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傅只看了一眼,但是没说话。
倒是吕太傅矢口否认道:“这种腰带随处可见,我不知你是从哪个男子腰间搜刮来的,总之不是我的!”
“这就是你的!你不久之前还穿过那套墨绿色净面圆领袍,只不过因为腰带丢了,你另外配了一条杭绸腰带,颜色跟你的衣裳不太对得上。”
“胡说八道,本夫子从来没穿过墨绿色的袍子!”
“这分明就是你的!”
乔婉容只是个小姑娘,她能当着众人面说出遭遇已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
可她没想到自己拿出证据,居然吕儒还能面不改色地矢口否认。
一时间瞪大了眼睛,面色不安又难堪,不敢置信地看着吕儒,仿佛被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再看看原本答应了要给她公道的周太傅,也并未说话。
只要周太傅不开口,太学的学子自然也没人敢说话,那就没人能证明这条腰带是属于吕太傅的。
吕儒认清了这一点,片刻的慌张之后也镇定下来,堂堂正正立于公堂,仿佛他真是被人诬陷。
此时,堂下突然有人一声轻笑。
“看来有些人的脸皮是真厚,不见棺材不掉泪。”俞相笑道,“正好前几日有个男子找到我府上来,吕太傅你一定认识他。”
“此人曾经是你的书童,如今他在太学负责文书校对。他来相府是为了讹诈一笔钱,说他能证明我儿清白,因他曾亲眼见到在那厢房中的男子另有其人。”
听完俞相的话,吕儒脸色渐渐变了。
施大人却十分着急:“此人现在何处?立刻叫他上堂来!”
没想到俞相手里捏着如此重要的人证,他还真能沉得住气。
施世恩有预感,那人既然曾是吕儒的书童,必然知道不少内情,或许他能证明乔婉容说的话是真的。
其实在场上的众人,内心都信乔婉容所说为真。
否则她一个小姑娘,实在没必要赌上全部的名声,甚至连自己家族的名声都不顾,站出来指责位高权重的吕太傅。
且看那边的乔大人,已经气晕过去被人抬到堂下休息去了。
施大人看着乔婉容如此单薄瘦弱却义无反顾,心有不忍,也想替她讨回个公道。
可是这时吕太傅却道:“慢着!此证人是由俞相带来的,未必不是他替自己儿子推脱罪责的手段,不能轻信。”
“太傅,人证说的话是否可信,自有几位负责审案的大人决断。”
“可这个案子既然牵扯到了太学的夫子身上,就不适宜再公开审理了。”
是啊,这周太傅吕太傅,他们毕竟是皇子的老师。
此案再公开审下去,恐怕有损皇家颜面。
因此几位大人商量之后决定,在内堂单独审俞相所提的那名证人,只有叶大人,施大人,甚至昏倒后刚被掐人中救醒的乔大人,还有太学两位太傅能进内堂,其余人就先在大堂等着。
约半个时辰后,施大人首先从内堂走出来。
他面色铁青,额角上青筋暴起,似乎在隐忍着什么,连脚步都让那份隐忍压得十分沉重。
紧接着其他人接连走出来,看面色倒看不出异常。
而跟其他太学学子一起等结果的俞佟佟,此刻蹲在她的小角落里,难受得皱了皱鼻子。
“你怎么了?小六?”俞莲问她。
“好臭……好臭的味道……”
“臭味?没有啊!”
俞莲没闻到什么味儿,但是她稍微松懈身边的俞佟佟就突然一骨碌,从衙役的木杖之下钻过去。
“小六!”
俞莲想拦着妹妹,但没抓住。
于是众人就看见,一个身穿浅粉色裙子,头上扎着啾啾的小团子跑上公堂,她在人群之中乱窜。这个闻闻,那个嗅嗅,最后捏着小鼻子将手指向吕儒。
奶声奶气指控道:“他!……他素坏人!”
吕儒的眼睛瞪得像要吃人,把俞佟佟吓得小脖子一缩。
她赶紧回身哒哒哒跑到爹爹身后,躲着。
“你为何说他是坏人?”俞相问。
“因为……因为他臭……杀,杀了人……”
小崽子把脸埋进爹爹袖子里如此说。
从吕儒不答应公开审理,俞相就料到会如此了。
那书童跟随他多年,恐怕还知晓不少的秘密。吕儒不能让他说出来毁了自己,所以刚才在内堂他其实已经将证人给杀了。
再以维护太学的声誉为名,让周太傅替他遮掩。
叶大人是官场老油条,他知道这些太傅在名下哪位皇子成为太子后,说不准将来就成为下一个冯太师,他们虽无实权,但在朝中谁都须得让他们三分颜面。他不能得罪,最好的办法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施世恩之所以从内堂出来如此气愤,就是因为这些人狼狈为奸,达成了共识。
他们要牺牲一个女学子的声誉来保住太学百年名声,今日恐怕注定正义不能声张了。
自己还不能说什么,因为他曾也是周太傅的学生!
“几位大人,审理结果如何了?”俞相明知故问。
“额……人证他前言不搭后语,所言无法令几位大人信服。被施大人质问几句后,便受不了压力自尽了。很可惜,他未能替本案提供线索。”叶大人如此答道。
被无端拖下水与他们同流的施大人:“……”
默默咬紧了后槽牙,藏在官府袍袖下的拳头硬了!
乔婉容跪在堂下,为了等一个公道的结果她努力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
没想到结果等来的,却是如此漫不经心的敷衍。
呵,最重要的人证自尽了?
周太傅不肯替她说话?
吕儒不承认那条腰带属于他!
而俞则宁因为被自己冤枉,他所说的话不能引以为信。
所以,没人能证明她所受的伤害,也不可能将吕儒这个坏蛋绳之以法了。
毕竟连代表律法的主审大人,都已经站在了他们一边。
乔婉容眼里的光渐渐散了,她觉得自己今日豁出去一切,不过成了笑话。
心灰意冷的她,眼珠子毫无生气地转动。
最后定在堂下那根支撑横梁的木柱子上,仿佛下定决心般将目光一落。
若是注定了讨不回公道,那她……大不了……
看着被气去半条命的父亲,乔婉容知道自己今日站出来在公堂上说出丑事是丢了全家族的颜面。或许她该在遭受侵害的当时,便决意一死,全了忠孝。
否则何至于落到如今,这个既不贞又不孝的地步!
她已毫无颜面,再活下去也不过是令父亲母亲蒙羞。之所以能强撑至此,不过是为了讨个公道,为了周太傅口中会替她惩罚元凶的承诺……
那个吕儒的书童,肯定早知他干了此事,却袖手旁观多年,还以此为把柄去相府勒索。乔婉容觉得他是帮凶,他跟吕儒一样可恨,所以死有余辜!
而真正令她难以接受的,还是周太傅到了此时此刻也不肯站出来替自己说一句话。
他明明答应好的,为何因作恶之人是吕儒就犹豫了?
太学的名声就那样重要,重要到让他无视真相,包庇元凶,甚至纵容一个人继续作恶吗?
乔婉容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来,慢慢站起来身,自以为此刻没人主意到她。
却不知道她死死盯着那根柱子的目光,仿佛是被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附身了。
她死后也要变成厉鬼,时时刻刻缠着吕儒,直到将他也拉下低于为止。
既然生前讨不到的公道,那她就死后再……
乔婉容已经下了要以头撞柱,血溅公堂的决心。
然突然一道身影出现在眼前,恰好挡住了她看柱子的视线。
“人证好好地被送来公堂,怎么去内堂半个时辰就死了?死不见尸体,也不给个交代,让人如何信服?”萧雅定站出来提出质疑。
叶大人对她很是头疼:“雅定县主,这里是公堂,与本案无关之人不能乱闯的。”
虽然刚才俞相家的六小姐也乱闯了,叶大人看她是个小孩不好说什么。
但如果大家都这样,让他很难做啊!
京城世家子弟本来就多,他这个京兆尹的威严要如何立起来?
可萧雅定却道:“婉容是我的同窗,而元凶很有可能是我的夫子,也就是吕太傅。谁说本案与我无关?”
“若真是吕太傅欺辱了婉容,我们这些太学的女学子岂不该人人自危?”赵霓裳也站出来道。
她们俩之前答应过,会做乔婉容的后盾,如今说到做到了。
要知道身为学子,揣测自己的夫子已是不敬,她们还公然站出来给吕太傅难堪。
就算二位家世都不俗,回到太学恐怕也会被暗中记一笔。
两位太傅的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赵霓裳的话,会在女学子中间引起恐慌。
她们就算不关心案件结果,也害怕发生在乔婉容身上的事将来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啊。
从众人脸上惶恐的表情来看,她们都信了乔婉容所说。只不过碍于太傅的权威,不敢像这俩人一样站出来当堂指责夫子而已。
就在此时,又有一人站了出来,竟然是三皇子。
李稷问乔礼:“事发后,乔大人可记得吕太傅曾上门拜访?”
乔礼已经被气到不想说话了,他现在真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不见人。
但碍于是皇子问话,只能勉强打起精神回答:“是的。”
“是全程由乔大人你接待的?”
“是。”
“那乔大人可知道,吕太傅其实后来还第二次去了乔府?”
“这……”
乔礼还真不清楚!
吕儒与他本没有交情,第一次上门拜访他以为是太学表达对学子的关怀。只是乔礼觉得此事过于丢人,不管是衙门来查案,或者是太学的夫子,乔礼一一都谢绝了。
第二次吕儒又上门,他正好不在家,是由家中老夫人接待的。
后来老夫人提过一句,乔礼当时未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如今想来却蹊跷。
吕太傅在太学给人的印象话不多,并不与学生来往过密,可他这回对此事却表现得过于热心了。
“吕太傅是去找过你?”这回李稷问的是乔婉容。
后者点点头:“他第一次没见着我,第二次又来我家,避开我的家人威胁我,要我在公堂上一口咬定自己是被俞则宁欺辱。他说反正俞二少的名声不好,他有办法栽赃在俞二少身上,让他不认下也得认。这样对他对我都好,说不定我还能因此有个好前程,总好过丑事被人知道。”
乔婉容这话一出来,太学的学子都震惊了。
他们平日里只知道吕夫子话少,以为他为人正派和蔼,也有人说他不肯与官场同流合污才来太学做夫子,将他捧得廉洁高尚,没想到私底下居然如此恶劣肮脏,甚至企图陷害自己的学子。
想来俞则宁有点惨啊,他纯粹是遭了无妄之灾。
要不是乔婉容最后幡然醒悟,不愿连累他,这口黑锅放在他身上还真不容易摘下来。
这样一想,让之前误会过俞二少,甚至跟风谩骂过他的人,都十分惭愧。
吕儒见大堂之上的议论风向越来越不对劲,正要继续否认狡辩。
却听李稷抢先道:“说来惭愧,我近日来无所事事,便好奇去事发的厢房中查看过一番。竟让我在地板之上,找到了属于第三人的脚印,若是拿出来比对一番,想必就能真相大白了。”
闻言,吕太傅的脸色猛然一白。
但是他细想不对,事发后他趁俞则宁被罚跪之时,偷偷回过厢房清理打扫,保证未落下关于自己的任何证据。
三皇子像是早猜到他所想:“当然我第一次去厢房并未有任何收获,所以我在地上洒了一层不易被发觉的粉末。结果第二日便捕获了一枚脚印,和一枚原本该属于俞二公子的玉佩。”
三皇子话说到这里事情已经明了,事发当天他曾去厢房看过,当时还没有玉佩。
说明跟俞则宁无关,那枚玉佩是有人事后丢在房内用来陷害他的。
若脚印证实是吕太傅的,那么陷害俞则宁的人就是他,这回不管怎么说都赖不掉了。
他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没想到自己竟会栽在一个学生手里。
这三皇子可是周太傅的爱徒,平日里最是温和有礼,谦谦君子,谁能想到他竟然心思缜密至此,连夫子都让他计算进去了。
难道连他也要挑战太学的威仪吗?
吕儒彻底慌了,他甚至后退一步,想逃避与呈上来的脚印比对,求助地看了一眼周太傅。
周太傅则深叹一口气,他心里知道是非对错,只是为了太学的声誉不得不再次开口阻拦:“慢着!三皇子殿下,你不该参与到此事中来。圣人言尊师重道,你可还记得?!”
语气中竟有几分责怪!
李稷眉头微蹙,正要张口。
这时,俞相却突然上前一步,开口便骂:“去你爹的圣人言!你们这些学子是被他灌输的子乎者也给灌傻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铿锵有力,恰好能让大堂之上和之外的所有人都听清。
“今日来的想必都是太学学子中的精锐,你们认为自己很了不起是吗?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觉得自己学成之后将来必成国之栋梁?却不知你们在外人眼里,如今已成一个个笑话了。”
“看看在公堂之上,你们所谓的夫子。一个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另一个言而无信也就罢了,他为了所谓他们身为夫子的名声,对学子的委屈诉求置若罔闻,对一个恶人却纵容至此。我看太学会从根里烂了!尊师重道尊的是哪个师?禽/兽之师?重的是哪个道?荒/淫之道?”
“这样的禽兽继续留在太学之中,最终受害的是谁?女学子自然得千万小心,至于男学子也别想置身事外,你们能保证自己不是下一个替罪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