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之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把照片夹在了记事本里,以免随意乱丢会弄折了角。
她最讨厌事情之一,就是纸张的边角翘起。只要看到了翘起来的边角,她就会觉得心里相当不舒服。
该说的话与该问的事全部都说完了,再度把道别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后,是之却没有着急立刻离开,而是在原地等待了几秒。确定他确实是没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了,她这才躬了躬身,踏出凉亭。
流动的风吹拂着她,虽然依旧带着强烈的夏日闷热,但比凝滞在凉亭里的沉重空气好多了。
她将垂落在耳旁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想着也许是时候把乱糟糟的短发扎起来了,这样一定能让她凉爽很多。恰在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她忙停下了玩弄发丝的动作,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一时间不免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这通电话也是来自五条的——是五条悟。
是之莫名有点不安,总觉得五条悟打来电话是因为知道了她与他的父亲见面的事。毕竟这个时间节点实在是太过巧合了一点。
事实证明是她想太多了,刚刚结束教学工作的五条老师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么多。他会打来电话,单纯只是因为有事要与她说而已。
“你现在忙不忙?如果不忙的话,能来一下高专吗?刚才夜蛾校长在学校道场的地板下面找到了你以前弄丢的薙刀。”
五条悟是这么说的。而他话语中的这个“以前”,实际上要追溯到遥远的高中时代了。
听他这么说,是之也想起来了。
大概是高二的时候,她小心将一把咒具薙刀忘在了学校的道场里。等意识到这回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尽管这并不是什么格外昂贵的咒具,也不是多么好用的武器,但却是她唯一的一把薙刀,所以她还是急匆匆地从宿舍跑回到了学校,试图找回丢失的薙刀。
结果举着功率小得可怜的手电筒在道场里搜寻了几个钟头,她都没能找到薙刀的踪迹,为此还被中途路过的五条悟嘲笑了一整个晚上。
原来是掉在了地板下面吗?难怪她当时会找不到了。
是之已经不想多去探究一把薙刀为什么会掉到这种奇怪的地方,继续慢吞吞地走着,话语听起来也是懒懒散散的。
“我不忙,但是我很累,实在是没精力去高专了。”她踢开阻挡在脚边的一枚小石子,“可以明天再过去吗?”
电话的那一头传来了五条悟的沉吟声。他没有给出确切的回答,只问她现在是正在家中还是在其他别的什么地方。
“嗯……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之正好已经跨出了公园的大门。现在,她离家还有九站地铁和五站公交车的距离。听起来好像离得有点远,但她确实是已经走在回家路上了。
“哦——我知道了。”就算看不到五条悟的脸,是之也知道他在说出这句话时肯定点了点头,“那我把薙刀送到你家吧,怎么样?”
是之抿了抿唇,很想说这个主意并不怎么样,可又觉得直言拒绝才是最糟糕的选择,只好怪里怪气地揶揄了一句:
“原来五条老师最近还在兼职快递员的工作吗?”
“是的哟。”
不仅不否认,他好像还挺骄傲。
73.
—2015年4月,和歌山,纪伊大岛—
走在回家的路上,是之听着大助打了一路的哈欠,高频率出现的“哈——”声听得是之都觉得困了。她很想让弟弟不要再打哈欠了,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好继续忍耐了。
而且,一想到家里人见到五条悟时可能会做出的表现,她就觉得头痛,更无心去在意大助的哈欠声了。
八重家的宅邸就在这条路的尽头。伴随着迈出的每一步,深色的屋顶越来越近。是之无厘头地想着,要是这条路永远延伸下去,永远走不到终点,那又会变成怎样。
可就在她冒出这种诡异想法时,八重家的大门已经竖立在了她的面前。她听到大助又打了个长长懒懒的哈欠,说他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上家里大门的钥匙了,又问她有没有带。
“没带。”
“那怎么办?”
“敲门不就好了?别把这种最基本的常识给忘掉啊。”
是之的语气听起来简直就像是抱怨,但还是主动叩了叩门。她敲得格外用力,以免这咚咚咚的声音传不到这栋房子的其他角落。
等待几秒后,她听到门后传来了脚步声。
吱呀一声,铃音从门后探出头来。
回家休假的她,完全不知道长姐居然也回家了。她茫然地盯着门外的是之和五条悟看了一会儿,这才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嘿嘿笑着,推开了门。
“姐姐带五条先生来见家长了呀?那我去叫大爹过来。得赶紧让他见见这个抢走了他心爱女儿的男人才行!”
铃音幸灾乐祸地说着,转眼就跑没影了,是之都来不及叫住她,只好随她去了。
既然久违地回到家里了,那就先见一见爷爷吧,就算他早就已经没有任何的知觉或是知性了。
是之拉着五条悟去往爷爷所在的主屋。走在长廊上时,恰好见到了她的某个叔叔。大概是太久没有见面的缘故,是之一时竟没有认出他来。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世谷的父亲。
也意识到了,会认不出他,既不是因为太久没有见面,也不是他的脸上多出了太多岁月的痕迹。而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陌生了,陌生得让是之都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词语形容才好。
但那是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目光,像是漾着贪婪和满足。是之想起来了,他们是被祖辈们的理想荼毒的人。至于他们究竟是被怎样的理想所荼毒,是之无从得知。
她只知道,这种眼神她不喜欢。她感觉得到,他们并非是在注视着五条悟,也不是在看着她的结婚对象。他们只是在盯着一个靶子而已,妄图射中红心,这样他们便就能够得到梦寐以求的奖赏——摆脱“被驱逐的八重家”的身份。
真恶心。
是之低下头,拉着五条悟立刻走了,连问好都忘了说。幸好这段路上她没有再遇到哪位叔叔了,否则她一定会无法忍受的。
轻轻推开薄纸的障子,是之飞快地拉着五条悟溜进了这间昏暗的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她才觉得自己终于远离了那糟糕的视线,但依然无法喘息。
想要拉开这间房里厚重的窗帘,或者是打开灯,可惜这些事她都不能做——会打扰到爷爷的休息的。所以只好站在充满死亡腐臭味的护理床边,继续栖身于这样的昏暗中。
先在心里整理了一下语言,是之这才慢慢地向五条悟解释起了爷爷的情况。她以为五条悟肯定会很好奇这个高中时就被她称作是“时日无多的老爷子”的老者究竟是为什么还能坚持着活到现在,不过他好像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没有说太多。
这让是之也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才好了,只能沉默地站着。她感觉到五条悟的指尖在她的掌心中不停乱动。
“是之,你的手怎么会这么冷?都捂不热啊。”
没想到打破了沉默的居然是这样的一句话。
是之抬起眼眸,诧异地看着五条悟,实在是没想到这一刻的他居然在很认真的沮丧着,显然是真的很苦恼于自己的手没办法被捂暖这回事。
她眨了眨眼,好像想明白了点什么。
“五条悟,你刚才是不是没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难得被叫了一次全名,不感到紧张那才比较奇怪。五条悟稍稍挺直后背,眯着眼歪着脑袋,表情是恰到好处的茫然。
“嗯嗯嗯——你刚说了什么来着?”
“果然没有在认真听嘛!”
明明是那么值得气恼的事,是之却一点也没办法对他生气,只好故作气恼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想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掌中抽走,但却被他握得紧紧的,怎么用力也抽不出来,简直就像是被桎梏住了似的。
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盖住了自从踏入这个家起的所有糟糕情绪。拉扯之间,她的指尖也终于染上了一点温暖的温度。
看来五条悟是不会松开她的手了。
是之就地认输,也不再苦苦坚持,索性就让他继续捂着自己的手,显然是把他当成了超大型的热水袋。
其实她知道,五条悟刚才听到她在说什么了——他们从不会不认真倾听对方的话语。但他却故意表示出自己没有在听的意思,肯定是故意为之。既然如此,是之就不戳穿他了。
她轻轻晃着五条悟的手臂,这个小动作让她像是个调皮的臭小孩。
“既然已经见过了爷爷,那现在就带你去见我爸爸吧。他肯定会喜欢你的。”
第37章 关心
74.
—2015年4月,和歌山,八重家—
轻手轻脚地走出爷爷的房间,是之小心翼翼关上门,纠结着不知道该带五条悟去看一看玻璃花房里的植物,还是应当拉着他去先去见见父亲。但实际上,她没必要做这般纠结的选择题——因为铃音已经把父亲拉到了他们的面前。
答案已经出来了。
是之总说自己很忙,以此作为借口,她大约两年没有回过家了,也已经两年没有见过眼前的这个男人,从来都只是听到他的声音而已。时间带来的生疏感让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好扯一扯嘴角,露出一丝恰当的笑容,细细地用目光捕捉这他身上一切生疏的地方。
他与上一次分别时是之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多少区别,也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这一定是因为刚染过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很精神,但架在鼻梁上如同啤酒瓶底般厚重的眼镜确实有些老旧了。再看得仔细一点,便会发现,他的手上多出了更多的沟壑,小拇指的边缘还残留着一道没有擦干净的粉笔灰,一如既往的粗心。
是之想,她该给父亲配一副新的眼镜了。
回过神来,她连忙认真地向他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结婚对象,在父亲的眼中她看不到像叔叔那样赤.裸裸的渴求的眼神。他眼中的五条悟,真的就只是女儿未来的丈夫而已。
是之没有听到木讷的父亲说太多,不过她想,他应该挺喜欢五条悟的。
意识到这一点,是之的心情也不由得变得轻快了许多。她轻轻捏着五条悟的指节,忽然觉得自己在回家的路上实在是担忧得太多了。
但其实她并没有担忧太多。
在所有的长辈之中,会以正常的态度正视五条悟的人,就只有是之的父亲而已。其他的叔叔们,他们所看到的五条悟,是“让八重家回到主家五条的途径”,仿佛他只是一个工具。
仿佛是之也是一个工具——把五条悟带到了这里的工具。
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说,可还是把这样的心态透露得淋漓精致,哪怕是同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哪怕是他们的筷子轻轻碰在碗的边缘,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都让是之恐慌地觉得,他们藏在一汪眼波之下的念头会被五条悟知道。
其实他们早就可以离开这座岛了,可他们却固执地觉得,八重一族定要回到五条家的怀抱才行。这是祖辈的理想,不识诅咒为何物的他们全部都被荼毒了。
而在是之这一代,知晓这番理想的,只有她一人罢了。她孤独地背负着这个家的理想,孤独地面对着他人对这个家最真实的鄙夷。
……肩膀好痛。
好像所有人都把手掌按在了她的肩上。
这顿午饭也让她痛苦,甚至比造访五条家的那一天更加痛苦。至少那天她在最陌生的地方感受到了最熟悉的名为“鄙夷”的情绪,而今天她却要在最熟悉的地方体验最陌生的“贪婪”情感。
她几乎没有动筷,随便找了个借口,早早地就离了席。五条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本想追上她的,却被长辈们绊住了脚步。
直到午餐结束了,餐盘都被彻下,是之还是没有回来。五条悟悄悄避开长辈的视线,溜到了外面想要去找是之,结果差点迷了路。八重家的宅邸不算大,但结构却异常复杂。
凭着直觉走了好久,五条悟居然绕到了厨房。是之不在这里,他只看到了正在切蜜瓜的铃音。
被削下的蜜瓜皮堆在砧板的旁边。她切瓜的习惯和是之一样,喜欢先去皮再切块。实际上这两个步骤反过来的话,会更加轻松一点。
五条悟看着她偷摸摸地拿起了一小块蜜瓜丢进嘴里。这蜜瓜大概挺甜的,否则她也就不会露出心满意足的笑了。
“在偷吃啊?”
五条悟倚靠着门框,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
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到了铃音,害得她差点把一瓣还没来得及切成块的蜜瓜弄掉在地,果然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五条悟可不想当吓坏小姑娘的家伙,便不再说什么了,直接问道:“知道你姐姐在哪里吗?我到处都没有找到她。”
“到处都找不到吗?嗯……可能在花房里吧?”她指了一个方向,“就在那边,庭院的角落里。”
“哦……好。”
五条悟点了点头,对她说了一声谢谢,转身便准备离开,却被铃音叫住了。
对于是之最小的这个妹妹,五条悟其实不太熟悉,和她之间的交流也很少。他实在不知道,她叫住自己是为了什么。
但她此刻的表情纠结且别扭,想来应该是有事要询问他吧。
“那什么……今天姐姐一回到家就好像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呢。”她扭扭捏捏的,“是你们来的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吗,所以她才会不高兴?”
五条悟想了想:“倒也没发生什么很特别的事。”
铃音的表情好像有点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这个回答。
她的表情果然还是让五条悟很在意。他收回已然迈出的步伐,倚靠着门框,懒懒散散地看着她。
“为什么不当面问她心情不好的原因呢?”
这话像是戳中了铃音似的。她的手抖了一下,锋利的刀刃削下薄薄的一片蜜瓜,而后砸在了竹制的砧板上,划下一道痕迹。
她不动声色地把这一小片蜜瓜丢到旁边,垂下的眼眸不知在掩藏着什么。
“姐姐她……她不是每一件事都会和我们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