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洲一时无语,戚继光沉思片刻,道:“你父亲教女倒别致得很,颇有北人之风。你当真决定了不去太仓、也不回衢州,要去福清?要知道福清如今倭寇盘踞,极是危险。”
江陵欲言又止,戚继光笑了笑:“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江陵咬了咬唇,低声道:“戚将军到福建定然并非只收复宁德便告功成,福清距此甚近,将军定然不会放任不管。”
戚继光盯着她,一时目光变得极是凌厉,全身气势大盛,江陵被他气势所摄,不禁连连后退几步,先是低了头不敢直视,只一瞬,便硬生生让自己抬起头,咬牙望着戚继光,一口气道:“若是戚将军不信我,可以仍将我扣押,只待福清倭寇荡尽再放我也不迟。”说到末句,声音都有些颤抖。
戚继光微微一笑,慢慢地道:“你若是要留在我军营中,军营并非儿戏,自然只能像之前一般寸步不得自由。”
江陵毫不犹豫:“听从将军命令。”
戚继光笑了笑:“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并没有认为你是海盗?”
江陵摇摇头。
戚继光道:“并非是因为你所说的话,而是你的外表。”他看了看屋子外面,见并无有人来报急报,便接着道,“你肌肤虽是被晒得油黑发亮,但衣领微露处却颜色甚浅,且面上肌肤看上去光滑,色泽却隐有多处不平不匀,那定是曾被晒脱了皮又愈合的新鲜肌肤。还有发质油黑,若是在海边晒得久了的发质定然微微发黄且蓬松发干。由此可见,你在海上或是海岸度过的时日只在三个月以内。这与你所述相符。至于你的方言当然也是另一个旁证。”
江陵呆呆地望着他,王凤洲忍不住拍了拍戚继光的背心:“元敬你别这样吓小孩子。”
戚继光一笑:“所以你记住,若是不小心遇到倭寇海盗,切不可信口胡说,他们当中能看出这些的定然也有。你就充作一个来寻亲不遇的浙江人多好,何必自作聪明。”
江陵一怔,不禁羞愧地低下了头。
王凤洲忍不住又说:“先前被你的人捉住,便是充作寻亲不遇的浙江人也是无用罢。”
这下轮到戚继光语塞,王凤洲一笑。
戚继光忽又道:“我还有个问题,江陵,为何倭寇只从林家掳走你?”
这话一问出来,王凤洲一惊,他并非笨人,早已想到这个问题,但是他本能地相信江陵,打算找时间好好地问一问,却没想到戚继光此时发问。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为什么倭寇将林家几乎灭门,却放众家主不管,而掳走一个无关重要的江陵?
而戚继光先是平和地询问江陵的经历,然后温声相慰,紧接着两次相问两次气氛紧张起落,为的便是这最后一个关键的问题了。
戚继光淡淡地俯视着江陵,这一次的目光似有实质。
江陵对于这个问题早有准备,本来是需要亲口作答,如今却不需要了。
她迈步向前,轻声阻止那几个还在分放箱子里东西的人,弯腰拣出一捧宝石,转身望着戚继光:“这些宝石不要同那些放在一起。它们看上去不起眼,琢磨之后便是极品之相。”
她又弯腰从另一个看上去用来存放高级宝物的不大的箱子里取出一块不小的玉石,轻声道:“这块和阗暖玉若是不能直接敬献给贵妃娘娘,便最好不要让它出现。四年前林家曾敬献给贵人一块罕见的和阗美玉,质地和这块差不多,但比这块要小。”
她又一一分拣出品级不同的宝石宝玉和珍珠,只分拣了一箱,戚继光便阻止了她,她转过身来,坦荡荡地望着他:“这便是原因。本来全林家只有林老太爷和林家二少爷知道此事,但掳我的倭寇说,是林三老爷告诉他们的。”
戚继光点点头,道:“如此便是了。你年纪小小,却有这一身本事,当真是令人惊异。”
江陵望向王凤洲,却见王凤洲眼神复杂,过得半晌方道:“你竟继承了你父亲的天赋。”
江陵一震:“我阿爹也会?”
王凤洲叹道:“他博览群书,更胜一筹。任一块宝石宝玉,都能说出产地典故由来。”
此时屋外忽然匆匆进来十几个人,俱都革甲穿戴,面上焦虑。王凤洲见状拉了江陵便往外走,戚继光也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离开。
两人走到屋子外头,还能听见屋子里诸人的争执声随即响起,急忙疾步走开,因王凤洲带着江陵,两人便在宁德县城里走了走。
县城里百姓欢天喜地,虽然已算是废墟,却也有片瓦遮头,只需好好修缮便可住人,总比在倭寇窝里要强得多。
王凤洲一路沉默,江陵心中有些心虚,便不敢说些什么。
走到一片空旷之处,王凤洲才长叹了一口气,道:“你当真是不想去太仓吗?”
江陵点点头:“我适才所说都是真心话。”
王凤洲盯着她:“你原本是想以你善辨珠宝这件事作为交换,令戚将军携你安全到福清,是也不是?”
江陵心虚地低下头,双拳微握。
王凤洲见状,长叹了一声:“幸亏水到渠成,不曾由你说出。这是戚将军,这是军营,你一个小小孩子,竟想计算身经百战的将军,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江陵想辩解,想了想又闭上嘴,当她看到那几箱珠宝时,的确是马上就起了这样的心思,心中想着若是戚继光不肯带她去福清,便以此技作为交换。
现下想想确实是过了,大概只能是怪自己太过急功近切,却没有思想周全。既然戚家军定然是要扫清福建倭寇的,那么她大可以在宁德安全呆着,等到福清倭寇被肃清再过去啊。
这又是一个教训,以后做事情想事情,得思虑周全才是。
思及至此,她诚心诚意地向王凤洲致歉:“多谢王叔叔教导,侄女知错了。”
王凤洲看着她,心知她的知错并非是自己所希望的知错,她只想着应当思虑周全,若是要这么做就不可令人察觉,而自己所希望的则是万不可以交换为行事准则。
然而面对她的双眼,他却说不出教训的话来,一个自幼历经劫难艰辛、却仍然坚持着父训要力争不依靠旁人的孤女,他如何去教训她:与人相交相处要全以君子之道?
何况,自己又真的这么笃信君子之道么?他自己是一个治史的人,自然知道事理、情理的重要性。
他怔怔地看了江陵良久,方轻声道:“人生于世,当知取舍。你虽然经历可悯,然而你自己也说所遇之人以良善为多。唉,我虽然是你父亲旧友,却从未对你有所帮助,不该多言。然离别在即,还是要腆颜说一句:不可尽以交易之心待人。”
江陵垂下头,她明白王凤洲的意思,这件事的确是她错了,可是如果把戚将军换作常人,当她不了解一个人的时候,最安全的办法难道不是以利益相牵绊么?
然而她也知道王凤洲是如何样的一个人,父亲是如何推崇尊敬他,他这般诚恳挚切地教导自己,应当是有道理的。
她再次抬起头,安静地望向王凤洲,诚恳地道:“我会记住王叔叔的话。”
王凤洲这一次才笑了起来。
次日,王凤洲便向戚继光辞行,戚继光因为处理报功之事忙乱,两人匆匆作别。
江陵送王凤洲于宁德县城之外,王凤洲将身上佩玉赠予她,叮嘱道:“王家大门一直为你开着,你什么时候想来便可以来,只需将它交予门房,便不会有人阻你。”
江陵深深致谢。
半月后,江陵随戚家军到达福清。
九月初二,戚继光率军攻克福清牛田,随即戚家军向林墩追击。
江陵拜别了戚继光,留在了福清。
作者有话要说: 致歉,对不起。
还是祝大家双十一剁手愉快吧。汗
第139章 寻找
福清城里, 江陵小心翼翼地行走着。
倭寇海盗肆虐过的城镇都是十分混乱残破的,但是福清县城却比宁德要好很多,不至于成了废墟。县城里仍有很多人居住, 只是都被倭寇不时的抢掠多了,俱都精穷——除了大富户。
戚家军走了,欢呼雀跃的百姓渐渐冷静下来, 开始修缮和建设,对于家园,没有人会不热爱珍惜。
县城里设了好几处施舍的粥棚, 那些被解救出来的、返回县城的百姓一无所有, 一日可领取两顿粥饭。然后到官府摆的摊位上登记入户。
但也有些人忐忑不安, 担心倭寇和海盗卷土重来。却又有安抚的官兵四处宣告, 说会重建卫所,亦会有一位将军留守福建,比如浙江, 肃清沿海倭寇之后便不再有犯边的了。又有人道, 人活着总要吃喝住行, 难道因为总有一天要死便不活了么?
灰心的人听了倒也渐渐地活泛起来。
江陵便是在这种杂乱的环境下寻找着北瓦巷。
其实如果她告诉戚家军那几个看守她的可爱的小兵们,他们就会帮她打听地方, 她便不用自己去寻了, 毕竟戚将军说过,虽然要看守着她,除外却都要听她的吩咐。
但是江陵没有忘记,江洋和龙靖虽然不与倭寇有关,也着着实实算得上是海盗, 而在大多数人的认识里,倭寇和海盗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北瓦巷并不难找, 名字土,地方却挺好,不是富贵人住的也不是贫苦人住的,中规中矩的普通人家居住的一片区域,北瓦巷在当中毫不起眼,也一样显得有些残破。
江陵在这一片几个巷子里都走了一个来回,把巷子的名字和屋子都记得清清楚楚,方才走到北瓦巷口,找了一个看上去温和可亲的婶子打听起来。
很容易便找到了赵帆的屋子,在北瓦巷倒数第三个,江陵一怔,她记得那个屋子门上挂着锁,门前落叶甚多,似乎已经几天没有打扫了。所幸那婶子又告诉她:“前些日子大帆和他兄弟去了城外,这几天应该就会回来。唉,都说了如今太乱,他还是要去。”
江陵小心地没有问赵帆去城外做什么,只谢了婶子,转身出了巷子。
她有心趁机把整个福清都用两天慢慢走上一遍,却担心此地倭寇刚清,她如果乱走反太显眼,到时又被当作细作捉了去官府那就麻烦了,只得找了一家破旧的客栈歇了下来。
好在如今客栈生意淡薄,掌柜和小二都是闲不住的,江陵与他们一聊天,便滔滔不绝。
福清的倭寇主要盘踞在福清东南的牛田,城里当然也有,却只是流寇,牛田的倭寇会经常进城来抢掠,盖因无论在海上生活还是在岸上生活,都是需要各种生活物资的,便如当日林三老爷与倭寇的交易,要的不仅是财宝,还有米粮日用。
本来福清是个较为富裕的县城,经不起这般扫荡,日渐破落,值钱的、粮草都被抢得干干净净,城里很多年轻人只能去城外讨生活,却还要防着被倭寇抓了去做工或强逼入伙。
他们聊起来挺淡然的,好几年了,基本都习惯了。
江陵好奇地问:去城外能做什么。掌柜的道:“种地呀,去码头扛包呀,帮工呀,留在县城里便多是去大户人家家里帮佣,又用不了这许多人。”
江陵望着满县城凋蔽的样子,本应在县城里兴旺的各行各业明显败落得不成了,她一路过来,十家店铺有七八家是关门的,更别提酒楼茶馆这些。
可是赵帆去城外,多半并非专为了帮工或种地,这是江陵能肯定的。只是在戚家军眼皮底下也未免太过胆大,她不禁担心起四明来。
如此她一日三次去北瓦巷赵帆家看着,门锁却一直挂着。江陵的担忧日盛。
人的生命力和生存欲望是极其旺盛的,也是才过了这几日,福清县城便似是焕然一新似的,有富人经官府动员捐了不少砖瓦米粮,官府亦从别处调运了不少木材和粮食日用品,从倭寇处缴获的东西也分发下来,又把从倭寇处缴得的金银取了一部分出来往内地购买各种东西。
一时城里城外领取物资的百姓熙熙攘攘,整个县城一下子显得生机勃勃。
江陵仍然没有等到赵帆和四明的踪影。
她很是焦灼,忽地担心起四明是不是并没有找到福清,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下去。她见天色尚早,匆匆去客栈写了纸条塞进赵帆家的门缝里,又买了些干粮,立即便往城外而去。
她要去当日和四明失散的地方,若是四明没有到福清,他应当会在那里留下印记。
从福清到宁德走路的话若是一刻不停需得二十个时辰左右,而他们失散的地方离宁德更近,江陵脚程快,也走了两日方才走到。她那个从小养成的每到一处就算时间再紧也会记下四周的习惯帮了她的大忙,她并不艰难地很快认出了那个地方。
果然有一个洞,但洞口只能容一个成年人穿过,因有满坡的高大荒草掩着,这一片又全是土坷垃高高低低,若不是四明不慎掉落,江陵也不会知道此处会有一个深洞。
江陵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里面却是既深又大,能完全容她蹲下来,甚至走上几步。她打开火折,然后她发现这是个坟洞,火折晃动的光下,看到里面是一些散乱的白骨,有几块烂得很的散碎木板,想了下,必然是棺木了。
江陵当然并不害怕,她细细地搜看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心中不免失望,如此她只有一直等到赵帆回来才能确认四明究竟在哪里了。
她颓然坐倒在地上,火折一晃已是燃尽,此时已是黄昏,天色渐暗,她又在口小肚子大的洞里,眼前便一黑。
九月的海边晚间已是颇为寒冷,江陵前一晚在避风处只宿了两个时辰便觉太冷,如今坐在洞里却甚是暖和,索性便离得那些白骨远一点,轻声告恼,靠在洞壁上闭上眼睛,打算睡几个时辰便往回走。
江陵是半夜醒过来的,她听到头顶不远处传来了奇怪的声音。那是好几个人在不停地喘息,却不发一声。
喘息声越来越近,几乎便在头顶了,江陵心知不妙,悄声往坟洞里侧挪动,正伏身,便听得豁拉一声,一个人掉了下来,随即头顶传来重物坠地声,那重物又骨碌碌滚了几下,竟也从那洞口滚了进来,眼看着要砸在那人身上。
江陵反应极快,马上知道喘息声是因为他们抬着重物,而由两人抬着的重物仍然能让他们发出喘息声,便定然极重,这一砸下来眼见着就要砸成不死即重伤的局面。
她的本能令她伸出了手一把拉过那人,重物险险地擦过那人大腿掉落洞里,却也吓得那人一声大叫,正庆幸间又觉不对,颤颤回头,忽看到眼前江陵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贴得极近,这一吓非同小可,便似脊梁上走了真魂,又似三魂七魄丢了一魂,他直抱头凄厉惨叫:“鬼啊,鬼啊,有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