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镜中有神骨的气息。
也就是说,当年天帝抽出自己的神骨,遵循天地秩序,炼制出了神器因果镜。
而且每经历一次因果,因果镜的力量便会增强一倍。
上次他和苏苏一起催动因果镜时,他曾在镜中看到过,他和苏苏这一次的结局——他求她杀了自己。
只有这样,苏苏才能成功飞升。
苏苏修无情道,早已忘却昔日爱人,成神的机会近在咫尺,她自然毫不犹豫地照做。
这便是他看到的果。
不管重来多少次,他们之间,都注定只有一个结局——她修无情道,他死在她手里。
如果能取出因果镜中的神骨,也可以用这种办法帮助苏苏成神。
可如果事情最终不按因果镜的预言走下去,因果镜破碎,神骨也会被摧毁,释放出几乎足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摆在他面前的路只有两条。
要么按照因果镜的预言走下去,让苏苏飞升成神,到时她取出因果镜中的神骨,恢复天帝的全盛实力。
要么,他不这么做,导致因果镜破碎,神骨被摧毁,苏苏也会随着日出一起消失。
他根本不需要考虑,只能选第一条路。
能死在上一世的殒身之地,也算是得了个有始有终。
收起思绪,少年故作轻松地对苏苏说道:“你想出我的名字了么?”
裴苏苏目光沉静地望着他,片刻后吐出两个字:“凤无。”
这是当年魔□□字。
她刚喊出这个名字,站在她对面的少年身形微晃,瞬间就红了眼眶。
他之所以那么说,只是想在临死前,再听她喊一遍自己的名字。
不管是容祁,还是闻人缙都好,只要她再喊他一次就够了。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她会喊出魔□□字。
凤无眨了眨眼睫,滚烫的液体顺着眼尾滑落,喉咙仿佛被东西堵住,出口的声音异常沙哑,不敢置信地喃喃道:“原来你记得,你记得我叫什么。”
“可从前那么多年,你眼里从来没有我,我以为,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随着他的话语,更多眼泪顺着下巴滴落。
刚才不知怎的,裴苏苏脑海中突然跳出了那个名字。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黑衣少年,明明身形比自己高大,内心却柔软敏感,一遇到事情就会忍不住落泪。
记忆中,她也曾见过这样一个无比爱哭的人。
他总是躲在暗处偷偷看她,在她为人族事情烦忧时,他会主动帮忙解决。
但他胆子又很小,知道她厌恶妖魔,从不在她面前出现,也从没与她说过话。
他们之间唯一一次对话,是他临死前的苦苦哀求。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我从没害过人族,你信我。”
听到这句话,后来的她做了什么呢……
渐渐地,天边泛起鱼肚白,曦光越来越明亮,日出很快就要来临。
凤无眼眶通红地看向面前的少女,目光既有心满意足,又有着浓浓的不舍难过。
最终,在天彻底亮起来之前,他苍白的唇颤了颤说道:“苏苏,动手吧。”
“既然你叫出了我的名字,按照约定,我不会反抗。”
“就由我来,”他双手死死地攥住,喉间哽咽得厉害,几乎泣不成声,艰难地将后半句话说了出来,“由我来……全你的道,助你真神归位。”
第120章 结局(下)
在凤无说完这句话以后,裴苏苏终于想起,当年听完魔神痛哭哀求,她都做了什么。
她好奇魔神的眼睛为什么能流出这么多泪水,便将他的眼睛生生剜了下来。
用诛邪绫捆杀魔神后,她来到满池凤凰泪旁边,将魔神之眼覆在自己眼前,看到了魔神曾经历过的一切,体会到了他的所有感受。
魔神飞升至神域后,因为眼盲又性格孤僻,便独自住在藏于地下的封闭山洞里。
有次天帝遇到魔神,发觉他看不见,不好统领魔族,就随手从窥天石上挖下两部分,送给他做眼睛。
魔神有了新的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天帝。
天帝着一袭金衣,圣洁的光泽流转其间,她姿容卓绝,银白色眼眸不含半分感情。
他弯起唇,想对她说声谢谢,可她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好似只是看到没有生命的草木。
从那以后,魔神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偷偷躲在暗处,远远地看天帝。
他的眼睛在黑暗的地方不能视物,只能四处收集夜明珠。
后来有次,他在偷窥天帝时,忽然接触到她望过来的厌恶眼神,他紧张得呼吸一滞,心中慌乱,立刻化为原形四处躲藏,离开一段距离后又忍不住悄悄回来,挑出最好的夜明珠放在树下。
几日后再去看,发现夜明珠还在那里,并没有被天帝拿走,魔神躲回藏在地下的山洞,独自坐在冰冷的石头上,心头涌上难忍的酸涩,眼前的视野逐渐变得模糊朦胧,眼眶有湿湿热热的感觉,好似有液体流出。
为了不惹天帝厌弃,魔神从不伤害人族性命,甚至命令所有魔族与人族和谐共处,还会主动保护弱小的人族。
发觉天帝不喜欢自己,魔神再也不敢在她面前出现,只会在她离开神域前往人族时,悄悄跟在后面,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来帮她。
可即便如此,天帝对魔族和妖族的厌恶还是与日俱增。
到最后,魔神分明什么都没做,身上却不知为何沾染了凶邪之气,被天帝厉声逼问,触及她眼中的怀疑和杀意,一颗心好似被大手猛地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魔神慌乱地为自己辩解,眼眶一热,又忍不住落下泪,痛哭着哀求。
纤长的手指在眼前不断放大,冰凉的触感贴在眼睛上,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心中也好似被一柄利刃贯穿,挖出一个血淋淋的洞,寒风呼啸着灌入,让他痛不欲生。
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看完这部分记忆,天帝抬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眶,却没有摸到任何湿润。
奇怪,她明明已经感觉到眼眶发热的感觉,可为何就是流不出眼泪呢?
而且魔神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复杂的感受?
魔神看到她时,会不由自主地耳朵发烫,心跳倏然加速,一下一下剧烈撞击着胸腔,浑身的血液都忍不住躁动。
可遭她厌弃时,他心里会涌上一阵酸涩,喉咙好似被堵住,眼眶猛地一热,流淌出冰凉的液体,还会止不住地低声呜咽。
这些感受,都是她从未经历过的,让她觉得新奇无比。
她一遍又一遍地体会魔神的感情,体会魔神浓烈的爱恨。
终于有一日,她在自己的眼睛里体会到了熟悉的感觉——眼眶发热酸胀,有湿润的液体从眼尾流出,顺着脸颊流淌。
她生平第一次生出的情绪,让她心上好似压着一块沉重巨石,闷窒又难受,不移开这块巨石,她就不得安宁。
后来她才知道,这种情绪叫作愧疚后悔。
被这种情绪折磨,她拧起眉心,无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有种迫切的欲望在破土而出——她要去找魔神的转世,一定要补偿他。
就在她刚升起这个念头时,“被她掌控”的秩序石有了异动。
后来发生的一切,裴苏苏已经猜到了。
天帝终于察觉到自己一直在受秩序石的操控,她的所有喜恶,其实都只是秩序石的喜恶。
秩序石为何要逼她修无情道?
因为只有无情无欲,不止爱恨为何物的傀儡,才更容易操控。
“苏苏。”见面前少女忽然陷入怔愣,凤无低声喊她。
裴苏苏恍然回过神,看向他白无血色的脸颊,泛红湿润的眼睛。
很多年前,他便是这么看她,祈求她能够相信他,祈求她手下留情。
黑衣少年手里出现一柄匕首,塞进她手中,低声道:“再不动手,时间就来不及了。”
那日,龙士告诉他,妖魔成神的真正办法是——诛伪神妖魔,剖心证道。
龙士这一世是魔,苏苏是妖,所以他才会费尽心机让苏苏晋升伪神阶,想要在她进阶后,剜去她的心脏,证道成神。
同样的,身为妖族的苏苏想成神,也必须亲手剜去伪神阶魔族的心脏。
只可惜,龙士偏偏无心,只能寄居无心的躯体。
而他是妖也是魔,还能够晋升伪神,是唯一满足条件的人。
只要苏苏亲手剜去他的心脏,便能够……飞升成神。
压下心中酸涩不舍,凤无握紧她的手腕,将匕首带到自己胸前,锋利的刀尖刺破衣服,扎在心口,带来一阵刺痛。
裴苏苏目光出神,眼前的场景与记忆中的一幕重叠。
那个令她每次回想起来都痛不欲生的黎明,那间封闭狭窄的石屋里,她就拿着这样一柄匕首,颤抖着手,插-进心爱之人的胸膛。
他滚烫的血浇在手背上,身躯在她怀里一点点变得冰凉。
她伤害他太多,欠他太多太多,怎能,怎能又一次让他疼?
“凤无……我不能,”裴苏苏好似被烫了一下,蓦地松开手,手中的匕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与山石相撞,发出清脆声响,“我不能杀你。”
凤无早已做好了死在她手里的准备,他在因果镜中看到的结局也确实如此。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飞升的机会近在眼前,苏苏竟然会犹豫。
大惊之下,他无意间牵动了藏在灵魂深处,当初神交之后留下的联系。
裴苏苏的灵魂受到牵引,被她藏在识海荒漠深处的骨簪随之小幅度地颤动。
她这才想起自己以前好像在骨簪里封存了什么东西,连忙内视识海,以神识操控那枚骨簪,释放其中封存的所有一切。
往昔爱恨一瞬回归,曾经与闻人缙相识相遇,后来与容祁的相携相爱,得知真相后的愤怒痛苦,闻人缙死后的恨意,对容祁深沉执念的动容和犹豫……
两世交缠在一起的爱与恨,前所未有的强烈情绪涌上心头,荒漠下面埋藏的暗海开始动荡,猛烈晃动,仿佛在诉说着被压制许久的愤怒和不甘。
凭什么操控我的情绪,操控我的记忆?
凭什么让我当一个无知无觉的傀儡,被秩序掌控?
刻骨的爱也好,恨也罢,欢喜也好,痛苦也罢。
我不愿忘记的一切一切,任谁也别想教我忘记。
暗海动荡的幅度越来越凶猛,荒漠最薄弱的地方被冲开一个缺口,水流如同泉眼汩汩流出。
情绪找到一个宣泄的口子,更加势不可挡,带着从高处重重落下试图席卷一切的威势,牵引藏在荒漠下的暗海掀起滔天巨浪,宛如一尊愤怒的巨兽,卷起无数砂砾沉入海底。
荒漠被卷进海中,被寸寸蚕食,任凭识海中的书如何操控,还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拖入海底,消失殆尽。
识海中的荒漠不见,重新变成了一片汪洋。
剧烈翻涌的情绪下,裴苏苏呼出的气息轻颤,视野升腾起模糊的雾气,眨了眨眼睫,泪水顿时夺眶而出。
凤无瞳孔骤然收缩,失神地喃喃道:“你的无情道居然……破了。”
不是像上次那样一瞬间的感情回归,而是彻底勘破无情道,重新记起了爱恨。
待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他连忙慌乱地伸出手,帮她擦去脸上的泪,“苏苏,不能哭,不能哭。”
“如果没有按照因果镜的预言,因果镜会破碎,你的神骨也会被摧毁,你就再也无法恢复曾经的实力了。”
她把神骨放在因果镜中,难道不是为了利用因果,获得更强大的实力,从而摆脱秩序石的束缚吗?
裴苏苏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的少年,抿唇露出浅浅的笑意,却又有更多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我终于想起来,我为什么会要创造出因果镜。”
凤无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脸,拇指指腹帮她擦去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尽,反倒越来越多,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落,他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我拥有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却连自己的喜恶都无法掌控。秩序石想要借我之手,除尽妖魔。我无法对抗它,只能采取这种方式。”
随着裴苏苏的诉说,她识海中的《诛魔录》仿佛遭到了重创,赤金色火焰毫无征兆地熊熊燃烧,将上面的纸页燃为灰烬,一块一块掉落进海里。
“所以我创造出因果镜,每重置一次因果,神骨的力量便会增强一倍。待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因果镜破碎,神骨被摧毁,释放出强大无匹的力量之时……”
凤无从芥子袋里拿出因果镜,镜面早已破裂,里面镶嵌的东西散发出圣洁纯净的白光。
不必试探,他就已经从这块白玉般的神骨中,感受到了比秩序石还要强横的力量。
随着神骨光芒流转,关于旧秩序的书页被焚毁得就越来越多。
裴苏苏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到了那时,就能彻底摧毁旧的秩序。”
当年设下此局的时候,她预料到因果镜最后必定会被打破,只有这样,压制妖魔的旧秩序才能够会被摧毁。
她话音刚落,识海中那本书就彻底被烧成了黑色的灰烬,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与此同时,天地间一片动荡,无形的波纹迅速震荡出去。
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可仔细去找寻,却又找不到半点痕迹。
黎明终于姗姗来迟,耀眼的日轮从东边升起,第一缕阳光洒落地面。
温暖的日光驱散了冬夜的寒冷,本应身魂俱散的裴苏苏,却依旧好好地站在原地。
凤无手中的因果镜和其中的神骨彻底破碎,化为湮粉。
他连忙蹲下身子,双手收拢起地上的灰烬,试图拼凑出一个全新的神骨,那些湮粉却从手缝中滑落,被风吹散。
凤无有些急切地说道:“虽然摧毁了旧的秩序,你不必再用剖心的方式飞升,可这样一来,你便不是最强大的天帝了。”
她曾经那样强大,本该是天地间至强者,怎么能只做一个小小的散神呢?
凤无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他停下动作,掀起浓黑眼睫,顺着她的手臂看向她,目光噙着淡淡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