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以来,缪世崇食不下咽辗转难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缪家人一商量,和宫中的太皇太后通过气后就在送葬队伍中埋下了杀手。
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若能顺利铲除新帝赵宸,太皇太后便能继续拥立从前的淑妃之子,六皇子赵宥为帝,那缪家不但能解如今之急,还能更上一层楼。
安排的杀手都是缪家在暗中花了大力气训练出来的死士,即便刺杀任务失败,也绝不可能会吐露出去半个不该说的字,到时候缪家照样能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计划无比完美,理想相当美好,前期进展也十分顺利。
就在启祥县官驿暂歇的这晚,缪世崇收到了宫里来的密信,他的妹妹终于下定了决心准备动手铲除新帝,不但如此,还要求能把秦敛解决掉就也顺带解决掉。
这正合缪世崇的意,于是在收到密信后缪世崇便一刻也不耽搁地打算悄悄出门找儿子商议布置接下来的刺杀计划,毕竟是要行刺天家和大召的第一大权臣,可不是随便嘴巴说说的事。
然而现实却是缪世崇连门都没来得及出,就被新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四瑾在房门口堵了个正着。
四瑾身后跟着一大队凶神恶煞的禁军卫,他说,陛下思念先帝,想请他过去……共同追思?
缪世崇第一反应就是,完了,他们安排行刺的事暴露了?!
等缪世崇怀着忐忑的心情到了小皇帝的房中一瞧,当看到秦敛正在里边和小皇帝一起下棋的时候,心脏一抽抽,冷汗就涔涔地下来了。
如果只是小皇帝一人,缪世崇到还有自信可以应付能全身而退,现在多了秦敛这厮……缪世崇只觉心底里凉飕飕的开始漏风了。
明明对方比自己要小一半的年纪,可当对上秦敛幽冷的目光时,缪世崇便忍不住打怵,总有不祥的预感。
没过一会儿,缪世崇的预感便成真了……
他的大儿子、二儿子、小儿子,大弟弟、小弟弟,大侄子、二侄子小侄子,大孙子、二孙子、大侄孙……
此次送葬,他缪家为显示对先帝敬重,也为了彰显缪家在皇族面前的特殊地位,甭管是否官至六品,凭先帝外家这一身份,能跟来的所有男丁全都跟来了,现在一个不落全部被诏了过来,满满当当,站了小皇帝的寝房一个屋子。
缪世崇看着将屋子围得严严实实的禁军卫,差点没憋过气去。
这些禁军卫都是秦敛的人,想当初他便是因为安插不进去人手,这才只能退而求其次将死士杀手混进到随行的內侍中。
好家伙,今日要是他们这些人折在禁军卫手上,那他缪家嫡支这一脉可就几乎要全军覆没了!
意思已经摆得在明显不过了,准备直接来硬的,若他今日敢动手,那一屋子的缪家人就得先一步开道黄泉路。
缪世崇暗自恨恨磨牙,这么阴险狡诈且不要脸但直拿他要害的法子,以小皇帝的岁数和资历可想不出来,定是秦敛这厮想出来的毒计。
可恨至极!
等缪家全员到齐之后,屋门一关,接下来,此次刺杀危机的的主动权便颠倒了过来。
赵宸歪头思索片刻后,倒也就方才的例子得了秦敛几分真传。
既然诏这些人过来的借口便是要追思先帝,那便好好地追思一番,于是手一挥,都别愣着,写追思悼文去吧……
四瑾按吩咐抱来了厚厚一摞纸。
缪家人个个心知肚明,因为着实有些心虚,所以敢怒不敢言,每人领了纸笔,或坐或站或蹲,憋青了脸,绞尽脑汁去写那不知所云的悼文,还要求必须有真情实感,催人泪下。
缪家人就跟吃干馒头被噎住了一般。
期间,缪世崇的第二个孙子年轻气盛,又是个被惯坏了的二世祖,写着写者,从来没受过这般憋屈缪二孙就跳脚了,少爷脾气一上来,头一犟就要往外冲。
外面满朝文武,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看呢,他就不信了,这小皇帝和姓秦的真能把他们怎么着了。
毕竟小皇帝屁股底下的龙椅还没坐热乎呢!
缪二孙年轻气盛胆子还大,可比他爹和爷爷狂多了,当即就想拉门出去,站在他旁边的亲爹拉都来不及拉住。
只是还没等缪二孙跨出门槛,就被一个虎背熊腰的禁军卫个提溜着后颈衣领给拎了回来。
缪二孙又叫又骂,其余缪家年轻些的小辈也终于忍不了这样的憋屈了,纷纷站出来质问。
秦敛看着冷冷地看着眼前的闹剧,也不恼,只是冷嗤一声,淡淡地吩咐手下的人拎进来一只滴着血伤了翅膀的白鸽。
一见到这只半死不活的鸽子,缪世崇虚得腿都快要站不稳了。
这鸽子他认得,头上还标了个小红点。这是他们缪家用于暗中联络的飞鸽……就在方才,他还从这只鸽子脚上取下了绑着的密信,而后随手就把这只飞鸽给放飞了。
没成想,秦敛这奸诈之徒居然老早便在一旁守株待兔了。
不光缪世崇认得这鸽子,缪家的这些个男丁们都认得这是自己养的鸽子,平日里都是在用这些飞鸽的。
秦敛淡淡的目光扫视了这群目光躲闪的缪家男人们一圈,气定神闲从怀里掏出一把锋利的乌铁匕首,手起刀落,就跟老农削菜头一样削掉了鸽子的脑袋。
可怜那没了脑袋的鸽子,犹在抻着脖子扑棱挣扎,撒开来的鸽子血整好大半都溅在了缪二孙的白孝衣上。
缪二孙就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叫喊声戛然而止。
这秦敛最初之时可是武将出身,是真真正正上过战场见过血的那种,在一干弱不禁风刀不能提的文臣中间,身上总隐隐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凶煞之气。
就例如现在,秦敛收回匕首,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慢条斯理地将匕首上沾染的鸽子血一一擦拭干净。
然后目光如炬注视着缪世崇,凉凉开口道:“先帝生前最喜训鸽,此鸽品种实属罕见,找个匣子安置好,待到奇莽山便一同殉葬罢。”
鬼晓得先帝生前何时喜爱训鸽了!
意有所指,赤/裸/裸的威胁!
屋子里一片死寂。
缪世崇嘴唇都在发白哆嗦,这简直……简直野蛮至极!
但这样一来,效果显然是立竿见影的。
缪家人顿时就被唬得像缩了脖子的小鹌鹑,乖乖地一个个所在角落里认真地写悼文去了。
赵宸就在一旁近距离目睹了全程,又有些想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一样微张开了嘴,合都合不上。
一开始,那倒霉又可怜的鸽子,脑袋落地的一瞬间确实也吓到了赵宸。
但也只是仅此一瞬而已。
在深宫的阴谋倾轧下顽强生存下来并成功登上帝位的孩子,怎会被这区区几滴鸽子血就吓到失神。
他只是在感叹——这样居然也行?!
学到了学到了!今日在秦卿这里所学的,当真是所获良多,令他顿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胜过以往他在宫中所见识的许多弯弯绕绕的阴谋,若是从前秦卿能早教他几招,他母亲也就不用那般辛苦了。
毕竟,还真是简单粗暴但直接有效且稍稍有些不要脸呢……
其实一直以来,温溪心里还是希望赵宸能像个普通孩子一样能保留孩子该有的纯真,虽然无法完全避免,但她总是尽自己最大努力让赵宸不去直白的面对那些阴暗污秽的成人世界。
这样赤/裸直白的阴险招数,赵宸觉得,他真是……第一次领略到这其中的魅力所在!
原来,狡诈也可以想一门学问一样,倘若用的得宜,就算往你对手嘴里塞进一把刀子,也能迫着让他微笑吞下,然后谄笑着开口赞美说这是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
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在赵宸小少年的面前缓缓打开……
赵宸双目发光,晶晶亮地望着秦敛,一瞬不瞬,也压根就没去注意到,正摆着的棋局之上,男人气定神闲地移动一枚黑子正在悔棋……
……
待到第二日一早,天儿早已大晴,旭日东升。
缪家一大家子的男人们被允许从皇帝房里放出来的时候,在一大群禁军卫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个个缩头耷脑,眼底一圈青黑,脸色蜡黄。
活像是进了妖精洞,一晚上的工夫被吸干了精/气。
早起来见到这一幕的大臣们都纳了闷,听说昨晚上缪家一大家子都被陛下喊去房里写了一晚上的追思悼文。
这究竟是写了什么样惊天地泣鬼神的文章,瞧把这一家人给整的,倒不像是在写悼文,更似写了一个晚上的罪己状。
耐人寻味呐……
缪家人直写到天亮,两眼发黑,终于是等到了小皇帝拿着一叠纸随口说了一句“尚可”。
缪世崇憋着最后仅剩的一口气刚想带着一家男丁告退,结果就听得旁边的秦敛闲闲地来了一句,“四瑾公公记得安排妥当接下来缪大人一家的吃穿住行,在从奇莽山回宫之前,缪大人一家便是要寸步不离伴圣驾,以显陛下于太皇太后之孝心,以示天恩荣宠缪氏。”
缪世崇一口老血哽咽在喉。
竖子可恨!卑鄙!阴险!该死!该死!!
第12章 盘算 都说一个孩子的成长,母亲教会他……
温溪一夜难眠。
就算是对此次被刺杀的防范尚有自信,但毕竟事关儿子的生死,做母亲的又岂能真正的完全心安。
密函送出去之后温溪便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账册也看不进去了,嘱咐人盯紧寿安宫那边的动静后,洗漱后便躺下睡了。
只是终究是心中记挂了事体,辗转反侧。林秋娘为了能让她睡得安稳些,便点了凝神静气的安神香。
到了后半夜,倒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只是睡得不太安稳,恍恍惚惚之中,梦境不断交织。
一会儿是早时淳哥儿扶棺送葬临出发和她道别的模样;一会又是淳哥儿身着白色孝服,被当胸一箭,鲜血浸染素服,从马上重重摔落;
画面再一转,又是她站在一片荒芜的坟地间,双脚如灌重铅,眼睁睁地看着赵韫头也不回,一手一个连拉带拽,将她的珠珠和淳哥儿拖进了坟地的迷雾之中……
温溪一觉醒来,只觉衣衫都是汗津津黏糊糊的,满身冷汗。
这样类似的梦魇,从珠珠离开的那时起,便常常在睡梦之中纠缠着她,有时候她在梦中失声的哭喊被守夜的林秋娘他们听到后会把她喊醒,然后她便再也不敢翻身继续入睡,就那样睁眼枯坐到天明。
这次大抵是没有在梦中哭喊出声,所以昨晚守夜的林秋娘也没察觉到将她喊醒,瞧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天儿已经是大亮了。
恶魇纠缠了她大半宿,这会儿醒转过来,整个人都仿佛如抽丝一般被抽光了力气,虚软着手脚任林秋娘几个服侍洗漱。
这会儿已经巳时过半。
自进了这皇宫以后,每天要忙着做一个端庄知礼、后宫典范的皇后,后宫的女人要来坤元宫请安,刀光剑影;她也要一天不落地去寿安宫给缪太后请安,同时被刁难一番。温溪已经不记得自己又多久没有这样睡迟一觉睡到将近午时了。
她现在懒得应付寿安宫里的太皇太后,也免了赵韫留下的那一后宫的女人每日绵里藏针的晨安。
现在已经没人敢来给她找不痛快,就刚刚在他洗漱的时候,寿安宫的人又来了一会,说太皇太后宣她过去,温溪正担忧儿子那边的情况,根本懒得理会,寿安宫的人连正门都没得进就被红了出去。
等她食不知味地咽了几口粥垫过肚子后,打算边等消息边继续看昨日未完的账册时,赵宸那边的消息终于姗姗而来。
信是由赵宸身边的一个內监快马加鞭送回来的。
危机顺利解决,并且在接下来的奇莽山皇陵之行的去回途中,缪氏都再难闹幺蛾子。
赵宸见事情顺利解决,便一大早写了信递回来给温溪报平安。
温溪摸了摸这厚厚的一叠信纸,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她挑了挑眉,怪要人快马加鞭送回来,这要是用信鸽,小小的鸽子也飞不动啊。
她儿子这是有好多话要和她说呢!
心中悬起的大石落地,温溪懒洋洋地往贵妃榻上一靠,一张一张细细地读了起来。
赵宸在信中详细的描述了从他收到温溪的密函,到他诏了秦敛商议,再到后面把缪家人提溜了去威胁他们写悼文……
字里行间,看着那平日里端正漂亮的字迹这会儿都有些歪扭了,温溪可以感觉儿子那种亢奋,他说,秦卿想到这法子真是棒呆,还写了三个加粗的“陆陆陆”。
这些词儿都是平日里私下从温溪那儿学,母子俩私下无人的时候偶尔会突然蹦出这样些的词儿。
温溪失笑摇头,继续读下去,这样也算是儿子的成长吧……
可读着读着,当她读到秦敛杀鸡儆猴,一刀削下了鸽子脑袋,而儿子兴奋地告诉她,秦敛下棋输给他那把削各自脑袋的乌铁匕首是吹发可断的宝器时,眉头就皱起来了……
这个秦敛真是……
其实这些年随着赵宸的逐渐长大,温溪一直都在烦恼儿子的教育问题。
她前世所接受的九年制义务教育,显然不是很适合她儿子现在的情况。
她很矛盾,既不想儿子小小年纪便将深宫这些冷血的阴谋手段习以为常,但赵宸现在是一个帝王,一个各方虎视眈眈盯着的帝王,若真是十二岁孩子的单纯,恐怕都活不到成年。
温溪看着结尾处上儿子兴高采烈的和她说秦敛是个臭棋篓子,输了他许多局,不光把乌铁匕首输给了他,最后还欠他一把暗藏机关的小袖箭,对方承诺未来一月之内命人做好后在送来。
看来经过昨晚上那么一出,这小子是和秦敛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了。
都说一个孩子的成长,母亲教会他细腻柔和,父亲使他刚硬坚强。
于宫中那么些个孩子而言,赵韫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温溪甚至都希望自己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没有他的存在。
比起让儿子登上至尊之位做个名留青史的明君,温溪却更希望在权谋倾轧下长大的他能少有一些性格上的缺陷。
温溪斜靠在榻上,一只手的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巧贵妃榻的把手,陷入了沉思中……
这个秦敛,内里绝对是不俗的,若他愿意……
只是她到现在为止都弄不清楚对他们母子俩他究竟持什么态度,亦或者说日后会是个什么态度,她得寻个合适的机会探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