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抬头看看劝自己的好友,长出一口气,说:“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是,在你眼里你闺女天下第一金贵,谁都不能让她受了委屈,那人长大了谁没个受了委屈的时候?你以后怎么办?跟她屁股后面,等她被欺负了你冲上去拼命?砸不死你这一把老骨头。”
何雨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跟于桥西开启唇枪舌战,她转头看向窗外,有上了辅导班的孩子带着伞结伴而过。
“我以前觉得,我这辈子就这么大本事了,能给女儿的就那些,吃穿不愁,能上了大学,剩下的全靠她自己造化,她是个人才,那也算我这辈子没白活……可我现在发现,我根本就不是这么想的,默默她为什么气我怨我,把这世间拉得老长,她聪明啊,她发现了,她发现我,她这个妈,一直拿‘妈妈’这两个字儿挡在自己前面,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她觉得我是把自己框死了,其实呢……我明明是拿着两个字儿当护身符呢。”
何雨又看了眼于桥西,然后又接着说:
“小孩儿从幼儿园就开始说‘妈妈真伟大’,其实当妈妈干啥了呀,怎么就伟大了?妈妈做饭洗衣服,妈妈批作业,妈妈接孩子上学放学,妈妈就伟大了?妈妈连自己都没整明白,无所谓,妈妈伟大。妈妈工作不顺利,没事儿都是为孩子牺牲了,妈妈赚不了钱,没关系,照顾孩子就好……‘妈妈’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呢?我妈举着这两个字儿为难了我半辈子,我现在想想,我自己不也一样么?
“我顶着我女儿的皮给她闯祸了,我问她:‘妈妈是不是给你丢人了’,我是在问她么?她让我改,让我变,我说:‘你妈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是在回答她么?我这不都是在伤她么?我不也是躲在‘妈妈’这两个字儿后面拿刀扎她么?她每一次被欺负了,都是自己解决的,为什么呀?因为她回家之后告诉我,我会跟她说什么呀?说没办法!说忍着!因为她妈我就是这么混沌过来的!所以她可以跟我说她后面的同学总是盯着她的分,她不喜欢,但是她绝对不告诉我一帮人把她书包从楼上扔下去。
何雨眼眶红了。
她擦了一下眼角,然后低头看了看手,这是她女儿的手,右手的中指有厚厚的笔茧,整个中指的上指节都是歪向了一边的,拇指的指腹也有厚茧,是翻书翻出来的,甚至小手指下面手掌内侧连接手腕那一节突出的小骨头上面都有茧子是翻书翻出来的,一双纤长漂亮的手遍布缺憾,人们总是夸何默默的脑子聪明,却极少也有人看见这双手。
也不知道指挥着这双手的那颗心到底在想着什么。
“她用尽了一切去当最好的孩子,她从来不要求我成为最好的妈,这就是我女儿。我知道她被人欺负过之后,我的心都碎了,我从那时候就想,如果,如果再有一次有人敢欺负我女儿,我得好好保护她。我把她带到这个世上来,反而是她救了我,两次。桥西啊,当年我妈要把默默送养的时候,我是心动过的呀,结果我留下了一个孩子,我过成了现在这样,她成了这世上最坚信我该过得更好的人,到底谁是真的伟大呀?”
于桥西端起了酒杯又放下,她抬起头,看着何雨低着头的样子,有些嘲讽地笑了一下,说:
“你不欠她的。”
说完,她有些烦躁地晃了两下脚,又说:“她……也不欠你的。你不像个妈,她也不像女儿,到这样地步,倒是像对肝胆相照的姊妹儿。走吧,你跟那人约的地方我和小宋送你去,省得他狗急跳墙了你再吃了亏。”
约的地方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饭店,到了地方,于桥西回头看何雨:
“你就想让他道歉呗?”
“是。”
“那你这摆弄什么呢?你这是要人家道歉?你这是要掀了人家天灵盖啊。”
何雨顺着于桥西的目光看看手里拿的大锁头,这是她随手从于桥西店里顺出来的。
“咳。我没注意到……”
小宋停好了车,于桥西从副驾驶座上下来,打开后面的车门拿出那个锁头,放进了自己车的后备箱里。
何雨看了看自己手机上刚摆弄好的录音软件,走进了饭店里。
马上就要五一了,这个周末的客流量还是不小,何默默订的午饭刚来,她听见了柜台上自己的手机在响。
“那谁,我,你……桥西,那谁知道了你初中时候有那操……不是人的玩意儿要把何默默的东西卖别人的事儿了,现在就在初中门口儿这个大盛家常菜里跟以前那个老师要干架呢。”
挂了电话,于桥西听见自己身边儿的人有些不确定地说:“锁头都收起来了,里面应该打不起来吧?”
个子不高气势极强的女人看看自己的小男朋友,忍不住笑了:
“万一呢,万一真打起来,也得让当女儿的看看,她妈是怎么能为了她拼了命。”
跟姓洪的老师见面并不愉快,对方立刻认出了“何默默”,并且转身要走,何雨说:
“你要是走了我就把你当初怎么收了学生家长的钱帮他的孩子作弊,怎么买好学生的作业,怎么赚中间差价的事儿告诉你现在的学生家长,她们肯定有人为了换掉你去找教育局。”
“何默默,你别太过分,我也是受过处分了,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了。”
“没有。”何雨抬了一下下巴,“你现在觉得我过分,就说明你根本还是不服气,不认错。”
“你想怎么样?我怎么给你认错?”洪老师发虚而腹实,坐在那乍一看有些像一颗被冰雹打歪了的丑梨,丑梨张张嘴,空气里立刻翻涌着一股将要朽烂掉的酸气,“何默默,我当时真的是看你家庭条件不好,才想帮你弄一点钱,多买点儿吃的,而且我做了这个事情你有什么损失呢?那就是一个趣味实验,在网上搜一下一堆,不是考试题,也不是什么论文,你怎么就揪着不放呢?”
何雨看着他,凭她的本事,一张嘴就能有八百句话教他做人。
“我当时也是没想到,你居然一口咬定了老师是要剽窃你,我剽窃你做什么呢?这样的实验我自己写不了吗?我本来是要自己写的,是想给你一个赚钱的机会才会找你,你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逻辑呢?”
“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脑袋、我的人生,别人用两千块买我的实验,用四百块买我的尊严……”在这个人喋喋不休的诡辩里,何雨想起了默默当初写的这句话。
“你放屁!”
何雨骂出口的声音高亢又尖锐,她跳起来指着面前这个人的鼻子:
“你跟我说这些话你敢跟别人讲吗?跟你同事,跟校长,跟教育局,你敢讲吗?!说你就是给别人一个机会?谁他妈会信啊?你跟我面前装什么人模狗样呢?你就是个从肠子里往外烂的丑梨!我告诉你!老娘不怕你!你收钱帮学生作弊!你都把稿子寄出去了才告诉学生要用她的实验!你这些事儿我跟谁都敢说!还说帮忙,你给过她拒绝的机会吗?!你到现在还在放屁!你还是不肯认错!承认你自己卑鄙无耻爱钱不要脸就这么难吗?!比你做坏事还难吗?!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当老师,你能教了学生什么?无耻吗?做错了不承认吗?”
面前摆着一杯茶水,何雨直接拿起来泼在了对方的脸上。
“做错不认的缩头老王八,隔着八百里都隔不住你一肚子的黑心烂肠子,你这种人就他妈……”
姓洪的也不是个任人打骂的木偶,气急败坏一个耳光就要打过来,何雨躲开了一个反手在他的手臂上抓了一把:“你他妈还敢打人!”
第二个耳光打过来的时候,有人狠狠地撞了男人一下,朽烂的酸梨往地上一砸,就成了一滩。
来人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下面是一条西装裤,头发扎成了马尾的样子,有一张很漂亮的脸。
何雨看着她,瞪大了眼。
“默……你……”
何默默上上下下看了自己的妈妈一遍,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对准了那个挣扎着要站起来的男人:
“洪老师,这里是学校门口,明天我就带着这些照片去找张校长……你能不能老实一点,别把事情闹的这么难看?”
男人扶着椅子腿往上爬,说:“是何默默先骂人,你们……”
何默默走到了妈妈的身边。
“你为什么来找他?”
何雨看着自己的女儿,女儿用的那双眼睛里是个有点点凌乱的何默默。
她抬手理了一下头发。
“我觉得他应该给何默默道歉。”
何默默也看着自己的妈妈,很认真地看着。
何雨挺胸抬头,又说了一遍:“何默默,她必须有人跟她道歉,你明白吗?”
何默默沉默了一秒钟,然后才说:“已经过去很久了,学校都处理过了……我都忘了。”
何雨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坚决,她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她说:
“不行。不管是他,还是其他人,他们把属于何默默的东西明码标价了,想把她卖掉,他们就应该道歉。”
是么?
何默默的表情有些复杂。
她低下头,慢慢拉住了本属于自己的手,然后她转身对终于站起来的老师说:
“洪老师,关于您之前剽窃别人作业转手倒卖的行为,何默默希望你向何默默道歉,何默默的家长也希望你向何默默道歉,您最好照做,不然我们会向教育局提出申诉,也会把您之前和今天的言行都发在社交媒体上。”
一个四十一,一个十六,两个人是并肩站着的。
于桥西和小宋姗姗来迟,堵住了想要逃离现场的男人。
“何默默,对不起,老师不该那么做。”
最终,他道歉了,不情不愿的。
他还是道歉了。
第55章 孩子(几乎重写) “你一直是我的朋友……
其实闹成这样不是何雨预想的局面, 她想的是自己拿了这个老师的把柄,逼着他道歉,压着他道歉, 一切都安安静静解决, 能有那么点儿成年人办事儿的体面,可是没有, 她更像是个泼妇, 撕扯着生活给自己的女儿一个公道,什么体面?
“默默,妈妈是不是闹得太难看了?”
“没有。”坐在回家的车上, 何默默这么回答自己的妈妈, 顿了一下, 她又说, “我就是怕您受伤。”
“哪能啊?那人虚得气都喘不动, 能伤了我?默默……于桥西你什么意思啊, 怎么就把默默叫来了?”何雨突然想起来给自己添乱的人了,嗓门儿一下子就提高了。
开车的于桥西翻了个白眼儿, 车上现在就她们三个女人, 小宋被她打发回去看店了。
何默默看着自己的妈妈, 小声说:“妈,您来处理这件事, 事前应该告诉我的。”
何雨顿时有些心虚,她看看自己的女儿,说:“默默, 当初出这事儿你也没告诉我啊呀。”
何默默安静了下来。
何雨也有些不好意思,可她还是说了自己想说的:
“默默,妈妈觉得咱们两个人之间有个……那个叫什么, 哦,恶性循环,我呢,也是第一次当妈妈,总觉得自己能养大你已经挺了不起了,所以很多时候,我就总是自以为是,根本没想过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你是第一次当孩子,碰上了我这个不懂事儿的妈,也不知道像别的孩子一样哭哭闹闹,有些事情,是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也不知道该怎么要……这就是咱们母女俩儿的结。”
何雨看看自己握住的手,笑了一下,接着说:
“我这次没告诉你,是怕给你添麻烦,你从前也是这么想的对吧?你看,妈妈犯了跟你一样的错误,你来的路上也一定也很担心对不对?妈妈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很担心,很愧疚。以后我们都别这样了,好不好?无论什么事儿,无论你多大,无论你以后成了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事儿,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你难受的时候,你告诉妈妈,好不好?”
何默默的眼眶红了,她说:“你也要告诉我。”
“好,妈妈也告诉你。”
安静祥和母女大理解的画面没保持到一分钟,何默默突然说:
“妈妈,你还做了什么?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还有别人知道吗?”
听见女儿的追问,何雨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那个“别人”啊,也没有“别人”了。
“林颂雪,她跟我一块儿听到了,我们去找了你萧老师……”
看着何默默的嘴唇抿在了一起,何雨连忙说:“默默,你别担心,昨天我跟小姑娘说了,让她别闹腾这个事儿,这事儿怎么说也不怪她,她也理解了你为什么跟她绝交了,当时那个情况你们两个的朋友确实没法当下去了,你绝口不说这个事儿就咬死了想绝交,就是为了想保护她……”
“不是。”
何默默的否认是短促的。
“我只是不希望以后见面更尴尬。”
她的解释逗笑了自己的妈妈。
“行了,妈妈能不懂你吗?你妈我也有一个这半辈子都想她能无忧无虑好好过日子的好朋友。”
于桥西抬起头看着后视镜,张张嘴想说什么,她对上了何雨的眼睛。
于是她笑了一下,没说话。
“老师这边儿道歉了,林颂雪的爸爸那边……默默,妈妈只能说妈妈要拼尽全力。”
何雨对何默默说。
何默默侧头看了自己妈妈一眼,那是自己的脸,自己的样子,何默默突然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很突兀又很短暂。
“妈,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想过我可能永远都等不来他的道歉,在林颂雪爸爸的世界观里,他一定不会认为他错了,即使有一天我真的等到了他的道歉,也是因为我比他更有钱,更有权,他有求于我,而不是因为公平或者正义。我问过自己,这样的价值有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