蹴鞠尚未结束,沈姝宁就拿着太后的玉牌,先出了宫。
她没有等陆盛景,也没有与任何人一道。
***
一个时辰后,沈姝宁站在了沈府大门外的石阶下。
她上辈子在沈家生活了十六了,这辈子亦然。
但对这座宅院,她始终熟悉不起来。多数日子,都是被父亲勒令安居闺院。
她以前不懂,以为是自己的相貌随了母亲,才招了父亲的不喜。
沈家似乎又落魄了,尚未深秋,沈府外面的几株枣树蔫巴巴的拉耸着,触目所及,有股凄凉之感。
就好像……沈家门庭正濒临凋零。
“大、大小姐回来了!”
守门小厮险些没有认出人来。
沈姝宁此前十分清瘦,美则美,但完全不像眼前这般清媚,若说是粉雕玉琢、冰肌玉骨也不为过。
沈姝宁走上石阶,“不必去通报了,我去见父亲。”
小厮有些为难,“大小姐,那夫人那边?”
他指的“夫人”就是平妻柳氏。
沈姝宁早就不将柳氏放在眼里了,柳氏母女一直以来,就是想要钱财与地位,但沈姝宁不同,她这辈子只想改命。
只要柳氏母女不挡着她的道,她根本不会在意这对母女的存在。
“什么夫人不夫人?即便柳氏成了平妻,我也是沈家正经的嫡长女!”
沈姝宁丢下一句,径直迈入垂花门,朝着上房走去。
她知道沈重山上次摔了腰之后,就一直在家中养伤,还不曾去上衙。
小厮愣在那里,总觉得大小姐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方才那气势还很强硬呢。
***
沈重山已经能够下榻,他在庭院中饮茶。
腰伤虽有好转,但这两个月不知是怎么了,总会无缘无故的倒霉。
而他在上个月才知,次女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灾星,原本沈重山疼爱次女,根本就不信这些,但现如今,他不得不开始怀疑了。
连带着对柳氏也开始膈应。
倘若不是柳氏唆使他嫁出嫡长女,他也不会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倒霉。
长女近日来很得宠,在太后面前还能说得上话,倘若当初没有闹翻,他又怎会一直官途不顺呢?
沈重山越想越是觉得懊悔不已。
“老爷、老爷……大、大、大小姐回来了!”仆从上前道。
闻言,沈重山将刚喝进嘴的温茶喷了出来。
一抬眼,就看见沈姝宁朝着他走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太后身边待过,沈重山只觉得嫡女如今一脸贵气。
与那个人愈发的相像了。
沈重山僵坐着,是沈姝宁先开口,“父亲,多日未见,您别来无恙?”
沈重山很是心虚。
毕竟,两个月前,是他与柳氏逼着她替嫁的。
“你……不是在宫里陪伴太后么?”沈重山语气甚好。现如今,嫡女不是他能够得罪的人了。
沈姝宁在他面前落座,兀自倒了杯茶,杯盏在手中把玩了片刻,她才悠悠开口,“父亲,女儿有事要问你。”
沈重山被她盯得头皮发麻。
他是怕那个人的,所以,他时常不愿意见到沈姝宁。
此前,沈姝宁的性子娇弱无能,他倒是没觉得什么,但是此刻,他一看见沈姝宁的脸,就会想到白明珠。
“……问、问什么?”
“父亲,母亲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又是怎么去世的?当真是病逝么?为何我半点印象都没有?明明母亲前一日还好好的,次日却不见了,随后父亲就命人操办丧礼。”
这话字字如针,刺得沈重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姝宁逼问,“父亲怎么不说话?是心虚?”
沈重山的手一抖,有点不敢直视嫡女。
沈姝宁等了他片刻,见他不答话,忽的一笑,“父亲曾说过母亲水性杨花,是么?”
沈重山真想咬自己舌头。
不,他没说过这话,一定是旁人曲解了他的意思!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嗓音从月洞门传来,沈玉婉人未至声先至,“沈姝宁!你抢我婚事!你将婚事还我!”
数日不见,沈玉婉的模样让沈姝宁惊了一下,只见她面容憔悴,身形瘦弱,宛若生了一场大病。
沈玉婉跑上前,双手在沈姝宁脸上一通乱挠,“狐狸精!你这个狐狸精!陆世子是我的,他应该是我的!”
“疯子!走开!”
沈姝宁推开了她,为了自保,她可以很凶悍,但左脸脸颊上还是落下了一道指甲划痕。
柳氏领着一众仆从匆匆赶来,这时,沈玉婉脱口而出,“沈姝宁,你别得意!皇后之位是我的!”
蓦的,沈姝宁仿佛听见一阵惊雷炸响,愣了一下,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皇后”二字上。
她看向歇斯底里的沈玉婉,“你说什么?什么皇后?”
柳氏担心被旁人窥探了天机,立刻伸手捂住了沈玉婉的嘴,她以为,女儿的那些梦境,是天赐,是能够帮衬她们母女两人成为人上人的绝密。
当然不能让沈姝宁知晓。
“老爷,您看婉儿的病还没好透呢,妾身先将她带下去。”
沈重山被吵得脑壳疼,摆了摆手,“下去下去!速速带下去!”
柳氏也知道近日来,沈重山对她们母女二人很是不满。
但是无妨,只要女儿有朝一日成为皇后,她根本就不屑沈家的大门。
柳氏堵住了沈玉婉的嘴,和几个婆子当即离开了院子。
沈姝宁眯了眯眼。
直觉告诉她,沈玉婉是不是也知道了前世的某些事了?否则又怎会突然说出那种话?而且还彻底改变了主意,想要嫁给陆盛景。
只是……
沈玉婉到底知道了多少,那就不得而知了。
院中安静了下来,沈姝宁转过身,眼神平淡的看着沈重山,“父亲,我现在总算知道,您为何打小就不待见我,又为何更加疼爱二妹妹了。”
沈重山不敢接话。
沈姝宁自问自答,“因为我根本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
丢下一句,沈姝宁转身离开,头也没回。
原来,她上辈子一直活得稀里糊涂……
沈重山看着沈姝宁决绝的背影,突然只觉得一阵胸口刺痛。突然有一道记忆浮现在脑海里,那年春花灿烂,一个穿着夹袄的小丫头,梳着两只丫髻,一路跟在他身后跑,嘴里不停的喊着:“爹爹,爹爹抱抱!”
他俯身下去,却又突然止了动作,那孩子眼底润泪,哭了一下午……
“宁儿……”
沈重山朝着沈姝宁的背影伸了伸手,但最终还是没去叫她。
***
天际雷声轰鸣,雷雨将至。
走出沈府大门,沈姝宁迎面看见一人,是陆盛景跟来了。
他也不知道几时出现的,就那么守在大门外。
雨滴落了下来,砸进了沈姝宁的眼眶里,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水。
“过来。”
陆盛景招了招手,看见这样失魂落魄的沈姝宁,他表面无温,内心嗤笑了一声:平时不是横得很么?回一趟娘家就哭了?就这点出息。
严力撑着伞,站在陆盛景身后。
沈姝宁没搭理他,直接往巷子外走。
陆盛景现如今已经知道了一桩事,世间女子多半性情古怪,隔三差五需要哄上一哄。
他推着轮椅上前,从身后拉住了沈姝宁的细腕,考虑到她腹中孩儿,他动作温柔,将她拉入怀里。
她的份量真轻,亦不知孩儿如何了?
陆盛景长臂圈着沈姝宁,不让她乱动弹,万一一个不小心伤了他的孩儿,那可如何是好?
“哭了?”陆盛景柔声细语的问。
美人不答。
严力发现,陆盛景今日的耐心格外好,“谁欺负你了?告诉为夫,为夫替你出头。可是沈重山那个老家伙?”
美人依旧不答。
雷雨说来就来,严力很不合时宜的提醒了一句,“世子爷,雨势渐大,先回府吧。”
陆盛景嗯了一声,抬手夺过油纸伞,将沈姝宁完全护在雨伞之下。
严力,“……”
少夫人在宫里住了些日子,看来世子爷这是想他娘子了……
今日护着少夫人的动作,竟是宛若护着一个至宝。
***
雷雨突然下个不停,仿佛是要将今夏没有下够的雨水,统统给补上。
一路迅速回到长乐斋,进了屋,陆盛景发现怀中人身上有些湿了,“先把衣裳换了。”
他怀中的人一动也不动,这时,突然低低的笑出声来,“呵呵呵呵……”
她笑得双肩在发颤。
陆盛景顾忌着孩子,“乖,先换衣裳。”
沈姝宁难以自控此刻的心绪。
她上辈子白活了,那这一世呢?
现在她明白了好些事,但那又如何,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
“你们统统都是大骗子,人人都在逼迫我!”
她突然咆哮,转身瞪着陆盛景。
陆盛景,“……”
这小眼神……还真有几分可怖。
但孩子要紧,陆盛景知道有孕的女子情绪不稳,他不会与妖精计较,她腹中揣着他的孩子,她就是他的祖宗了。
“为夫替你换。”陆盛景对这种事乐此不彼。
男人的指尖勾到沈姝宁身上的腰带时,她是真的忍不住了,双手在陆盛景身上捶打,仿佛是在发泄,又仿佛是在做抗争。
秋雨微凉,陆盛景一心顾及子嗣,这个时候也顾不得怜香惜玉,一手摁住了胡搅难缠的美人,另一手轻车熟路的解衣裳。
沈姝宁起初放开,再后来发现于事无补,索性一动也不动,任其所为。
她还以为陆盛景要对她做什么,可他只是给她重新穿上了干净衣裳。
男人的脸涨红,眼神很不寻常,但竟不恼怒,哑声说,“你现在不是一个人,要好生照顾自己的身子。”
沈姝宁无力轻笑。
是啊,她现在的确不是一个人了,平白冒出了好些爹爹与兄长们。
“你说的是。”美人失魂落魄,笑得很无奈。
陆盛景以为她已经知道失.身的事,“你怨我么?”
小树林那日,起初他是意识不清的,那种情况下,她那般.引.诱.,他根本无法自控。
沈姝宁眨了眨眼,她为什么要怪他?
她谁也不能怪。
命,这种东西,玄乎至极。
“不关你的事,无论是不是你,事情总会发生。”沈姝宁淡淡道。
陆盛景一噎,妖精是觉得,不管那日是谁救了她都可以么?
男人脸色阴沉,态度极好,“是我应该做的事。”
哪怕今日再怎么失控,沈姝宁也意识到不对劲了,“……”大可不必如此,暴君几时这样好心肠了?
她还被他抱着,木质地板上,一地狼藉,衣裳到处都是,画面令人脸红。
“日后你我莫要像方才那样了,不合适。”他们可能是兄妹,僭越之事不可再发生。
陆盛景也不反驳,“……”有孕初期,确实不太合适。
因着瞒着沈姝宁---她母亲还活着的事实,陆盛景难免心虚,想要亲热,也是不太敢。他半点不想闹出流血事件。
门外,婢女香芝战战兢兢,道了一句,“世子爷,王爷来了。”
陆盛景闻言,先是眸色一暗,这才扶着沈姝宁稳稳的站起身来,他大约猜到康王为何而来。
“娘子,你先好生歇着,为夫去去就来。”
陆盛景要当爹了,他不能允许任何人质疑孩子的身世,康王也不可以。
不多时,沈姝宁也离开了屋子。
她想听听康王与陆盛景之间会谈些什么,又会怎样“处置”她。
外面雷声不绝,倾盆大雨宛若直接从天际倒下。
长乐斋没有几个仆从,严力几人即便发现沈姝宁靠近了书房,也不敢直接露面上前制止她。
书房内,康王一眼就看见了陆盛景面上的指甲划痕,还有他衣襟上的褶皱。
康王是过来人,当然知道宁儿不久之前在陆盛景身上打闹过。
他脸色微沉,“老二啊,有件事为父必须要告诉你。”
陆盛景知道他要说什么,直接打住了他的话,“巧了,我也有一事要告知父王。”
康王心急,恨不能立刻就将陆盛景与沈姝宁分开,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就不能他先开口说么?!
陆盛景没有给康王机会,直截了当,道:“恭喜父王,您就要当祖父了。”
“轰隆隆——”屋顶一道炸雷骤现。
康王以为自己幻听了,只觉脑中一阵嗡鸣作响。他要当祖父……那孩子谁生?
“老二,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康王双腿发软,简直不敢去想象。
陆盛景当初习武,是他给物色的师父,他当然知道陆盛景的武功没有大成之前是不可以行.敦.伦之事的。
陆盛景很坦荡,“父王,实不相瞒。宁儿有孕了,她腹中怀着我的孩子,此前在西南,宁儿被流匪余孽所掳,她中了毒,我为了救她,遂与她做成了真夫妻。宁儿不是你的女儿,她只是你的儿媳,此事我已查明。”
康王,“……”
外面雷声还在继续,康王只觉得自己被五雷轰顶。
“你、你……你此话当真?!”
见陆盛景如此笃定,便可知,沈姝宁同样也不是帝王之女,难道是魏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