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和四十一——三水小草
时间:2021-02-26 11:06:25

  门外的警察制止了时新月父亲骂人。
  门里的警察说:“女士,我们也希望能尽快把事情处理完,所以……”
  女人抢过话头儿,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不影响你们工作,我回去了,楼上那个你也别说话了,咱们都是文明人,犯不上跟他吵,这种人就交给警察同志处理了!”
  这位过分爽利的女性拍拍“何雨”的手臂,小声说:“别怕啊,有事儿就喊,咱们自己家门口,不怕。”
  里里外外都打点了一番,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剩下的两瓶水也没带回去,就放在了保安室里。
  夜晚一下子变得更热闹了,又好像一下子变得更安静了。
  那么多的灯光,好像一下子照进了心里。
  一根手指从矿泉水瓶上滑过,何默默说:
  “警察同志,能不能先处理我的报警,他追着我的女儿跑,大喊大叫,表情狰狞,我相信监控也都拍下来了,也有我女儿的同学包括我们小区的保安都看见了,我认为他对我女儿的安全构成了人身威胁。”
  看一眼“女儿”,她侧过头,轻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跟孩子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我女儿是别人家的孩子,还有他自己女儿呢,一回头就被吓得浑身发抖。”
  身体是僵硬的,语气不自然,“同志”两个字几乎是叼着舌头学着刚刚大叔和阿姨语气硬说出来的,不过不重要……何雨偷偷看了自己女儿一眼,这几句话又为时新月在警察那里加了几分可怜的印象,这是默默之前就想好的,还是临时发挥?
  警察说:“这位,啊,何女士,这个事情既然是三方面的,还是得让那个孩子也下来,咱们一起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说清楚,对不对?”
  何默默拍了一下“何默默”:“默默,你去把你同学叫下来吧。”顺便跟她说清楚了,把你这哭的本事教一下。
  何雨抽泣了一声,说:“妈妈,我怕我说不好。”还是你上去吧,你脑子聪明。
  正是同仇敌忾的时候,母女俩却因为这小小的分歧僵持了一下。
  “你们……不用找我。”
  五米外一个被灯光忽略的绿化带后面,一个小脑袋冒了出来。
  现场的气氛因为时新月这像极了鬼片里的出场而凝滞了一下。
  社会题材突然灵异恐怖,那些亮起的窗子里有人“啊!”地尖叫了一声。
  “阿姨,默默,谢谢你们。”
  走了两步,时新月就停下来鞠了个躬,对着何家母女,也对着警察。
  “警察叔叔,我同学和同学的妈妈都是在帮我的,因为他刚才打我了。”
  何雨能看出来时新月说话的时候是害怕的,就像教室里那个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缩起脖子来的小鹌鹑。
  可她这只小鹌鹑现在努力地扑扇着自己的翅膀。
  “他打我了。”
  时新月重复了一遍。
  “其实,我跟很多警察叔叔和阿姨都说过了。我以前住在阳城事五光镇,你们可以去查我小学五年级之前的材料,他以前打我,我老师还有邻居都帮我报警了。”
  警察又确认了一下:“能查到家暴的报警记录是么?大概是什么时候?”
  “能查到七八次记录,最后一次报警是2011年春天。”
  说起这些的时候,时新月的整个身子都在抖。
  何雨想去抱抱她,有个人先她一步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时新月的肩膀上。
  是何默默。
  在这极其短暂的瞬间,何默默完全像一个有担当的大人,她口齿伶俐地说:“警察同志,您看现在这个事情怎么解决呢?听这个孩子的意思,她被打了好多年,您肯定得查报警记录,还得通知孩子的家长……”
  “嘿!你干什么!”
  门的另一边突然传来一声暴喝,接着就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是时新月的爸爸拔腿就跑,警察追了出去。
  原本在听他们说话的警察也穿过了保安室的过道去追赶。
  “别怕。”看着这一切发生,何默默干巴巴地安慰时新月。
  “我不怕了。”努力让自己不要缩起身体的小女孩儿是这么说的。
  五分钟不到,她爸爸被警察抓住了,直接带去了派出所。
  时新月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很简单,又很复杂。
  阳城离这里三百公里远,五光镇是个山沟里的镇子,她爸爸抽烟喝酒,原本有的一点家业就败光了,他的娱乐活动就变成了家暴,时新月从小就看着自己的妈妈挨打。六岁那年有个城里的工厂去他们那招工,因为有钱赚,她妈妈就跟着跑了,爸爸每个月就会去城里一趟,带点钱回来,心情好的时候他拿钱买烟买酒,还会记得让女儿吃口饭,可这样的时候极少,大部分时候时新月是生活在饿死的边缘,有邻居的阿姨看不过去,每天会给她一顿饭吃。
  就这样,到了时新月七岁的时候,她爸爸按照惯例进城去拿钱,回来的时候像是一头疯狗。
  她妈妈走了,这次是彻底走了,离开了那个工厂,隐入了滚滚人流。
  那天,时新月被爸爸用皮带抽了一下午。
  时新月上学的钱是乡镇办公室的人帮她想办法筹集的,她爸爸作妖了几次,发现学费退不到自己的手上,也就不管时新月去不去读书了,在挨了那顿打的第二天,时新月几乎是爬进教室的。
  她的老师报了警。
  可联系不上时新月的妈妈,她爸爸的认错态度又很“诚恳”,最后时新月还是在治好伤之后回了家。
  那之后她爸爸在没喝醉的时候就不怎么动手了,让她站墙角,让她顶着水盆,或者是跪在地上一遍一遍说:“我妈是□□。”
  时新月不愿意说不愿意做,就没有饭吃,甚至会被撕掉课本。
  后来,时新月学乖了,无论如何要在学校里完成关于学习的一切,回家……就是回到了地狱,地狱里不能学习。
  她爸爸喝醉酒之后还是会打她,塞住嘴打,或者干脆用被子闷着头,邻居的阿姨知道了,就偷偷教了时新月一个办法,一看爸爸喝醉酒了,她就拎着一个盆,爸爸要揍她就把盆往地上扔。
  阿姨就回来救她。
  这个办法成功过两次,阿姨也成功报了警。
  可是过了两天她爸爸就在家里整晚地用盆砸门……那之后她再砸盆子,效果就没那么好了。
  妇联,学校,街道,派出所……他们都来干预过,他们来了,时新月的爸爸就会表现得痛心疾首,哭诉自己的老婆对自己造成了伤害,哭诉孩子的成绩不好,说她撒谎,说她偷东西,说她小小年纪就不三不四。
  总会有人更相信家长说的话,对吧?
  再加上时新月的身上除了第一次之外一直没有重伤,只是青紫,这种程度的伤害让所有人很难对她爸爸的“定罪”。
  时新月就这么一次次地被送了回去。
  终于有一天,她妈妈回来了,是派出所的一个警察阿姨找到了她。
  妈妈回来,看见了一脸不成人样的时新月。
  “我要离婚,孩子归我。”
  “给我钱,五万。”
  “好。”
  最后爸爸临时反悔,狮子大开口成了十万,时新月的妈妈还是掏了钱,离婚,带走了时新月。
  其实妈妈在外面的日子过得也不算好,十万块钱是她辛苦了五年多攒下来的全部了,跟着妈妈进了来到了这个城市,时新月才知道,妈妈原来已经有了一个当建筑工的男朋友,妈妈有时候在男朋友的工地做饭,有时候直接就去做苦力活儿,为了让时新月能上学,她租了一套学区房,用掉了入学位,又把房子租了出去,然后带着时新月住在了开废品站的老乡那儿。
  这是一直到凌晨两点,何雨和何默默在派出所里,通过时新月对警察的讲述而所了解的事情。
  还有一个人和她们一样静静地听着,是时新月的妈妈。
  她的皮肤黝黑,算起来应该是跟何雨差不多的年纪,却更像是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紧握在一起的一双手指节粗大。
  从她进来到现在,她都没有看自己的“前夫”一眼,只是不停地问什么时候能带孩子回去。
  “不应该报警的,也没有用,警察也不管,说这么多家里的事儿,不是让人笑话么……”坐在询问室的一角,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抱怨。
  何雨跟女儿坐在一起,手里拿着那半瓶水。
  “笑话谁?笑话你这当妈的扔了女儿,现在你女儿被那……东西追,这……”
  一贯伶牙俐齿的何雨被时新月妈妈的态度气到说不出话来,她想揍她!
  吓得何默默拉住了自己这冲动的妈。
  “您别这样,她也是受害者!”
  何雨气昏了头,看着顶着自己脸的女儿:“你帮她说话是吗?她怎么样不该丢了孩子!”
  “这不是她主观要丢!”
  “你看看时新月!那小胳膊小腿儿……”
  “你看看她!到了现在还要指责时新月的妈妈,那时新月离开阳城之后的人生又算什么呢?”
  “请注意,倒车……”
 
 
第45章 指责   “我就祝您,好好享受‘永远的十……
  凌晨的派出所灯光是白的, 很容易让人想到通宵行驶的绿皮火车,或者永远在延误的航班,透着能融掉人骨头的疲惫。
  所有人都很累, 另一个房间里警察对照时新月的说法询问男人的声音不时能传出来。
  谁都没想到在这个时候, 那对母女会突然吵起来。
  甚至,她们自己都没想到。
  何雨看着自己的女儿, 对“倒车声”充耳不闻, 说话的语速又急又快:“她哪怕是把孩子带走呢?你看看时新月现在这个小身板儿,那就是从小饿的,她是个当妈妈的的, 她走了, 孩子就成了这个样子, 怎么了, 她还有功了?!”
  “她已经尽力了, 造成这一切的人不是她!”
  “她是个妈妈!”
  “请注意, 倒车。”
  “她是个受了折磨的人!”何默默盯着那双怒火外露的眼睛,在竭力保持自己的冷静, “您不是应该已经明白了吗?一个人, 先是人, 然后才是其他的,她不需要为谁把自己的一生都葬送掉, 她不需要因为做得不够好就自责,所有人都应该是这样的,你是这样的, 时新月的妈妈也是这样的。明明有真正伤害了别人的人,为什么不去惩罚他们?为什么这件事成了你对另一个……”
  何默默说话的时候极少有肢体动作,除非她真的很激动, 就像现在,她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弧,似乎是想把自己的妈妈和很多个妈妈都笼罩在一起。
  “你不该指责她,你们都是……”
  “请注意,倒车。”
  何默默无法找到一个词汇形容她的妈妈和时新月的妈妈,在她的眼里她们是一对相像的鸟,都被笼子关着,都遍体鳞伤。
  于是她沉默了下来。
  “请注意,倒车。”
  一旁坐着写记录的警察抬头说:“你们别吵了,这里是派出所,这个事情是我们依照法律法规来处置的,不是让你们母女俩拿来吵架的。”
  何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在她面前,她女儿低着头。
  “请注意,倒车。”
  何雨的心里堵得慌,越来越堵。
  “咱俩吵啥呢?这人家的事儿……咱俩跟着忙了一晚上,现在自己吵起来了。”说话的时候她想笑的,成年人么,没什么事儿是挤一个笑解决不了的,一个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笑一天。
  可何雨笑不出来。
  “阿姨你说得对,我妈已经尽力了。”也许是时间太晚了,也许是因为哭过,时新月的眼睛肿了,脸色苍白,因为说了很多的话,她的声音也哑了,“默默,谢谢你,不要为我生气。”
  何雨又想叹气了,“倒车”的声音终于停下了,她也没有力气去看“手表”上的时间。
  “新月她上辈子大概是个大贪官,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人,这辈子来还债……都别说了,今天谢谢你们了……”
  明明自己是几分钟之前人家争论的焦点,时新月的妈妈就跟没事儿人似的,她过来拉住了女儿的胳膊,说了几句仿佛看热闹的总结,又去问警察什么时候能走。
  “你们这边的笔录都做完了,回去等通知吧。”
  时新月妈妈的脸上一下子就有了笑。
  “好的好的,谢谢警察同志,谢谢警察同志。”嘴里道谢,她立刻拉着自己的女儿要走。
  时新月往外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看警察,又看了看何雨和何默默,低下头转回去,跟着妈妈走了。
  “我们也走吧。”何雨伸手去拉女儿的手。
  何默默下意识避了一下,还是让妈妈拉住了手。
  派出所离她们住的地方也不算远。路上没看见出租车,何雨就拉着女儿往家里走。
  “你,生妈妈气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何雨终于能带一点笑了。
  她以为会和往常一样,女儿说一句“没有”,然后忍不住甩一堆大道理出来。
  “是的。”她女儿说。
  何雨的脚步停下了。
  “我们只能朝着整个事件中最无辜的人发泄怒火,是么?我们明明刚刚听完了时新月那么惨痛的过去,明明是时新月的爸爸在犯罪,是他让所有人都不幸,然后我们在争论她妈妈的责任,为什么要把刀捅向最柔软的人呢?就因为她是妈妈吗?明明她也挨了打,她已经把自己多年辛苦赚的钱救出了时新月,明明她到现在都不敢看那个对她施暴过的人,我们就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地讨论她是否有责任,她是不是能做的更好?这是为什么呀?就因为她是妈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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