”
林家宝跺了跺脚:“虽她总扮成男子,街坊里知道她是女子的人不少,这也太不成话了些!”
林家三人面面相觑。
林家的家训最重要一条便是不准赌博,无他,商户人家一沾上赌祸患无穷,何况林家是替人做掌柜的,牵连东家更是不仗义了。
可是这家训要不要用在江陵身上却颇伤脑筋,不是说不把江陵当林家人,这上了官府的档,江陵便定是林家人,再否认不得。但是……
张氏摆摆手:“不管了不管了,我跟你们说,必须破例一次啊,不许罚她,我不依的。要是敢罚她,你们一个月不许在家吃饭。”
林掌柜啼笑皆非,叹口气:“不罚便是。不过这孩子怪能折腾,我得跟她谈谈。”张氏追上去喊:“好好儿说,不许板着脸。”
林掌柜一手往后摆一摆,摇着头去找江陵。
江陵正蹲在厨房里和秀娘吃烤毛豆,见林掌柜来找,腾地跳起来:“阿爹你找我?”
林掌柜招招手,两人便出了后院,一前一后往街上走,晚饭时分,路上行人不多,两人走到一条河道边,慢吞吞地走着,林掌柜侧头看看江陵,江陵朝他一笑,他也笑道:“你知道林家有家规不许赌钱?”
江陵做个鬼脸:“我正想等你回来便去找你。有个福建客商,说是宁德来的,在赌馆里输了许多钱。我去看了看,赌馆里有人做局,便帮他赢了些回来。”
林掌柜甚是惊奇:“你会赌钱?什么时候学会的?”
起先是大乞儿教的,后来走南闯北时跟人又学了些,江陵笑而不语,见林掌柜好奇得狠了,方笑嘻嘻道:“我也不是很会,赌钱法子太多了,我只会几种,恰巧李客商被做局的那种我会。阿爹我以后不会去啦。”
林掌柜问:“宁德有什么消息?”
江陵叹了口气:“被倭寇占着,李客商是逃出来的,他命大。倭寇抢了好些楼船,在修战事,宁德人死了许多。不过我听李客商的意思,倭人中亦有大明商人。”
林掌柜一惊,随即默然,福建多海商,或与海盗有关联,或与倭寇有关联,都是有可能的。
林掌柜转了话题:“你也别闲着到处逛了,不如去一趟龙游吧。我听少爷说,你们商议好了让三水去宁波或者绍兴重开铺子?趁这会子空档,你去龙游和三水谈谈,再理一理铺子,看留哪些人在那里,以后是还开着呢,或者只留做一个联系点。”
江陵一怔。林掌柜道:“我看少爷这段日子也不会有空来理会你,他存了心要让你休息一阵子,谁知道你闲下来便招猫逗狗的。”
江陵想了一想,干脆地点点头:“行吧。”
林掌柜又说:“你去账房里看看,金华酒楼的抵贷文书已经做好了,既去了龙游,不妨就由你带了文书过去做抵贷吧。”
江陵点头“嗯”了一声。
林掌柜道:“不用太赶,慢慢来便是。接下去咱们去福建,回来之后你又要去京城,怕是有一整年没得闲,你也别太累着了,年纪小小,身子是最紧要的,留在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呢?若早早累坏了身子,那可得不偿失。”
林掌柜的目光温和而关切,还带着些心疼,江陵忍不住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孩子般的笑容来:“嗯,阿爹的话我记住了。”
翌日午后,江陵便骑马到了龙游县城靠东边一条街上的林记铺子里。
三水正在铺子后头盘账,见江陵来了,吓了一跳,江陵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我就是闲着来看看你。”
三水翻个白眼道:“你也有闲?我还寻思着你是不是一直都生怕自己累不死呢。”
江陵哈哈大笑,方有仆人接走了马的缰绳,她同三水说:“你想去宁波还是绍兴?戚大将军将那边的倭寇都灭清了,现时安全得很,孙先生说随便去哪里都行,那就便宜你先挑了。”
三水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么快?”
江陵说:“对啊,今后三水兄你可是独当一面的府城大掌柜了哦!”
三水虽不如四明活泼,却也口齿便给,慢条斯理地还击:“那也不如你这个巡铺大总管。请问总管大人,是来关账的呢,还是来巡检的呢?”
江陵与三水的交情又与众不同,三水是除了林展鹏之外,第一个信任她、欣赏她、将她当作自己人的,虽然两人年纪相差足足八岁,却真正忘年莫逆。这两人在林展鹏心目中的位置亦是最重要,这便更加要慎行才是了。
江陵道:“我这次来没有和二少爷说过,阿爹让我先来做个准备,问问你,这里看是留作一个点,还是继续开着,然后回去再问下二少爷和大老爷的意思。”
三水点点头:“既开了也就没有必要关掉。最近我盘账看着,还是继续开着比较好,你明天也看下账,还有四边店里的情况。”
江陵说:“好。”
第104章 回家
江陵对看账没什么兴趣。一则她在衢州看过总账, 龙游铺子因其离得太近大致情况窥一斑而知全豹;二则与三水多年莫逆,自然知道他账目清爽,且退一万步来说,真要有什么猫腻, 何必在这里使?若有人能蠢成这样, 也断然不会是三水, 否则江陵会认为自己的智商出了问题。
于是次日一大早她便去逛别家的铺子。从珠宝铺子到纸行纸店、从山货铺子到药材行、从丝绸棉布铺子到刻印书坊,一大早便兴致勃勃地一家一家逛过去, 什么都问,因为天色尚早生意没这么热闹, 店家也好伙计也好, 乐得当闲聊, 什么都肯讲——这些货物多是成批运外地去卖的, 铺子多是联络点和看样货, 当然也有少批量买的。
衢州府城这些店铺也有许多, 就连林家也有几家粮行山货铺子,江陵也曾去了解一二, 但这么闲逛着扯着聊却是头一次。字里行间闲适自在,她的脑子却自动地抽丝剥茧提炼出有用的信息来。
然后她转身往码头走去。
九省通衢,水运才是重点。龙游能够兴旺,龙游商人能够行走天下,是因为有顺畅的水运码头, 这是三地最热闹的所在,但是江陵从未来过。也不对, 幼时是来过的。
她一个人信步漫走,脑子里不时转着想法。她常年跟着林展鹏行商,长时间走路对她来说是寻常事,去码头距离不近,却也没想着叫个轿子或回去牵马,便这么循着记忆径自走。
走着走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却甚是茫然,为什么不对?哪里不对了?咦,她走到哪里了?
她走到哪里来了?
为什么这条路又是陌生却又是这么的熟悉?又为什么前头会有香烛的味道?
江陵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她从来没有再回来过这里,不是没回过龙游县城,当她能够自由地妆扮时,她跟随林展鹏回过龙游县城,珠宝盛会时她也在龙游县城住了十天,有空时也会出去逛一逛,河西街、西湖路、旆忠坊、南门河街……,幼年时在轿子里、在父亲背上怀里、在马背上,嘻闹着欢快着走过的地方,她虽未故意重温,却也免不了要一遍遍重走。
便是福满楼,她陪林展鹏进去饮宴会商的时候亦是面不改色,心中毫无波动,当她走过那间和傅笙重逢、饱食、然后被药倒的客房时,也并无异容。她十三岁了,距离当年已经六年,在她有记忆的短短人生当中,这间隔的六年占了更多的人生时光,在那之后所经历的种种远比那一日更多。能触动她的再也不是这等事情。
但是,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她的家。
这是她的家,就算它早已被烧成一片废墟,就算它现在在她眼前杂草丛生僻远荒凉,这是她的家。
阿爷阿嬷的纵容,太太的宠爱,阿娘的嗔怪,还有阿爹带着她满院子奔跑耍笑、抱着她说话讲道理、牵着她的小手指点花草,还有特特为她挖的一个池子,因为要教她游水……一点一滴,存在脑海里,在这一刻汹涌翻腾而出。
这是她的家,美丽的、温暖的、舒适的、快乐的家。她人生中所有的美好时光,都在这里。她把它们珍藏在脑海里的一个角落里,小心翼翼、精心保护,从来不曾稍忘,不肯亵渎。
江陵驻足,久久不动。
不远处有好几个人在点了香烛和烧纸钱元宝,江陵适才闻到的味道便是由此而来。那里是江家曾经的大门,那些人恪守礼仪并未踏足里面的废墟——虽然这许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随意进出,他们一件一件地摆出祭品、燃起纸马纸屋纸钱,低身长躬。
江陵恍然记起,这是那一天。六年前的那一天。
五月了,江家灭门已经整整六年。
江陵心想,原来已经六年了。
“阿爹,阿娘,太太,阿爷,阿嬷,我回来啦,我现在在咱们家大门口呢,离你们这么近,你们是不是能够看到我?是不是还能认出我来?你们……好么?我好想好想你们,天天都在想,有时候想得睡不着,有时候还会怪你们为什么不要我了,你们大家都在一起,就剩下我一个人不理我了。我是不是很傻气?不过你们放心,我就算是一个人,也会乖乖地、好好地活着,会做阿爹希望我做到的事情,会做江家的好女儿,会好好地把江家传承下去。我还要去做很多很多事情。所以我不会哭,我一定不会哭。你们放心。”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着,咬着牙忍着,不能哭,不能流泪,她只是路过的一个小厮,她自温州府城来,连江家都不曾听说过。
她忍住了,但是她的脚不听话,牢牢地钉在那里不肯离开。
她舍不得离开她的家。
她站了不知道有多久,只痴痴地望着这一片废墟,这一片废墟在她的眼里是繁花盛开,是屋宇连片,是欢声笑语。
原来大门位置前祭奠的人们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三三两两络绎不绝,散落着和江陵一般站着默默地看着废墟的人亦在不少数,江陵便是站多久也没有人会留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