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子开口道:“我娘子是娄氏的远亲,知道一些你的事情,听闻你要出狱了,受了她的托付便提前来这院落中等你了。”
言下之意便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唐寅心中寻思着娄素珍在顺天怎么会有亲戚,更不必说能够探听诏狱的事情。他思绪百转千回之下忽然顿悟什么,急忙行大礼道:“草民见过皇爷、皇后娘娘,皇爷、娘娘安康。”
“不必多礼了,今日本就打算送她的妹妹回家,便顺道来看看你。”朱厚照见他神色略微紧张,道:“你揭发宁王有功,朕不会再对你过多处罚,只做回一个普通百姓放心即可。”
唐寅心中五味杂陈,想到自己如今已经年近不惑却一事无成,且永远没了成就的机会,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皇爷,大难不死的些许喜悦也逐渐淡了下去,只是行礼道:“草民叩谢皇爷隆恩。”
夏灵瞬在旁边暗中观察着唐寅,见他虽然年纪不小,但眉眼之间确有风流姿态,也可看出年轻时的俊朗潇洒,原本有些模糊的才子形象也逐渐清晰起来。
朱厚照见夏灵瞬还在那里打量着唐寅,不由瞪她一眼,清清嗓子道:“咳……”
夏灵瞬回过神,急忙道:“其实我还有一事要你去做。”
唐寅没想到她会说话,微微一愣,道:“娘娘请讲。”
“橄哥儿年纪还小,我又给他改换了姓名保住性命,但如此便也不能继续留他在宫中照顾,便想着有劳先生在京中客居一两年,待到这事的风头彻底过去了,堵住悠悠众口,我再放素珍姐姐出宫,让他们母子团聚。”夏灵瞬见唐寅愣住了,接着道:“橄哥儿是个好孩子,对于读书颇为上心,就是心思有些深,我思来想去,觉得先生性情疏阔,可以多多开导他,对于学习一事更可以悉心教导,将来有机会还能让橄哥儿也参加科考,便主动找上了门。先生也放心,我已经将这座院落买了下来,橄哥儿和先生的开销都从我账上出,我再为先生聘请二三侍从,照顾你们生活起居……”
她身边的觅菱见状立刻将里间的朱拱橄带了出来,夏合儿则有些好奇地自屏风后露出脸来偷看。
朱拱橄有些拘谨,向唐寅行礼道:“见过先生。”
唐寅想到娄素珍如今只这么一个心心念念的儿子,又见夏灵瞬言语间与她甚是亲密,满心都是为这母子二人打算,朱拱橄也是个好孩子。他立刻应了下来,道:“娘娘放心,寅自会照顾好橄哥儿,就是卖字卖画也会好好培育他的。”
夏灵瞬见他愿意,心中松了一口气,随后道:“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拜托先生……”
“娘娘但说无妨。”
夏灵瞬有些扭捏,道:“不知石田先生与先生还有联系吗?我想着于书画一道略微讨教一些。”
唐寅没想到夏灵瞬求的是这个,黯然道:“不瞒娘娘,师父他在年初时便去世了……”
夏灵瞬微微一怔,一时间有些怅然,道:“怎么……”
唐寅见她似是失落,道:“若是娘娘于书画一道还有兴趣,我倒是知晓一位师姐现如今的住址,娘娘可以寄信与她,她对娘娘在宫中兴办女学而不拘于《女诫》很是钦佩,必然会好好指点娘娘的。”
“如此也好……”
夏灵瞬又安抚了朱拱橄一番,让他先跟着唐寅好好学习,等到他日与母亲重逢,定然要做一个文雅的好郎君,这才自唐寅那里离开前往夏家。
朱厚照见她不说话,道:“看你无精打采的,怎么伤心成这样?”
夏灵瞬闷闷不乐地开口道:“沈先生去世了……我还有他的一幅《沧州趣图》呢……”
夏合儿也见过那幅画,虽然不是极懂其中的笔法等等,但也知道那是一幅好画,不由跟着难过起来,道:“画那么好的人不在了,以后就没有那样清丽的山水可以看了吧……我也想作那样好的画呢……”
朱厚照见这姐妹两个忧愁的样子,无奈道:“你们啊……”
夏灵瞬一拊掌,道:“刚才唐先生不是给了我他的师姐的住址吗?不如合姐儿将来拜师这位林师姐好了,必然能体会到沈先生的画中意趣。”
夏合儿有些向往地问道:“真的可以吗?”
“当然了。”
朱厚照见夏灵瞬提起此事已经没了刚刚失落的心思,不免有些好笑,索性掀了帘子去看窗外的风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更新啦。
上次更新忘了个梗,汤显祖出生于1550年,小朱首先要活到59岁才能等到他出生,至于听《牡丹亭》,那还要推后……(小朱努力活,你可以的灵瞬念的现代诗是顾城的《门前》,我很喜欢这一段又有谁不想见识一下“江南四大才子”的风采呢(此处因有bgm沈周与唐寅、文徵明、祝允明(祝枝山)是师徒关系,唐寅口中的林师姐就是林奴儿啦,比唐寅大二十岁有余,她原本是女支女,后来从良,也曾跟随沈周学画,所以唐寅可以叫一声师姐(所以明朝奇女子也很多的
小朱:我也是才子!为什么不看我!!
灵瞬:嗯嗯哦哦好的(敷衍.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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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一三八
马车到了夏家门口,夏灵瞬对着妹妹叮嘱几句,等真能与唐寅的师姐有书信往来之后再知会她,让她在家中小住一段时日陪伴父母。
因着夏圆儿正是跟着老师好好学习的时候,并未一起出宫。而夏合儿年纪毕竟还小,难免会有些想家,夏灵瞬和朱厚照才特意送她回夏家,顺道在街上逛逛,看看如今京中民生如何。
夏合儿将夏灵瞬的叮嘱一一应下,返身进了夏府。
夏灵瞬目送着妹妹进门,这才收回目光。
“走吧,难得出宫一趟,总要去街上逛逛吧。再说你那铺子你自己还未去过,不去看看吗?”
“唉……沈先生不在了,我都觉得少点什么……”夏灵瞬叹了一口气,撑着下巴道:“世间哪儿还有沈先生那样好的画家呀……”
朱厚照有些好笑,吩咐外面的车夫将车赶到市集,这才对夏灵瞬道:“你不是还喜欢文徵明的画吗?他还在这世间,总还有好的画师继续出现的,更何况就算沈周不在了,他的画还在,那幅《沧州趣图》不是还在你那里吗?你好好收着,也算是有些安慰。”
“也有些道理……”
朱厚照揽着她的肩膀,道:“咱们去买些糕点回来,菜菜和熜哥儿还没吃过宫外的点心呢。”
夏灵瞬有些惊奇,道:“瞧不出来呀,万岁爷这个哥哥是越做越好了。”
朱厚照很是骄傲,道:“那当然了,他小小年纪的,和我儿子差不多大,好好养着也不会出什么大错,我可不怕一个毛娃娃。要是养好了,将来说不定还能和我一样一起去打仗呢。”
夏灵瞬无奈扶额,道:“二哥儿把你当哥哥,你却觉得自己是他爹爹……”
“反正也差不了多少……”
两人在市集闲逛许久,买了不少宫外时兴的糕点和玩具,又买了一束鲜红的月季,这才满载而归,陪着家里的两个小娃娃玩去了。
如今已经到了秋季,顺天也逐渐涌现变幻出金黄的色彩,朝堂上的局势也渐渐稳定下来,中秋、万寿双节将至,人们又不约而同地轻松起来。
各地番薯收获颇丰,加上朱厚照命务农寺调整各地粮食运送,今年倒是未曾听说有赈灾粮食短缺的事情,朱厚照更是大规模赏赐了务农寺上上下下诸多官员,让务农寺这个新置衙门一下子备受欢迎,百姓间更是议论纷纷,连不少新课学子对于务农寺也多了些憧憬。
不过所谓有人羡慕就会有人眼红,没过多久便有人弹劾夏臣以秀才身份为官有违祖制,一时间惹得众人群起而攻之,恨不得将夏臣立刻赶走。
好在朱厚照早就有所预备,只说因着夏臣是皇后的二哥,所以给他一个官职罢了。
众人对于夏臣先前大病一场的缘由都有些耳闻,知道夏臣是个清高之人,要是见到朱厚照的答复,恐怕是要亲自请辞。所有人正等着看好戏,却始终没听到一点风声。
最后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毕竟皇帝给皇后族人赐官是惯例,虽说大部分人领的都是闲职,但也未曾规定不能任实权官职,骂到最后还是官员们自己吃亏,要是把朱厚照惹毛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毕竟朱厚照借着宁王打下去不少人,前车之鉴都还历历在目呢。
大家早就习惯朱厚照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了,虽说总有几个硬骨头非要挑战朱厚照,但大部分人都看出如今的皇帝对于把控群臣是越来越熟稔了,识趣的都知道什么时候该出头,什么时候该装怂。
转眼间便到了年节下,因着今年还算是平安顺遂,因此年底格外热闹,街上处处都是走亲访友的人,有人家为了方便就与亲友一同去茶馆听说书,顺便用些茶点,也不失为招待客人的方式。
茶馆之内一片喧闹,说书先生在上面舌灿莲花,下面的观众有人听得入迷,有人则在闲聊,哗声不停。
两位年长的相公一同走进了茶馆,跑堂迎面来伺候,见是熟客,便引着二人一起去了楼上雅间,叫了几个侍者殷勤侍奉茶水点心等等。
待到雅间内重新安静下来,李东阳才开口道:“算来万岁爷登基也已经快要五年了,如今行事虽然时常出其不意,但总还是端方的。”
杨一清捧着茶盏,道:“先前万岁爷让刘瑾整顿军屯的事情我便依稀猜到了,而后刘瑾被赶下台去,但仅仅那半年从军屯内整顿出的油水就已经超乎寻常人的想象了。”
李东阳却无心提起这些,只是望着杯中的清茶自语道:“先帝托付我与希贤、于乔一起辅佐万岁爷好像还是昨日的事情,可如今万岁爷也已经一十八岁了。”
杨一清察觉到他似是感慨的话语之下的深意,一时间有些惊愕,道:“师兄为什么这样想?万岁爷并未有要赶走师兄的意思啊。”
“虽是如此,可我如今年纪也不小了,继续留在朝廷也做不出什么事了,既然如此,倒不如尽早请辞还乡,待到正月之后便向万岁爷上疏请辞。”李东阳轻叹一声,道:“若不是那时希贤和于乔一定要我留下,当初我便和他们一起走了。”
杨一清不解道:“若论年纪,师兄也不算格外大,何况万岁爷分外器重师兄……”
李东阳见他真的不解,道:“你终究还是在心中惦记着这些朝堂之事,可现如今万岁爷早已是能独当一面的皇爷了,不需要我留在内阁继续调和,皇长子年幼懵懂,还有皇后照顾,更无需我这个老头子亲自教导。我留下来与否对于朝堂早就没有什么大用处了,恰好如今焦芳致仕,梁储与蒋冕皆在你之后,内阁只有你与杨廷和在前,按资历是他接任首辅一职,你还要继续熬着,且还有的辛苦。”
杨一清却很是坚定,道:“为国做事,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李东阳接着叮嘱道:“你与皇后还算有些交情,如今又为皇长子讲学,还是要与她更加亲近一些为好。”
杨一清到底与夏灵瞬只有一面之缘,虽然看出她是个孝顺孩子,极为顾家,因此才在得知选后名单时与李东阳推荐了夏灵瞬。但两人到底交情不深,夏灵瞬当时虽然瞧着是个不错的姑娘,但谁又能保证她不会是下一个张太后呢?
因此杨一清倚着桌沿追问道:“师兄这话怎么说?”
“毕竟‘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在那里放着,我们未曾见面聊过,但自这几年的事情之后,我对她也算是有一些了解。”李东阳摩挲着白陶茶盏的杯沿,道:“宫外的文渊阁你应当知道吧?”
“知道。”
“乃是帝后大婚之后不久修建的,当时户部与吏部都觉得这是一桩好事,因此立刻便应了下来,虽说困难些,但到底还是咬着牙修完了。”李东阳见杨一清似是要反驳,接着道:“万岁爷的改变也是自那之后越来越大,无论是内廷兴办女学、撰写医书,还是宫外兴修文渊阁、宗室科举、设立农务寺……万岁爷的手段比起以前的刚直更多了一分圆滑,不像即位之初时偶然与内阁意见不同便索性赌气甩手不管……我也曾教导万岁爷读过几年书,对万岁爷的性子再清楚不过,他虽机敏,但到底没有经历过磋磨、直来直往,但如今可不再是当初那样了。”
杨一清还在边关时对于夏灵瞬倒是也有所耳闻,不过大多是与她是否受宠有关的消息,大都不值一提,见李东阳神色如此郑重,道:“这位皇后娘娘真有这样厉害,能让万岁爷改了性子?”
“皇后入宫后第一次宫宴,我特意让夫人去向皇后讨字,她写了一幅苏子瞻的《定风波》,而非寻常闺中小令,笔迹更是有洒脱之意,足见她心胸确实与寻常女子不同。”李东阳停顿片刻,道:“与她在文渊阁写的那四句张横渠之言有异曲同工之妙,你若是亲自见了就明白了。”
“张横渠……”杨一清倒是很快便想到了文渊阁上的那幅字画,不由微微一愣,道:“那不是万岁爷亲笔吗?”
“那落款是修改过的。”李东阳轻叹一声,道:“乍看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但笔锋处略有不同,万岁爷笔锋肆意挥洒,她却是内敛温润,只有细看才足见其中的细微差别……只是这几年万岁爷性情转变,倒是与她的字有些相似了。”
杨一清很快便明白了李东阳话中深意,低声道:“若是我们不细看字迹,即使是她来批阅奏疏也不会被发觉……”
李东阳欣慰地颔首,随后道:“所以你才要与她交好。万岁爷改了笔迹,显然是为了贴合皇后,恐怕日后京中要有大事发生,而杨廷和与皇后素无往来,若是大事发生,你定要第一时间与皇后联合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