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一行人,她虽然看不见被众人围在最中间的那个女人的模样,但她认得那个边上搀扶着女人手的那个白面无须的男人。
那个是坤元宫的掌事太监……
杨氏握着梅枝的手越握越紧。
***
温溪悄悄出了秦府后上了马车,直奔皇宫的方向而去。
这时候,天儿已经开始零星飘起了雪花。
马车嘚嘚前行,马蹄落在地上捡起那尚未化掉的雪花。
从秦府角门出来后左拐右拐,走的都是不引人注意的小道,这其中需要穿过一条不怎么宽的平民百姓聚集的巷子,本来马车是匀速一晃一晃地朝前跑着,跑到一个地儿的时候忽然就慢慢地停了下来,耳边还能隐隐听见马车外传来的哀嚎哭声。
温溪正靠着软垫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嘴角犹挂着从秦府出来时的微笑,两颊也依旧泛着红粉,感觉到马车停下来不走了,外头还有哭声,她便睁开了眼睛看向身边的林秋娘。
林秋娘立刻掀开了车帘探身出去向外面的车夫打听情况,几人窸窸窣窣地说了一阵。
回身后林秋娘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在温溪疑惑追问的目光下才慢慢开口,“车夫说……前面有户人家突发丧事,有些混乱,堵了巷子……”
温溪的笑容渐渐敛去,她叹了一口气,“死者为大,这天寒地冻的,他活着的家人更不容易,你让车夫转头退回去,咱们绕道吧。”
“是。”
……
很快,马车调转了头,正准备要再次扬蹄离开时,忽然雪夜紧密的长空被一道凄厉的女声划破,传入众人耳中。
“我的儿!我的孩子——”
椎心泣血的一声啼哭,而后伴随着一阵嘈杂的哭喊声。
温溪原本已经闭上的双眼蓦地睁开,脸上原本如粉黛般的嫣红刹那间褪尽,在那哀嚎的哭声中她呼吸一窒,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揪紧了衣摆。
林秋娘注意到她的脸色,面露担忧,“主儿……”
温溪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木窗,对着前头的车夫高喊一声“停车!”
马车立刻就停了下来。
温溪几乎探了半个身子出去,吹着瑟瑟寒风朝方才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有一户人家,灯火通明,人进人出,四下也三三两两地站着人正在窃窃私语的叹息议论。
那哭喊声是从那户人家的门内传出来的,凄厉的哀嚎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很快,一口小小的棺材就从那家门里被抬了出来……
只那么孤零零的一口小棺材,被两个大人抬了出来,没有吊白绸,没有挂白幡,没有众人吊唁的丧礼,有的只是后面跌跌撞撞跟出来的一个披头散发状如疯癫的女人。
女人已经哭哑了嗓子,疯狂地想要上前扒住那口小小的棺材不让其离开,却被身后的几个人死死拉住,整个人都在疯癫挣扎……
眼前的一幕幕仿佛从温溪记忆深处传来,温溪脸上最后残存的血色都褪得一干二净。
她的身体在微不可见地发抖,慢慢地缩身回了马车厢内,手却依旧聊着车帘,任由外头的风雪飘进来打在她的脸上。
“娘娘!娘娘我们回宫去吧!”林秋娘看着她这幅模样就知道温溪在想什么,面色焦急地去挽温溪的胳膊。
温溪没有多大的反应,不久之前的情爱喜悦这一刻已经消失的干干净净,眼中再也不见任何温暖的笑意,她眼神空洞,望着黑夜中飘落的雪花,突然轻轻开口了:“秋娘,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今天是廿六了,我竟忘了,没了仇恨的目标,我竟只顾着自己快乐了……我差点忘了……珠珠离开我的时候,也是这样下着大雪呢……”
第65章 恨意 秦敛……我恨!我还是好恨!……
再次莫名其妙失踪了长达十二日之久的秦阁老终于在第十三日的时候现身了, 朝野上下普天同庆。
然后,等他们见到了秦阁老以后才恍然大悟,哦, 原来是断了一条腿啊!怪不得这么多天不见人影,
这人以往都是一副端肃的煞神模样,突然之间拖着这么一条断腿, 一瘸一拐地来上朝, 确实很有损秦阁老大召第一权臣的形象。
不过这腿到底是怎么瘸的, 平地摔跤还是和人打架,照理说不论是哪一种情况,以秦阁老的本事都不是会惨断腿的那一个啊!?
哎呦, 不好说,不好说啊……
秦敛就当做没看见这些人互相之间传递的小眼神, 他现在心情非常好, 所以也不和他们计较,不然要是在平时他能一眼将将这些人瞥得背过气去。
但谁让他现在乐意出来在人前显摆,哪怕他还瘸着一条腿, 虽然别人压根就不知道他那时心情好在显摆……
等下了朝之后,秦敛也并没有直接离开, 而是随着小皇帝赵宸一道去了他的书房。
这么十几日来因为他的告假不见人影,赵宸的功课也已经被落下了好些,今日下朝之后, 秦敛主动提出要给赵宸补上之前落下的多数课业。
赵宸自是欢喜的,两人是一道慢悠悠地走回书房的。
一路上,赵宸尽量放缓步子配合行动稍缓的男人,嘴里叽叽喳喳地问着:“秦卿你究竟是怎么弄成这样的啊?既是腿受伤也应该与朕说一声,你这闷声不响的消失十二天, 不光是朕,连我母后她都开始担心派人打探过你的消息。”
秦敛听着赵宸到了温溪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就扬起了那柔情蜜意的浅笑……
两人到了赵宸书房后,秦敛开始就他不再的这些日子里赵宸所写的功课一一进行了检查批阅。
师徒君臣两个都格外认真,一个教一个学,不知不觉就到了用午膳的时间,赵宸便留秦敛用了午膳。
承乾宫的总管太监四瑾按吩咐送餐进来的时候,两人还在专心致志的教学——
“陛下因重点关注此处的批注……”
“秦卿看朕这个写的如何?”
……
四瑾在外间备好了饭菜,进来请示两人,他走到赵宸身边恭敬道:“陛下,秦大人,午膳已经备好,请二位移步先去用膳吧。”
大约是四瑾刚从外面进来的关系,他身上还沾染着一层寒气尚未消退,就连肩头也有几滴雪花化成的水珠。
赵宸抬头看了四瑾一眼,再朝窗外望了望,问道:“外头有开始下雪了?这么冷?”
被这么一问,四瑾也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身体,搓着冻红的双手嘿嘿笑道:“是啊,半个时辰前开始飘的小雪花,这会儿又大了,好不容易晨起时出了会儿太阳暖和了一些,这不,大雪一飘,又是能冷得冻骨了。”
秦敛原本是在一旁翻看着赵宸的书录,闻言,就不咸不淡地插了句嘴,“今年这天儿还得冷一段时日,四瑾公公也要注意保暖。”
“是是是!谢过大人关心。”四瑾惊喜地道谢,说着他也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叹气嘟囔道:“唉……不过话说回来,从旧年入夏到今年入冬,这老天就没消停过,先是能热死人的炎夏,等入了冬,又是比往年都要长的寒冬,今儿个都二月廿七了,都已经开了春了,怎的还一点开春的意思都没有,这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就没停过,反倒一天比一天冷……”
听着四瑾自说自话的赵宸原本握着笔的手忽然一顿,等大了眼睛抬起头来看向四瑾,惊声问道:“你说什么?你方才说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四瑾被唬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结结巴巴道:“今今……今日二月廿七……陛下?”
赵宸狠狠一拍自己的脑门,满脸的焦急自责之色,自言自语道:“该死的,我竟然忘了……竟然忘了!今日二月廿七,明儿就是二月廿八了!”
二月廿八是珠珠的忌日。
妹妹夭折了这么多年,自己母亲也被折磨了这么多年,从前都是死死瞒住不让有心之人有机可乘,可赵宸知道母亲心中的痛其实从来就不曾淡去过,每每到了这一天,那原本结痂的伤口便会被重新狠狠撕裂,流出里面的脓毒血水,让母亲痛得撕心裂肺。
更可悲的是,他们其实连珠珠究竟是那一天死的都无法准确断定……
当年赵宸年纪还稍微小些,具体情况也并不太清楚,只知道忽然有一天一个晴天霹雳的噩耗,说自己不过两岁的妹妹忽然从母亲宫中消失,不见了……
当时母亲发了疯一般寻找,父皇也派了人在寻,宫中上下,京城内外,乃至京都周边城镇都找了个边,甚至朝中的许多大臣们都发动自己的势力帮忙寻找,可是一连找了半个月还是没能找到。
直到后来一连几天的一场大暴雨过后,有人无意间路过冷宫的一处荒废偏僻之地,愕然发现了那里地下被雨水冲刷开了以后隐隐露出来的幼童的尸骨……
灯下之黑,快翻遍了整个大召都不见踪影的小公主其实一直都被静静地埋在这座宫中。
严冬之中自荒僻的冷宫被埋了这么就,尸骨已经开始腐烂,他们甚至都无法确定珠珠究竟是什么时候遇害的,最后大理寺的仵作只能从尸骨的腐烂情况及小公主失踪的时间长短大致判定便是在她失踪那日左右遇害的。
而妹妹失踪那天正好是二月廿八。
母亲心中悲痛自责,此后他们将二月廿八这一天定为珠珠的忌日。
一想到这些,赵宸整个人都开始焦躁不安起来,他知道每到了这几天,母亲总是很容易想起妹妹,情绪总是很容易奔溃失控,从前在妹妹死后,每年的二月廿八赵宸都是寸步不离地陪着母亲的。
然而今年,他们母子俩夺了这天下,报了血仇以后,赵宸很多时候就难免会松懈下从前紧绷的神经,赵宸懊恼,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直忙着自己的事情,竟然把二月廿八的都给忘了!
于是赵宸再也坐不住了,扔下手中的笔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对秦敛说了一句,“秦卿你便自己在此用午膳吧,朕得去坤元宫陪我母后了,每年妹妹的忌日母后都心中悲恸不能寝食,朕得过去陪着她了。”
说着便再顾不得旁的,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四瑾先是愣了愣,无奈得深深叹了一口气,而后便匆匆跟上了。
空旷的大殿里只留下男人一人,他保持着原先握书册的姿势僵硬在那里,低垂着眼眸静静地,叫人完全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殿外走进来一个承乾宫的小内侍,他是得了方才跟随者陛下出门而去的四瑾公公的嘱咐,来带秦敛去偏殿用午膳的。
小内侍怯怯地看了一眼此刻心情绝对算不上愉快的男人,小心翼翼问道:“秦大人……是否要随奴移步偏厅用午膳?”
“不必了。”男人突然开口,往下小内侍沉声道:“多谢小公公,我想起来内阁还有些事要处理,便先告辞了。”
说吧,男人站起来,转身后便大步离开了书房。
***
午憩过后,温溪从一场冗长灰暗的梦境中转醒过来,大汗淋漓。
儿子早已巴巴地守在了她床头前,温溪扯了扯自己有些干裂苍白的嘴唇,摸摸儿子的头。
“妈……”赵宸看着自己母亲的脸色,眼中满满的都是担忧。
温溪挣扎着坐起身,“怎么过来了?不是说今日要习功课的吗?来我这里作甚?”
“我——”
赵宸忙去搀扶温溪,“今日是二月廿七了,我担心您……”
温溪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笑着故意对赵宸打趣道:“是廿七了没错,可是淳哥儿你瞧,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了不是吗?我们拿到了皇位,柳诗婳也已经死了,我们的仇该报的都报了。
我只会比往年好些不会再比从前那么糟糕了,只是昨日从宫外回来时受了点风寒,这才病倒罢了,你现在是一朝帝王了,要学的东西很多,时间原就不充裕,莫要在我这里多浪费时间,该干嘛去就干嘛去吧。”
赵宸犹是忧心忡忡,“可是妈,你……”
温溪一把呼撸歪了儿子那金尊华贵的龙冠,“好了好了,快回去吧,若饿了想吃些什么就去找芳苓,回承乾宫干你该干的去,我这里就不要担心了,你若真心疼你妈我,就多学学怎么批阅奏折,我觉得我有大半原因就是被批奏折劳心伤神病的。”
对于女儿,她这些年来一直会在仇恨和自责当中,连带这儿子都对她小心翼翼的,儿子已早早地开始懂事,如今的生活再也没了从前的恐惧和压力,她不能一直这样,将自己的负面情绪一而再再而三地灌输给自己的儿子,她的痛和恨,儿子不该跟着她一起承受……
赵宸撇撇嘴,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温溪扬起一个笑容对他摆摆手,直到赵宸的身影消失后,她脸上的笑才在僵硬中慢慢淡了下来。
殿中静悄悄的只剩下她一人,温溪立刻浑身失力,再次滑躺回了床上,闭上眼,眼前依旧是噩梦转醒时的场景——
埋着女儿腐烂的尸骨浊土被人一寸一寸地刨开,她甚至能看得清楚女儿那原本应该长着肉窝窝的可爱小手变成了那节节白骨……
温溪闭眼皱眉,骤然握紧了身/下的床单。
恨!还是好恨!
……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坤元宫上下大约是怕扰了正在病中歇觉的主子的清净,也都知晓明日便是二月廿八,所以并没有点亮多少灯火华光。
秦敛便是趁着昏暗的光线悄悄进的坤元宫。
坤元宫里,也就温溪的三个贴身女使和掌事大太监祥生知道秦敛的存在,再见到他身影出现在坤元宫里的第一时间,几人便很有默契地相互打起了掩护,将整个寝殿的人都远远地清了个干干净净。
只有林秋娘一人候着秦敛。
“她……昨晚回来后情况如何?”秦敛默了一瞬后轻声问道。
林秋娘轻轻嗟叹一声,摇了摇头,“回去的路上,本是一路笑颜,偏巧路中偶遇一户人家幼子早丧,回来后娘娘便失了神色,夜间一直噩梦连连,说了不少胡话,到了后半夜便起了热,本来这几月中身子骨养好不少,这一遭,又要劳神费心许久才能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