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谢棠说完那些话后,他心中一直充满着深深的不安。
若是陛下真的乾坤独断……他看着窗外的夕阳,摇了摇头。
应该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了,他想到。毕竟陛下已经答应了除掉那几个太监。
而这时,在深宫里的刘瑾,终于收到了焦芳送给他的信件和信物。
他看完后立刻拿着信件去找了其他的几人,张永手上也有英国公表示忠诚的信件。刘瑾一边在心里暗骂张永这厮是何时和英国公勾搭到一起的,一边笑着请他们一起去见朱厚照。
谁也不想死,如今有了刘瑾和张永手里的两封信,他们说不定能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陛下,焦大人道,他被内阁六部裹挟,才不得不参与到这次弹劾之中。但是他心里一直心念陛
下。”刘瑾道。
“朝中诸公也并非坚不可摧。”张永补充道。
“陛下是天子,乾坤独断,又有何必备臣子裹挟。”刘瑾继续道:“不听话的人,杀了就是。”
朱厚照犹疑道:“那几位阁老……?”
刘瑾知道,朱厚照虽然不喜欢几位阁老管着自己,但他对这几位阁老还有感情。而且他也顾念着几位阁老是先帝留下来的辅政大臣以及几位阁老德高望重,位高权重的势力。
“几位阁老年纪大了,老糊涂了,他们是被小人蛊惑。王岳就曾向几位阁老进过我们的谗言。”
朱厚照压抑一天的怒火终于有了去处,直接道:“把他打入诏狱。”
刘瑾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们几人的命,今天是保住了。
而朱厚照摩挲着焦芳送来的信物和来自于焦芳与英国公的信件,知道无论如何,自己的皇位都不会动摇。
既然如此,那他也不用看文臣的眼色了。
第105章
正德二年的这场内阁与宦官之间的争斗终于落下了帷幕。
在第二天的大朝会上, 朱厚照身边跟着的大太监正是身着皇帝御赐的麒麟补服的刘瑾。
众人都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气味。
结果也正是这样。
皇帝先是下旨道刘瑾等八人忠心君上,了无罪过。又道诸位大臣包藏祸心,挟持君上。
然后又下了一道旨意,直接任命刘瑾为司礼太监, 张永为御马监掌印, 提督神机、三千两大营。“八虎”之中的其他人也多有提拔, 全都是十二监中的掌印。又有这些太监的亲信, 被派到各地做镇守太监。
一瞬之间满堂哗然,有大臣出来进谏,道这是祸国之事,却直接被皇帝下令, 扔到了诏狱里。
众人被这等雷霆手段惊到了, 不少人选择沉默。但还是有一些人仍旧在冒死进谏。
朱厚照丝毫不为之所动,这些进谏的人,要么打板子,要么进监狱。说的过分了直接就要抄家。
焦芳低下头, 露出了一抹志在必得的笑。谁不想当阁臣?谁不想当首辅?
他好似手抖一般,自己的笏板掉到了地上。他直接弯腰去捡, 大家都注意着皇帝和被处罚的大臣,竟是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不同寻常的举动。
他掉的这块笏板就好像是信号一样, 在他起身之后,不到十息的时间就有人站出来, 指责在场诸公挟持君父,不忠不孝。又有人道皇帝乾坤独断,如此威逼陛下,可是有不臣之心?
一时之间,竟是风云巨变。
而皇帝, 终于得到了让他满意的结果。同时,他也终于知晓权力的奥秘。
谢府,书房
谢棠被谢一叫了过来。他推门进去,就看到自家祖父坐在桌案前,容色竟是憔悴了很多。直教他看的心里发酸。
“祖父。”谢棠道:“您真的要致仕回乡?”
谢迁睁开了闭着的眼睛,苦笑道:“我一生谋算,没想到最后却马失前蹄。”
“其实我清楚你和李宾之昨日说的没错,但是我们想要除去奸宦的心太急切了。”
“这个朝廷已经不是弘治的朝廷了,晦气满满。而我这个弘治朝的臣子,如今竟然也是如此的不合时宜。既然如此,那我还不如归去。”
“皇帝向来不喜内阁。我走了之后,也就把权柄交到皇帝手里。这也算是为你、你二叔和你小叔祖三人铺路。”
谢棠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哑声道:“祖父。”
谢迁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刘瑾那张得意洋洋的脸。心底有锥心之痛。
他到底,是不想看到那个英明一世的帝王,有着这样顽劣不堪的子孙的。也终究,不想看着弘治的中兴败落在先皇的子孙手里。
他把谢家亲卫的铁令和谢家门人党羽的名册交到谢棠手里,然后道:“当日你为张德延仗义执言。若是他日刘瑾欲除你于后快,记得和他联手,保住性命。”
谢迁说完了这句话后,看着谢棠,他轻声道:“棠儿。从此以后,谢家门第,户部本职,都要你独自一人守候了。”
他的声音轻如鸿毛,里面的责任,却是重于泰山。
这是谢棠应当承担的责任。
谢棠对着谢迁磕头行了一个大礼:“谨遵祖父教诲。”
“记得先皇的恩德,教导劝谏陛下向善。但若是陛下实在是不可劝谏,记得独善其身方为最上。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圣人说的话,总是没错的。”
谢棠心中有凄凉之感,祖父何等风流人物,如今说出这等丧气之语。只怕已然是失望灰心至极。
他当日也只是想保住张永的性命,连高凤都只是顺带。却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会一意孤行至此。居然让刘瑾那个小人身居高位。
封建天子,自有乾坤独断的权力。他最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同时,他那些自欺欺人的想法,也终于粉碎成灰。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一起向皇帝递上了辞呈。
很快,刘健和谢迁的辞职要求得到了批准,而李东阳却被皇帝挽留了下来。
弘治的辉煌已经逝去,而这些弘治的老臣也是归去来兮。
离别的日子即将到来,在京郊之处,李东阳和谢家、刘家两家之人前来为刘健和谢迁送行。
在京郊的长亭里,李东阳看着古道两旁种的垂杨柳,竟是悲从心起。不禁涕泗横流。
谢迁安慰他道:“为国为民抗争,如今归去来,我谢于乔无怨无悔。宾之兄何必如此难过?”
刘健的脾气刚直,素来是没有什么好脾气的。他直接道:“当日若你李宾之言辞犀利,毫无犹豫。此时我们三人就可以一起归去,不用忍受那等肮脏闲气!”
李东阳听了刘健的话,更是心中难过,有苦难言。谢棠却开口道:“祖父和刘先生之心,自然是云水泱泱。但当日老师的犹豫,也不过是担心国朝。”
刘健怒道:“当日你不是也为了太监说话?”
谢棠道:“问心无愧,天下予我何为哉。我自然是坦坦荡荡。”
刘健的怒火一下子就下去了,他喃喃道:“或许你和宾之没有什么错……”
谢棠见气氛尴尬,忙来给几位长辈敬酒。对刘健道:“还请老大人原谅伯安口出无状。小子给大人斟酒道歉。”谢迁也说起了别的事情岔开了这个话题。几人心照不宣地在也没提起这件事,只当做没有发生过一般。在他们喝了几杯淡酒后,太阳已经升的很高。时辰到了,分别的时刻终于到来。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再好的时光也会有停止的那一刻,再亲近的人也会有分别的那一时。
欧阳修有词《浪淘沙》道:“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正是应了此时此景。友人离去,知己相辞。在次见面,已然不知是何日何时。
谢迁和刘健各自上了离行的马车,刘健的老妻张氏跟着刘健回乡。而和谢迁一起回乡的则是他的发妻徐氏。刘健先被他的长子扶到车上,而谢迁则是被谢棠扶着上了马车。
谢迁上马车后,谢棠上前走到马车外,磕了一个头后起身道:“伯安恭送祖父祖母大人。”
徐氏掀开了帘子,眼中也是不舍的泪水。她哽咽着道:“棠哥儿,记得保重自身。照顾好自己。”
谢棠心里也是酸涩,他对徐氏道:“谨遵祖母教诲。也请祖父祖母保重身体。”
在车夫启程后,徐氏放下了自己的帘子。而李东阳和谢、刘两家前来送行的这些孩子们一起看着刘健和谢迁的马车远去。
温暖明媚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好似能够洗去一切污秽。
但实际上,这不过是错觉而已。
黑暗没有散去,而光明也不会那么容易到来。
谢迁走后,谢家掌权人变成了谢棠。此时谢正已经官居礼部郎中,而谢丕已经选了刑部的官职,现今升了员外郎。谢迪外放出京,带着袁氏前去赴任了。
刘健,谢迁的离去触动了满朝文官敏感的神经。辅政大臣尚且得到如此对待,更何况他们?!
南京给事中戴铣等二十多人纷纷上书挽留两位阁老。皇帝却把金印玉玺交给司礼太监刘瑾,刘瑾收到这些折子后,直接命人对这二十多人处以廷杖。
南京给事中戴铣被施刑人打死。一时之间人人自危。满朝文武哗然,科道官员的折子像雪片一样送到了谨身殿。
这些人有人求名,有些人却是真正地把死生置身事外。身死可以,然傲骨不可折也。
他们是一个时代的脊梁。
王守仁亦上书,弹劾司礼太监刘瑾十大罪。请求陛下迎回忠良贤正之臣,处置权监刘瑾!
刘瑾大怒,把王阳明投入诏狱。下令翌日午时施加廷杖五十,贬谪其前往贵州龙场。
谢棠得知后,连夜带着令牌进宫,为王阳明求情。劝说许久,皇帝终于手下留情。贬谪绝对不能更改,廷杖却免了。
谢棠松了口气,这五十廷杖,要是“用心打”,只怕半条命也就没了。
王守仁前往贵州的时候,是谢棠前来送他。
谢棠身边跟着三个亲卫,他道:“守仁兄,这几人是我的私卫。让他们送你前往贵州。否则我不放心。”
王守仁笑道:“多谢贤弟。”
谢棠道:“王兄为家祖父仗义执言,棠永生难忘。”
王守仁却道:“为正义公理而言,无怨无悔,无惧无怖。”
谢棠看着马车远行,心中伤感。祖父离开了京城,好友也离开了京城。如今只有他和老师,在朝中苦苦支撑。
他狠狠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眼睛中都是冷锐锋芒。
从此之后,这条路要他一个人走,他不能再有一丝软弱。
而他,也再不会对任何人,抱有莫须有的希望。
任何人的希望,只能够是自己。
刘瑾对韩文的怨恨,比对刘健和谢迁的恨还要深。
韩文是最早反对太监掌权的,除掉他们的提议最早也是韩文提出的。
当年他成功拉拢焦芳后,志得意满地去拉拢韩文,韩文却是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韩文当时道:“奸宦竖子!安为大臣。争权夺利,与十常侍有何不同耶?”
韩文当日的话,可着实称不上一句客气。
刘瑾因着这一点,已经是把韩文恨到了骨子里。
因此韩文心里清楚,刘瑾深恨他,如今他们的计划失败,刘瑾第一个对付的人肯定是他。对方一定会想出各种办法来构陷自己。
只是韩文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快得有些让他猝不及防,甚至连防备都来不及。
第106章
刘瑾深恨韩文, 每日派人去搜查韩文的罪过。
在刘健、谢迁辞官引起的反弹没过去多久,朝廷的风波刚刚有一丝平息的时候。吏部一位给事中的上书,更是搅乱了一池平静的秋水。
这位吏部给事中正是韩文的学生,学生和座师的亲密关系没有人不知道。正是如此, 这位给事中的弹劾才更要他韩文的命!
韩文的弟子弹劾他与郎中陈仁把伪造的银子送到了内库里, 借此贪污巨万。两人结党营私, 互相掩盖。请求皇帝定下韩文的罪行。
皇帝直接下诏命韩文降一级致仕, 郎中陈仁谪钧州同知。
给事中徐昂乞留韩文原官。因此皇帝在下达中旨时,自然也没忘记了他。
中旨里道徐昂是被韩文嘱托,才出来为他辩白。并非是如同他的奏折里所说是为了感慨韩文的功绩,不忍忠臣落得如此下场的缘故。因此不但对韩文的惩处没有改变, 还削了徐昂的职位。
第二天, 户部侍郎谢棠上书。道以伪银输内库者为吏部给事中郑道,即弹劾韩贯道的弟子。
朝野议论纷纷,谢棠道:“锦衣卫已经查到郑道与输伪造白银的锦州知州的通信,证据确凿。韩大人轻信弟子, 没有保存好自己的印鉴。固然有错,可错不至被强迫致仕, 还要被降级离去。”
“如今韩大人的罪名已经被洗清,若是再维持原有的处罚, 未免伤了老臣之心。”
等到锦衣卫把证据拿出来时,证据果然十分明确。自然无法给韩文定罪。
皇帝因此下旨, 取消对韩文原有的处罚。只是罚银五千两,以银赎罪。
韩文离开前,向皇帝上了折子。推荐谢棠继任户部尚书。一来是因为他培养谢棠多年,的确有让他接班的意思。二来也是为了偿还谢棠为他脱罪的恩情。没有谢棠的运作,牟斌绝对不会帮他脱罪。
在韩文致仕后, 文臣与宦官的矛盾更加尖锐。但是皇帝却始终站在宦官那边。
户部尚书致仕。这个位置一空下来,就有无数人盯了上来。
就算韩文推荐了谢棠又有什么?只要一日任命的文书没有下来,他们就还有希望。
甚至有人为了这个位置找到了刘瑾头上,向他保证,只要自己做了尚书,一定会把皇帝建造行宫的银子批下。除此之外,还会对刘公公以后要办的的事情大开方便之门。
刘瑾给正德皇帝推荐了很多人,结果皇帝却充耳不闻。最后竟然亲自下旨,命谢伯安坐上了尚书的宝座。户部的安渊升了左侍郎,平允安升了右侍郎。
这份任命让刘瑾恨得牙痒痒,张永却笑成了一座弥勒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