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沈虞问道。
“这是昨日王掌柜送来的,王掌柜这人小姐可能不认识,但他负责管理沈家在长安的一些零散生意,小姐您有空就看看这些账册,若是可以,抽空去巡看巡看铺子最好不过。”
沈虞咬着筷子点头,她沈家是江南名门望族,祖父是当代名家大儒,还曾经做过帝师,家中田产铺子生意无数,数都数不过来。像这些分布在各地零散的生意,向来是看不上眼的,也不怎么细心经营。可如今,此一时彼一时,蚊子腿肉也是肉,爹爹在杭州处境艰难,她确实该多分担些责任。
吃过午饭,略微歇息了一会儿,她抱着一摞账本坐在窗下认真看起来,竟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认真。徐嬷嬷在廊下看着她的身影,很是欣慰,心想,若是夫人在天有灵,看到小姐这般懂事,定然是开心的吧。
午后,徐嬷嬷带着王掌柜来了府上,这还是王掌柜第一次见着沈家主子,心情颇是激动。
王掌柜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矮胖,因常年在外奔波的缘故,肤色黝黑,但人却极其精神,见沈虞坐在上首,他立即行了一礼。
“小姐,我叫王宜年,账本上有任何不清楚的都可以问我。”
实际上,沈虞不懂的还挺多,她以前没怎么看过账本,向来不耐烦学这些东西,唯一学过一段时间还是在出嫁之前。彼时徐嬷嬷诱哄她说,嫁了裴義之,以后得为他打理家财,若是什么都不懂会被嫌弃。那时候她爱惨了裴義之,为了嫁给他什么都学,就连最讨厌的看账本也愣是乖乖巧巧的学了两个月。
但学了之后一直无用武之地,原因是裴義之太穷了,她嫁过来之后就没见过账本是何物。所以现在突然要看这么多账确实有些吃不消。
但眼下不是看账本的事,王掌柜此次过来,还是有一桩急事要禀报。
“小姐,沈家在长安的生意零零散散十几项,其中大头的要算茶叶,江南茶叶在长安颇受世家贵族青睐,尤其是杭州西湖龙井,价比真金。今年初,沈家茶园下来了一批春茶,约莫五百斤上等的雨前龙井,一共分两批走货,第一批已经到了,但第二批在上个月中旬被扣在了安县,一直未曾放行。”
“为何扣了?”
“这批茶叶是搭着镖行走的,与别家的货一起,但是别家货出了些事,被官府查了,官府顺便把咱们的也扣下了。”
“你去官府问了吗?”
“问了,办案的是安县县令,我去走了好几趟,但官府的人说案子还在查,未水落石出之前,这批货没法放出来。可官府办案向来冗长繁琐,若要等查清案子也不知等到猴年马月,可咱们的茶叶等不得,茶叶娇贵,放久了容易变味,尤其是早春的龙井。这批龙井别看只有几百斤,但若是流向市场,换成真金白银那也是好几万两的数额啊。”
听他这么说,沈虞也急起来,问道:“咱们在长安的茶叶铺子有多少家?”
“八家分铺。”
其实沈虞也清楚,王掌柜之所以找到她这里,估计是想让裴義之出面帮忙。但她跟裴義之关系不怎么样,倒不是他不愿意帮忙,而是自己不想去求他。她看着嬷嬷,可徐嬷嬷眼里却是鼓励的眼神,很明显希望她去找裴義之。
她有些烦躁,见掌柜一脸急切的模样,考虑了一会儿便说道:“这样,我先去铺子看看,那些官府文契都还在吧?”
“在、在。”王掌柜赶紧回道。
见东家小小年纪就能镇定自若的拿主意,心里也高兴,他为沈家做了一辈子的事,自然希望沈家重新站起来。
“现在就去?”徐嬷嬷问道。
“嗯,现在就去,王叔,你就在这等等我,我去换身衣裳就来。”说完,沈虞就出了堂屋。
天气燥热,沈虞坐在马车里不停扇风都热得出汗,她掀帘子看出去,街上此时已经没有多少人,路边的酒肆茶楼皆门可罗雀,有的店小二干脆坐在门口打起盹来。
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
“小姐,咱们到了。”王掌柜说道。
沈虞下马车一看,这是一个有三间门面的铺子,共两层,二楼做仓库,一楼卖些散货。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自家的铺子巡看,一时也觉得挺新鲜。王掌柜仔细给她介绍了铺子里卖了哪些货,价钱都是多少,毛利又有多少等等。
沈虞听得也认真。
“铺子里这些货卖完就所剩不多了,因此,急需将安县扣的那批货拿回来,小姐,眼下你可有主意?”王掌柜又问道。
沈虞清楚,王掌柜这是催着她做决定呢,她一路上也在犹豫要不要去找裴義之帮忙,也许这等小事对于他来说是举手之劳,可自己昨天才给他下了冷脸子,今日又去求他像怎么回事?
她心里觉得别扭。
想了想,说道:“王叔,这样吧,你先把那批货的文契交给我。”
“好,好。”掌柜顿时高兴起来。
佩秋拉了张椅子过来给她坐下,见斜对面有卖凉茶的,问道:“小姐喝凉茶吗?”
沈虞顺着视线看去,见那家店铺门口写着个大大的茶字,门口一个大瓦缸,一个年轻的妇人,头发梳得齐齐整整,笑容满面的吆喝路过的客人喝凉茶。
她点头道,“行,你去多买几份,王掌柜他们也喝些。”
佩秋捏着荷包就出去了,可没过片刻,她瞥见佩秋飞快的从门口跑过,经过门口时还朝她这边挤眉弄眼,意思是让她藏起来。
沈虞不知道怎么回事,赶紧站起身躲在门边,探头看了眼,发现佩秋后头追着一大群家丁,其中还一个穿着光鲜亮丽的高瘦男子。
她一眼就认出了,正是那日在街上被她踢了两脚的人,好像是什么成国公府的世子。
没想到在这里撞上了,真是冤家路窄。
她担心佩秋被他们追上,一人难以应付,于是拿起柜台上的帷帽,对店里的小厮说道:“就跟王掌柜说,文契送到府上去,我突然有事先走了。”随后立马也奔了出去。
她紧紧跟在那群家丁后头,那些人只顾追佩秋倒是不曾发现她。她跟了许久,见这些家丁一直没追上,心里松了口气。佩秋体力好,经常跟着她到处跑都练出来了,又哪里是这些肥头大耳的家丁们能追上的?只见巷子尽头处,佩秋飞快爬上一颗枣树,随后利索的翻身越过围墙,不见了身影。
沈虞放下心来,佩秋□□也是一绝,这下应该是能逃掉了。她正准备靠着墙角歇口气,哪知有人突然大喊起来,“世子爷,这里有人!”
沈虞心里一咯噔,立马拔腿朝反方向跑去。
“是她!快抓住她!”成国公世子率先追了上来。
两拨人原本就跑了许久,双方都累得气喘吁吁,沈虞也是,但仍旧拼命往前跑,也不知哪是哪,看见巷子就穿进去。可她运气不好,不小心跑进了一个死胡同。
面前横着一堵高墙,任何借力的东西都没有,就算想□□都无能为力。
她转身,看到那些人缓缓朝她走来。
成国公世子走在最前头,他满头大汗,发冠歪斜,昔日长安有名的玉面郎君,如今完全变了个样。
“小娘皮,你跑啊?你倒是跑啊?”
他气喘吁吁的寻了块石头坐下,抱怨得很,“娘的,小爷第一次见这么能跑的女人!”
沈虞也累,靠着墙大口呼吸,心里打鼓,她双拳难敌四手,心里飞快想着主意,如何自救。
“你到底是谁人?”他问,“连小爷也敢得罪,小爷向来不打女人,但你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踢了小爷两脚,让小爷成了长安城笑柄,这笔账怎么说都得好好算一算。”
听他说不打女人,沈虞灵光一闪。仔细朝这人看去,此时他虽跑得有些狼狈,倒是没了那日醉酒后的浪荡模样,想来应该是还讲些道理的。
对于“讲道理”这种事,沈虞颇有心得。既然他们人多势众,那么自己难免要先做小伏低一番。
于是,她讪讪笑道:“世子,那日我也不是故意的,你看这样成不成?我给你赔礼道歉。”
“嘁!”他不屑道:“道歉有何用?小爷不稀罕。”
“那你想如何?”
这时,他歇息够了站起身来,“好说,跟小爷走一趟。”
沈虞心想,她刚才看走了眼,这人想必仍旧是个浪荡子,竟让想将她掳回去。
“就没商量的余地了吗?”
他挑眉恶狠狠的笑道:“小娘皮,你觉得咱们之间还有的商量?”
好像没有。
他步步逼近,“小娘皮,你是自己走,还是让小爷绑着你走?”
眼见他越来越靠近,沈虞暗自运力,兵法有云擒贼先擒王,她先把这个浪荡子挟持了,其他都好说。
然而,就在他又靠近一步之时,突然不知从何处扔来几颗石子,快、狠、准的打在那些家丁身上,连成国公世子也被打中,只见他膝盖一弯,竟然单膝跪在沈虞面前。此情此景,他后知后觉,又羞又怒,将将准备起身,一颗石子又朝他飞了过来,他立马又跌了下去。
“谁人?哪个宵小暗算小爷?”
沈虞环顾四周,只来得及看见不远处屋顶一飞而过的衣衫,那人帮了她后立马又消失不见了。
她莫名其妙。
不过眼下没空想其他的,只见成国公府世子跪在地上想起也起不来,她骤然一改之前做小伏低之态,十足女恶霸模样,扬起拳头,学着他适才恶狠狠的语气说道:“世子,你看我要如何跟你走呢?”
成国公世子单膝跪在一个女人面前,狼狈又气愤,见她扬起拳头,下意识的偏过头去。可等了许久,那拳头没落到脸上,倒是瞥见那白衣少女抱臂站在一旁笑。
“本姑娘今日心情好,就先放你一马,不过,若是你以后还调戏良家女,我见了你还继续揍。”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她拳头逼近几分,那成国公世子立即闭上眼睛。
等他再睁开眼时,发现少女不见了,转身看去,只见她已经大步出了巷子口。
第8章
下午未时,沈虞回到裴府,一进门就问门房王老头佩秋有没有回来,佩秋正在耳房歇凉跟松子说话呢,听见她声音立即跑出来。
“小姐怎么才回?奴婢之前回去铺子里找你没找着,王掌柜说您已经走了。奴婢又担心你被那些人发现了,在街上找了许久也没找到。”
沈虞不想说自己是被成国公世子逮着了,免得她担心,就说上茶楼听了会儿戏忘了时辰。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院,徐嬷嬷见她满脸热汗,让人端了水来给她擦洗,问道:“王掌柜之前让人拿了文契过来,你是如何打算?”
还能如何?也只有找裴義之帮忙了。
沈虞抿唇叹了口气,说道:“我晚些去找他就是,对了,我见井里头泡了好大个甜瓜呢,嬷嬷,快切几块过来解解渴。”
嬷嬷见她这种时候都还不忘吃的,也是好笑,给她擦完脸就出门切瓜去了。
沈虞歇息了一会儿,做了许久心里准备,看看天色,估计这会儿他应该要下职了,于是捧着块甜瓜一边走一边往前院去。
到了前院,见几个小厮聚在墙角下屏气凝神,她也走了过去,只见几人围着的中间,一个小小的瓮缸,里头两只黑漆漆的蛐蛐正在掐架。两旁还各自下了赌注。
“黑虎将军,上!上!上!”其中两人喊得起劲。
“黑虎将军是哪个?”她问。
小厮们太投入,头也没抬,“就腿上有块斑的,左边这只。”
沈虞也蹲下去仔细瞅了瞅,果然见到其中一只蛐蛐腿上一块针眼大的白斑。它打架威猛,一开口就逮着对方使劲咬,很有气势。
沈虞看好它,也在一旁暗暗鼓劲。
果然,没过多久,只见那只黑虎将军咬死了对手,胜利了。
众人欢呼欢,沈虞也跟着高兴。
“沈虞?”
她转头看去,是裴義之回来了,他站在不远处皱眉看着她。
那几个小厮这才发现沈虞也蹲在一旁,吓得赶紧跪下,“哎呀,夫人竟然也在。”
沈虞这人没什么架子,裴府的下人们都知道,也很是乐意亲近她,之所以吓住是被裴義之吓的。
沈虞不想他们受责罚,赶紧起身走过去,问道:“你何时回来的?”
裴義之见她竟然主动跟自己说话,心里诧异,神色渐渐温柔起来,看了看她的手,问道:“手好了吗?”
与他这么站着温和的说话,沈虞觉得有些别扭,可想着自己是来求他办事的,便也好生回了句,“已经好了。”
“来前院找我有事?”裴義之看出了她别扭的心思。
“嗯。”
“你随我来,我们去书房说。”
沈虞鲜少进他的书房,最近一次进他书房还是半年前了,彼时还没有宋姨娘,他嫌弃她写的字丑,楞是抓着她练字。她也耐心的练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宋姨娘来了之后,她将笔墨纸砚都丢弃在这里,再没踏进来过。
鬼使神差的,她往檀木桌上看了一眼,竟然发现笔筒里头她买的那支笔还在,视线立马收回来。
可裴義之一直暗中观察她一举一动,见她看见那支笔,便笑着说道:“这支笔我常用,很顺手,没舍得扔。”
这支笔毛色很普通,是以前在杭州逛庙会时,她买的。她不懂如何选毛笔,彼时那小摊贩吹得天花乱坠,直说是三代状元郎用过的,她想起裴義之要进官场,于是花了大价钱买给他,哪想买回来之后被他笑了许久。
沈虞“嗯”了一声,自顾在椅子上坐下,侧头“认真”的看着挂在墙壁的一幅山水画。
裴義之也坐下来,倒不急着问她有什么事,他从抽屉取出一盒干茶,缓缓倒进盖碗中,等银壶里的水沸了之后,又缓缓注入盖碗里。没过片刻,屋子内便已经茶香四溢。
沈虞转回头,盯着茶盘看,他修长好看的手缓缓拨茶、醒茶、分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这等茶艺没个七八年经验,是如何也做不出的。有时候沈虞也不懂,裴義之一个穷酸少年,是如何学得这般技艺,还有他身上的清贵气质,又是如何熏陶而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