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两夜江陵仔仔细细地想了很久,已经很清楚应该说些什么、如何说。此时见王凤洲终于问出问题,便将六年前江家大火之后,自己的遭遇拣了重要的一一说了过来。
她说到了大火里曾经见到的黑衣人,却没有说福满楼酒楼被傅家出卖的事情,只说她因为住在后园子知道有个狗洞才逃了出来,说她之后她在逃跑中被人所抓,几日后又被一个曾经见过她的人所救,但是她却没有说抓她的人便是黑衣人。
至于一直困惑她的那件事情,也就是路途中歹人绑了她去求赏却忽然半夜被杀尽的事件,她也谨慎地没有说出来。
在说这些的时候江陵微微抬头,看到了王凤洲若有所思的神情。
江陵又说因为无处可去便随着救了她的人去了温州,结果在温州遇到倭寇屠镇,她被正在温州省亲的林家人所救。在说这一段的时候,江陵慢慢地说小镇被屠时火光冲天,倭寇身着黑衣,像极了当日那些黑衣人。
然后便是在林家生活的几年,以及林家被倭寇千里奔袭所灭的经过。
她并没有说得太多太久,半个时辰不到便全部讲完了。
她没有撒谎,但也有所保留。
因为她虽然相信王凤洲,同时也并非毫无警惕。可是她心中的疑惑必须要通过一个渠道表达出来,然后从中得到反馈。在这个过程中,她必须赌上一赌。所以她说出了曾在江家的火海中见到了黑衣人,但是随后她又隐晦地提起她疑心这黑衣人与此后所见到的倭寇相似。
她在小心试探,赌王凤洲与江宣的交情,也赌王凤洲的正直。这种正直并非是说要他帮自己,而是,他可能对部分事情会有所知晓。
现在江陵看到了王凤洲的反应,这些反应让她能够肯定他知道一些事情。
王凤洲是个敏锐的人,他当即便问:“林家人不知道你是江家人?”
江陵垂下眼:“只有林家二少爷知道,我幼时他见过我,他嘱我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就是连林家其他的所有人也不能说。”
王凤洲坐在桌前,半晌没有出声,随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可惜了林家二少爷,若是我没记错,我曾听童佩兄提到过此人。”
江陵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王凤洲看着她,目光慈爱怜惜,他似乎思索了许久,方才慢慢地说道:“我与你阿爹相识,是在京城,你阿爹虽只中了秀才便不再进学,但聪慧天成而内敛,世事通达却不世故,我与他相见次数虽然不多,依然甚为投合。”
他叹了一口气:“我最后一次与他相见,是江家出事前一年,彼时便曾听你阿爹隐隐提过,江家树大招风,恐有灾祸。我甚为担心,他却安慰我说既知何因,自然有所准备,他会好好筹谋,且也可能只是小祸,是他小题大做也说不定,让我不必太过担忧。”
“隔年,事故便生。我听到消息时已经过了三个月,且身在山东,本以为你阿爹既早知会有祸事,会有应对,却没有想到竟然……”
江陵听着却是既难过又惊心,阿爹竟然早有察觉?“为何?”她不由自主问出了声。
王凤洲细细打量她,见江陵骨秀神清,双目湛湛,神情沉着中完全不见半点天真,又想起她所述的经历,他出身官宦世家,家中世代为宦,自身历经大理寺、刑部、按察司,眼光何等毒辣,自然早已看出江陵的经历定然不止她所述的那般简单而轻描淡写——其实纵然是已经经了简化和轻描淡写了,还是那般令人心惊。
王凤洲并不因此生气,当一个人经历了诸多磨难之后,有所保留才是最正确的。
他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个被友人手抱于怀的小女娃,雪□□致天真可爱的模样,心中长叹。
他看着江陵望着他殷殷渴望的眼神,终于不忍,低声道:“你们江家并非普通人家,你阿爹虽不曾与我讲过,但他为人磊落,虽不说亦不诳,我便隐隐知道,江家与皇室内廷恐有关联。因此我亦不敢多作打听,这些年只是知道了一件确切的事情,江家的祸事,为锦衣卫发起。你见到的黑衣人,应当不是倭寇。”
江陵的一颗心“咚”一声沉入无尽沉渊。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高估了自己,今天仍然只写了2000字。
第137章 拒绝
如果王凤洲说的是真的, 那么,江陵心里一直深深疑惑的事情便可以得到解答。
比如,她渐渐意识到的江宣与众多商贾大户人家的人如林忠明、许家伯伯、傅家伯伯等等的不同;比如, 江宣认识的和来往的人大多并非普通商贾,亦以非商贾为多,谈吐层次都与她后来在林家所见不同;比如, 江宣面对衙门官员的态度从来都是不卑不亢,不紧张、不害怕,提起他们的时候也一派淡然, 相比林家、许家便显得十分的有底气;比如, 她在林家一再感觉到的整个林家和整个江家氛围的不同, 她亦发现江家似乎与珠宝同行都保持着距离;再比如, 她先是呆在林家、后来去过多家商贾大户,她看到的对孩子的教育方法竟都全然不同。
还有,在江家未倒之前, 虽然阿爷和阿爹多次说过不争鳌头, 避许家风头甘居次席, 但事实上不争是江家不争,却从来没有别家敢越过江家去号称是珠宝第一家, 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金龙衢, 江家都是实际上的珠宝鳌头。
四年前在林家遇到那桩险些洗不清的官司时,江陵事实上已经相当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些不同,她一直记得当时心底涌起的恐惧,她记得自己的想法:江家到底有什么秘密?为什么江家有这么大的权力?
其实她早已渐渐意识到自己的阿爹江宣,并非普通商贾, 似乎地位超然。
那时候她不敢想下去,也不知道该往哪条路去想, 更没有人可以问。她只有拼尽全力地去学习,让自己强些再强些,以期日后。
然而疑惑是会生根的,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随着见识的广阔它渐渐根生叶长愈来愈繁茂。也是因此,当她见到王凤洲,意识到这是她目前所能见到的最高级别的官员,而这官员又曾与父亲交好时,便终于忍不住出言试探。如果失去这个机会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王凤洲的坦白相告令她的恐惧成了真实,她的直觉和她这几年的疑惑,使她知道她应该相信他。
因为他完全没有欺骗她的必要。
王凤洲看着江陵忽然垂下的脑袋,她浑身的精气神仿佛在这一瞬间都被抽空,心中不由生起深刻的怜悯和悲哀,这个小女孩,她一直如此坚强地坚持着,是因为想要知道真相,想要……为被灭门的亲人报仇吧?可是,这是直上天阙的难度,对于一个身无分文、流露街头的最底层又是女子的江陵来说,太难了。
她甚至连真实身份都不能暴露。
一时之间,他竟与江陵感同身受。他如今之所以丁忧在家,是因为,他的父亲正也是被害至死,而他对此也是无能为力,更不知何时方能沉冤得雪。唯一不同的是他是男子,家族兴旺,只要不放弃总有希望。但是江陵呢?
他不知道江家的事情到底牵涉到了什么,他也是真的不能去打听,那么,江陵她似乎只有放弃这一条路可走。
因为希望太过渺茫,几乎完全无望。
他不忍再说什么,悄悄起身,轻轻拍了拍江陵的肩,转身出去。
宁德县城一片热闹,这次是真的热闹,许多被俘被逼的百姓救了回来,足有上千,先是怯怯的,见戚家军军容严整,毫不扰民,县衙长官也一一就位,和颜悦色地登记查册,便都放下心来,奔走相告者有之,旧友亲人团聚者有之,伤逝落泪者有之,整个废墟县城一下子便活了起来。
是夜宁德县城灯火通明。
江陵所居屋前的守卫已经不见了,江陵的习惯是每到一地便四处巡走,此次却并未如此,只是感觉气闷时到门口不远转上几圈便即回屋。
又隔几日,王凤洲来与她一起吃了早食后对她说:“戚将军想要见你。”江陵一怔,王凤洲温声道:“别担心,我把你们江家的事和他讲了讲,他今日得空,便想见见你。”
江陵再一次跟随王凤洲进了那间大屋子,这一次的她装束成军营普通小兵模样,毫不醒目。甫进大门,却见戚继光所谓的得空亦是有人在回事,另有士兵在把一箱一箱的战利品抬了进来,箱子甚是精洁,似是整理过的。
戚继光仍是一袭布制袍衫,一边听人回事,一边站在一旁看着那些箱子里的东西,边上另外有人在不住吩咐着把哪些取出来放于一处,哪些又放在另一处。
见此情形,王凤洲两人进来时便在一旁略候了候,等那人回事完毕后,戚继光吩咐了几句,朝王凤洲笑了笑:“凤洲兄来了。”
王凤洲行礼道:“元敬,这便是江家遗孤、江宣的女儿江陵了。”
戚继光微微颔首,细细上下打量江陵,江陵见他虽面带微笑,却布袍武冠目光如炬,不由有些紧张,全身微绷站得笔直。
戚继光似是见惯了,转头看了看王凤洲,笑了笑,王凤洲也笑了笑,戚继光随即对江陵道:“别害怕,我虽然没有见过你父亲,却也听说过他的名字。不但是从你这位王叔叔口中听说过,在旁人口中也听过。你们江家全家便只剩你一个了吗?”
江陵点点头,轻声应了声“是”。
戚继光见她虽然略为拘谨,目光却毫不闪躲,微微一叹:“如今在家乡可有亲戚可以投奔?”
江陵摇摇头:“我不敢前去。”
戚继光道:“这几年间,锦衣卫指挥使已经换过了。不过……”他沉吟片刻,“再等等看吧。”
他转了话题:“凤洲兄说你这几年寄身林家,便是那个曾在温州救助倭祸、被称为‘义商’的林家吗?”
江陵先是因为戚继光的话语怔住,又见问起林家,连忙点头:“是林家二少爷救了我,然后一直收留我在林家。”
戚继光忽的目光一凝,正容道:“元敬与我说,你自倭寇那里听到林家之所以被倭寇血洗,是因为有人与倭寇勾结,提供粮草用品作为交换?”
江陵心中一凛,却毫不迟疑答道:“正是。”
戚继光点点头:“林家曾有姻亲在温州任知府,不知是否是某些人趁此机会与倭寇勾结?”
江陵摇头:“与倭寇勾结者是林家三老爷,他一向不被家中看重,林家三任家主都没有让他沾手生意,并且近几年从未离开过衢州府城。与陈知府有姻亲的是林家大老爷。此次大祸,除了在京城翰林院读书的大老爷长子与夫人之外,林家大老爷、二老爷全家俱亡,只三老爷死了妻室与小妾。”
戚继光见她说得清楚,便又问道:“你可曾听倭寇言明,林家三老爷如何与他们勾结上的?”
江陵仍是摇头:“不曾听到。”她看了一眼王凤洲,王凤洲朝她点了点头,她便补充道:“当夜我被他们从衢州带走时,是城门守卫带他们翻过城墙,因此才能半夜逃走。”
戚继光对此只微微一怔,却只叹了口气,王凤洲也叹了口气,军防懈怠非一时一处之事,如非战时,追究起来当真是不可胜数。
戚继光不再问下去,温声道:“我暂时不能回浙江,但会派人送信回温州,令人彻查此事。你放心便是。”
江陵一怔,当即跪倒在地诚心诚意地磕了三个头:“谢将军大恩!”
戚继光与王凤洲阻挡不及,只得相对一笑,亲自上前扶起她:“我既然奉皇恩肃清倭寇,这便是我份内之事,衢州百姓亦是我辖下百姓,你不必如此。”
他转向王凤洲:“她既然是你故友之女,又孤身飘零,想必你是要带她回太仓了?”
王凤洲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的意思正是这样,只是陵姐儿一直不曾答复。”
戚继光甚为惊讶,不禁好奇地看向江陵。王凤洲也转向她。
对于这个问题江陵其实并没有想得太多,她本来便已想好要答复王凤洲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此时见状,便又跪下朝王凤洲磕了一个头,王凤洲疾步扶起她,道:“不可动不动便跪下磕头,这是个什么习惯!”
江陵被他扶起来,抬头望着王凤洲的眼睛,道:“多谢王叔叔照拂侄女,请恕侄女顽劣,侄女想留在福建。”
这个答案颇出王凤洲意料之外,他本来见江陵久久不答,也已经猜到江陵可能不想去太仓,但应该是想要回衢州,那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衢州林家于她有大恩。却没想到她要留在福建。
戚继光也很是意外,但他又多了一层思量,便只是看着。
江陵甚为坦白:“我要去福清。我与王叔叔说过,我被倭寇掳掠时并非一人,还有另外一人,逃出来时也是两人,说好了如果失散便去福清会合。此其一;其二,我还要去福州找寻一个旧友。”
王凤洲忍不住道:“如今战乱,便是不战乱也是满地倭寇海盗,你一个女子如何能够四处乱走?”
江陵看着王凤洲:“我去太仓,便只能在叔叔的照拂之下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见。
王凤洲即是王世贞,是明朝十分有名的文学家和史学家,他与戚继光的交情很好,但是在这个时候并没有相识,我把时间提前了一些。为了小说需要。
第138章 教导
此话一出, 王凤洲奇道:“这是自然,你是我故友之女,带你回家照拂理所应当。只是我家在守孝, 日子较是清苦。”
江陵垂下头,又抬起来,摇了一摇:“多谢叔叔美意, 但是我不能总依靠他人。我阿爹曾经说过,生而为人,不分男女, 总要自立自强, 不可将自身好坏寄望于他人, 不可生出依赖之心, 如此方能立于天地心怀自由。我若是随王叔叔去了太仓,叔叔一家必然仔细照料,唯恐委屈了我, 就算叔叔给了我自由做主的权利, 旁人却定然非议非难, 我又怎么能够让叔叔的好意陷入无知之辈的恶意品评?”
王凤洲与戚继光相视一眼,王凤洲道:“可是你不是也曾经被林家收留照拂?怎的陌生的林家可以, 我倒不可以?”
江陵微微一叹, 坦白道:“因为届时我年幼,不能自己生存。且林家是商贾,我是江宣的女儿,要继承父业,自然便对林家有所求。这些年林家教予我许多, 我已足以立身。而且,王叔叔, 我并非安分之人,也绝不是糊里糊涂活着便可以的人,江家家仇我就算没有办法去报,那我也要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而我唯一会的就是行商,若是我去了太仓行商事,对王叔叔的名声、王氏家族的名声,都会是极大的损害。”可是若是要我不行商事,那是断断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