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手,弓玉说:“他最近应该每日都在服用锻体丹,体质有所提升。但若是要施展验魂术,还是强行了些。”
“嗯。”裴苏苏垂下眼睫,唇角弧度平直,淡声应下。
这个结果倒是在她的意料之中。
身体就好似盛着灵魂的容器,凡人没有修为,体质大都较弱,甚至可以称得上易碎。
若是强行喂容祁服下引魂丹,试图引出魂魄,查看他的灵魂本源,很容易将这个脆弱的“容器”给打破。
到时他的魂魄也会消散,所以不可轻举妄动。
不过,弓玉提到的某个点,倒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裴苏苏拿起容祁放在床头锦盒里的丹药瓶,看了眼剩余丹药的数量,确实少了许多。
“每日都在服用么?”
这丹药锻体的过程极为痛苦,说是撕心裂肺都不为过,连很多身体强大的妖族都难以忍受,没想到容祁居然能坚持每天服用。
他为了提升实力,还真是什么苦都吃得下。
若不是经脉限制,他如此坚韧心性,应当早就在修炼一途上有所成就了。
容祁安静闭着眼,眼睫纤长浓密,在眼睑下方投射出一片乌青睫影。鼻梁挺直,唇瓣薄红,柔顺乌发随意散在枕上,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冷峻少年。
裴苏苏静静望着他,思绪渐渐远去,飘到了很久之前。
当年,她初遇闻人缙时,还只是一只没有化形的小猫妖,不小心被人族捉了去。
那些人当街烧滚热水,要剥她的皮,钻心刺骨的疼痛传过来的一瞬间,她被路过的闻人缙救下,眨眼间就落入了一个混着清冽雪松气息的怀抱。
那时的闻人缙年方十七,早已是结丹期修为,是名动天下的剑修天才。
少年剑仙长身玉立,竹簪白衣。眉目清冷,眸如寒星,宛如高山雪岭之上,不可攀折的挺拔青竹。
他剑未出鞘,便将那些人打得落花流水。
“再让我看见你们如此残暴之举,定不轻饶。”
救下她之后,闻人缙将她带在身边,一起闯荡江湖,四处历练。
“小猫妖,你可有名字?”他当时这么问她。墨眸温柔,嗓音清润。
裴苏苏灵智初开,话都说不利索,想到自己在路边听到一个中年男人骂女儿的话,她懵懵懂懂地跟着学:“赔……赔……”
那人骂的是赔钱货,裴苏苏并不知道这是一个不好的词,后面的两个字她忘了,说了半天也没继续说下去。
闻人缙却误会了,以为她说的是“裴”。
“你姓裴?”
裴苏苏胡乱点头。
看到一旁的紫苏叶,闻人缙揉了揉她的耳朵,“若是还没有名字,那便叫苏苏吧。”
“苏苏,”裴苏苏眉开眼笑,满意地窝在他怀里打了个滚,“裴苏苏。”
从那以后,她就有了名字,叫裴苏苏。
裴苏苏陪着闻人缙走过许多地方,一起经历过许多风雨。
他们一起去偏远的小山村捉妖,闻人缙教她读书识字,教她辨人心善恶冷暖。
他们一起在破旧的寺庙露宿,闻人缙指着屋顶缝隙露出的星星,教她观天象。
他们也曾一起在檐下躲雨,一起坐在山巅云端看日出,一起在夕阳日暮时,结伴走向远方,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
直到后来裴苏苏被族人找到,才与闻人缙分开。
之后再相遇,便是族人遭难,她被人追杀,走投无路之下,淌过瑶池圣水,历经洗筋伐髓脱胎换骨的痛苦,终于洗去身上的妖气,化作人形拜入苍羽剑派。
琉光峰上,闻人缙一眼便认出了她,不顾众人反对,破例收她为座下弟子,教导她,护着她。
当时想要拜闻人缙为师的修士不知凡几,裴苏苏出身不明,在剑道上天赋也并不出众。
她拜师成功的消息一出,连累闻人缙遭人非议,许多人都在背后说他贪慕美色。
可这些话,闻人缙通通不在乎,他只在意她。
世人皆知虚渺剑仙孤傲清冷,除了座下弟子以外,谁也入不得他眼。
后来裴苏苏妖族身份暴露,名门正派都对她喊打喊杀。
各大派高手集结到一起,逼至琉光峰下,逼迫闻人缙将她交出来。
还扬言若是他不交,便将他当成叛徒一道斩杀。
闻人缙为了护她,不惜与天下正道为敌,盛怒之下,一剑劈开琉光峰。
一阵响彻云霄的声响中,险峻入云的琉光峰,被他一剑砍成了两座废山。
浓黑的烟雾翻卷,土木山石崩塌,溪泉湍流,飞鸟四散奔逃,虫兽哀鸣遍地。
那样惊天动地,混乱不堪的场景,说是魔尊临世也不为过。
所有人都被他这一招镇住,喊打喊杀的正道修士门面如土色,集体失语。
除却震耳欲聋的山崩声,偌大的苍羽剑派一片死寂,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后,为首之人浑身冷汗,虔诚地倒地跪拜,声音恐惧颤抖:“剑仙爱徒,我等不敢冒犯。”
紧接着,所有人都匍匐在虚渺剑仙脚下。
自此,再也无人敢质疑她的身份。
收回思绪,裴苏苏闭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若不是当年闻人缙入魔失踪,她现在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猫妖。
只是没了那个帮她遮风挡雨的人,她只能自己站起来,把所有责任扛在肩上。
分别百年,若是闻人缙归来,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出现在的她。
临走之前,裴苏苏抬眸看向床上躺着的容祁。
远山黛下,清冷的桃花眼不复平日冷漠,反倒充满了温柔。藏在面纱下的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起,如同冰雪乍融,带来一阵暖意。
当年他拼尽全力也要护着她。
那么这一次,轮到她来护他了。
裴苏苏拿走谢书尧留下的补气丹,给容祁准备了更适合他的丹药,还留下了一柄剑。
这次之后,宗门内应该不会再出现欺凌弟子的情况,她可以用傀儡术造一个自己的假身留在问仙宗,然后放心地离开一段时间。
她要去给容祁寻找一些材料,帮他成功进入凌霄秘境,尽快提升体质。
等他恢复实力和记忆,便是他们真正重逢的时刻。
“王上,您要去极北之地吗?”
“嗯。你可要与我一起?”裴苏苏淡然问道。
“属下自然要跟着。”弓玉兴奋地说道。
裴苏苏又随手做了一些小事,然后就带着弓玉离开了问仙宗。
容祁这一觉直接睡了两天。
他睁开眼,看着眼前熟悉的屋顶,漆黑的眼中浮现出疑惑。
他居然,没死?
被朱来勇扔进湖里,还被其他弟子用法力捆着在湖里沉浮,他完全无法反抗,浑身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后来就渐渐失去了意识。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容祁脑海中唯一的想法是,他怕是要失约了,希望那人不要久等才好。
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没想到竟然留下了一条命。
而且,身上有种很陌生的暖意,仿佛有温和的力量在经脉流淌,跟之前虚弱体寒的感觉完全不同。
容祁警惕地坐起身,盖在身上的被子滑落,他这才发现不对。
从前他盖的是宗门内发的青色薄被,这次却是厚实的锦被,被子虽厚但并不重,反倒轻飘飘的如同鹅毛,带来一阵让人心安的温暖。
他这是,被人给救了?
容祁黑眸微怔,立刻掀开被子下床,跑到屋外,却没见到任何人的踪迹。
现在是长老授课的时间,弟子们都不在寝所,偌大的院子一片寂静,放眼望去尽是荒芜和雪白。
只有乌鸦振翅飞过,寒风吹拂,树上碎雪扑簌落下的细微声响。
在这样的静谧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变化。
为什么要救他?
难道她不知道朱来勇在宗门里的地位吗?
为什么要为了他这个废物,与朱来勇作对?
她就不怕被朱来勇报复吗?
容祁站在雪地里,乌黑瞳仁颤了颤,生平第一次觉得茫然。
平白遭受不公,无故被人欺负,他只觉得不甘,却并不难理解。
毕竟这世上本就充满了毫无来由的恶意。
但这一刻,容祁第一次觉得无所适从。
他只是个废物而已,身上根本无利可图。
就算救了他,他也完全无法报答。
就算是为了利用他,让他进入凌霄秘境找寻东西,也完全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
朱来勇在宗门内地位超然,所以那么多人都只是在一旁看好戏,没有一个人敢出手帮他。
可他还是被救下了。
她既然当场救下他,肯定知道朱来勇的身份。
即便明知是在跟朱来勇作对,甚至是跟掌门首徒作对,她也依然救下了他。
想起之前,她不仅在暗中帮他对抗吴纪宝等人,见他感染风寒就让小妖送来风寒药,还把那么珍贵的剑术传授给他,日日指点,更是大费周章地送他疾星果和锻体丹药。
若不是她的出现,他说不定早已丧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好无损,甚至实力还有所提高。
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悉心教导他,照顾他,保护他?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难道真的如她所说,只是想让他帮忙去凌霄秘境寻东西吗?
可她自己明明也是问仙宗弟子,以她的实力,完全可以亲自进秘境,不需要利用他。
还是说,她根本就是在骗他。
其实她对他毫无所图,只是单纯地想对他好,想给他善意和温暖。
温暖……
过去那些年,容祁从未体会过这样东西。
也从没有这样一个人,处处护着他,关心他。
容祁只要一想到,在这世上,他并没有被彻底抛弃,还有这么一个人在默默对他好,心里就有种酸涩闷涨的情绪在蔓延。
仿佛在冰冷苍白的极寒冰川之中,悄然开出的一抹翠绿嫩芽。
在这污浊黑暗的世间,他终于有了栖息躲藏之处。
容祁出神地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仿佛感受不到院子里的寒冷,连何时下起了雪都没注意到。
黑衣少年面白唇红,乌发柔顺,身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有片洁白雪花落在他纤长的羽睫上,久久都没有融化。
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经脉里流淌着滚烫的热意,烧灼着他那颗早该死寂冷透的心。
容祁的右手无意识地缓缓上抬,按在左胸的位置。
那里有个温热的东西正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下一下如同响雷一般,几乎要从胸腔里飞出去。
不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克制压抑……
那是对温暖最本能的悸动,和渴望。
容祁眉眼低垂,眼眶微微发涩,眸中有星星点点的光亮闪动。
他从没像现在这一刻这么庆幸,庆幸自己命硬,不管遇到什么都咬牙扛了过去,安然活到现在
然后,遇见了她。
第18章
回到屋中,容祁打开裴苏苏留下的方形长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柄古朴长剑。
黑色剑身锋利,看似普通,剑上连花纹都没有,但还未触碰到,容祁便感受到浓郁的剑意,让人遍体生寒。
这样一柄剑,明显不是凡物,怕是比问仙宗武器堂所有的剑都要好上数倍。
容祁墨眸专注地盯着剑看了很久,眼中难得浮现出温柔。
最后他盖上盒子,将剑珍惜地收了起来,碰都没碰一下。
夜里,容祁独自躺在床上。
这一次,没有从窗纸漏进来的寒风,被褥也不再单薄湿冷。
盖在身上的厚实锦被,好似一双温暖柔和的大手,将他轻拥入怀,抚平心中所有不安。
连腹部的剧痛都似乎被减轻了不少。
这是容祁从记事起,第一次没做噩梦,一夜好眠。
第二日,容祁恢复了去修习室上课。
他有意探听那日在山门附近发生的事情,可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人议论此事,也没人谈论朱来勇。
只有外门的管事和长老不知为何忽然换了一批人,除此之外,一切都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而且,那个帮自己的人也很奇怪。
容祁记得,她好像叫“苏苏”。
从前她似乎性子孤僻内向,不与人交际,可前段时日自己见到她时,她身上分明有种说不出的灵动和圣洁。
今日再见,却觉得她浑身都有种说不上来的僵硬感,不言不语十分木讷,身边那只会飞的小妖也消失不见了。
不过不管怎样,见到她安然无恙,容祁稍微放心了些。
若是朱来勇要找她的麻烦,不管她需不需要,他定不会袖手旁观。
待长老们结束授课,容祁草草用过午膳,第一时间返回住处。
他没用裴苏苏送给他的剑,而是用自己之前兑换的那柄剑,在院子里开始练剑。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他熟悉的那道气息并没有出现在附近。
容祁眸中浮现出淡淡的疑惑。
转而想到,许是她今日有事耽搁了,所以没有及时赶来。
他收起思绪,平复心神,继续练习。出招敏捷,身姿如龙。
天边的日头不断偏移,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只剩下风声和剑啸。
少年的剑气卷起无数飞雪,影子被逐渐拉长。
从正午时分,到昏黄傍晚,橙黄晚霞挂满天空,洁白仙鹤悠闲地在空中飞舞,那人依然没有来。
容祁眼眸寒得深邃,周身气息越来越阴沉冷郁,剑招不自觉带上了杀意,院子里的枯枝碎了一地,纷乱地埋在雪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曾经遭遇过一场暴风雪。
直到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容祁收起剑,怔愣地看向往日裴苏苏习惯藏身的地方,俊颜带了几分茫然。
她今日怎么没来?
是有其他事情耽搁,还是……觉得他太过没用,不堪帮扶,对他产生了厌倦?
若是有事耽搁,她应当会提前告知他才对,虽然她并没有这样的义务,但容祁觉得,她不是会不告而别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