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这只是他为了让您打消防备的伎俩,”项安站在堂下,定定地看着裴苏苏,“不管怎样,魔修与我妖族有不共戴天之仇,他既然身为魔修,就是我们的敌人。”
“我说过,容祁与魔域无关,他是无辜的。”裴苏苏道。
“难道我们妖族的幼崽就不无辜吗?”项安的语调蓦地拔高,“王,那么多幼崽惨死在魔修手里,您若是心中还有妖族,就该把容祁交出来。”
“即便容祁真的与魔域无关,他重伤了阳俟大尊是事实,就不需要受到任何惩罚?”
“王上,我们都知道您和王夫情深意浓,可您是一族统领,是我们所有人尊奉了百年的王。您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整个妖族。眼下我们妖族与魔域决战在即,切不可因为一个容祁,动摇了所有人的战意,请王上三思。”
裴苏苏缓缓阖上眼眸,不再开口,但她要护着容祁的态度,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项安等人还在情绪激动地说个不停。
他们一个个义正辞严,可这些话语里有多少是为了妖族好,有多少是为了他们的私心,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就在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步仇走上前,对着上首的裴苏苏拱了拱手,“王,容祁的命可以留下,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继续修炼了。”
“你这是何意?”项安不悦地看向他,“现在阳俟生死未卜,你要我们就这么轻易放过容祁?”
步仇并没有理会项安,而是继续对着裴苏苏说道:“王,容祁的力量太过诡异,刚迈入化神期的他,竟能一招将合体期巅峰的阳俟打成重伤。若是继续留着他的修为,我们谁都不可能放心,更不可能允许他留在妖族。
“我知您舍不得杀他,那我们便各退一步——只要您亲手废了容祁的修为,拿他的元婴给阳俟疗伤,他重伤阳俟这件事,我们就不再追究。”
阳俟的妖丹被魔气侵袭,已经出现裂纹,容祁的元婴是最好的药。
若是不这么做,阳俟危在旦夕,醒过来的几率很小。
即便他运气好能够醒过来,也会因为伤到根基而实力大损,且以后修为再难寸进。
步仇说完,饶含也红着眼看向裴苏苏,一字一顿道:“阳俟天赋平平,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修为,若是他醒来,得知自己以后修为都不能寸进,那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
“王,我与步仇阳俟,从未用百年前的恩情要挟过您什么。但这一次,我求您看在阳俟当年也出了力的份上,救救他吧。”
饶含这话一出,裴苏苏顿时呼吸一滞,眼睫颤了颤,重新睁开双眸,眸光晦涩。
她复杂的眼神看向步仇和饶含,又扫向站在堂下满面愤怒的其他人,一颗心像是被大掌用力攥住,涌上浓浓的挣扎和无奈。
若是昨夜,容祁没有突然出手伤人,事情怎么都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可那时候容祁不知为何突然实力大增,出手太过迅速,连她都完全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没能及时拦下他。
只是事到如今,再想这些已经没用了。
“饶含,百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项安好奇地问道。
饶含和步仇对视一眼,并没有解释。
此事事关裴苏苏的命脉和弱点,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裴苏苏叹息一声,“你们先退下吧,我会好好考虑此事。”
步仇提醒道:“王,在昨天容祁毁了一颗邪魔珠之后,剩下的邪魔珠便开始有了魔气逸散的征兆,我们必须在邪魔珠彻底失去作用前,尽快前往魔域。而在出发之前,关于容祁的处置就该做好决定,不然怕是……”
怕是前去魔域的所有人,心里都有怨气,对接下来对敌极为不利。
“我知道了,最迟今晚便会给你们答复。”
得到裴苏苏这句话,步仇等人才终于退下。
待众妖走后,屋里只剩下裴苏苏和弓玉二人。
弓玉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看向裴苏苏,“王,要不然,您还是废了王夫的修为吧?”
眼下的情形来看,步仇大尊他们愿意让步,只是让王上废了容祁的修为,没要他的命,已经很仁慈了。
裴苏苏喉间一涩,呼吸不由得加重几分,苦笑着道:“废了他的修为,说得倒是轻巧。”
她自是知道,容祁对这来之不易的实力有多么看重。
若是真废了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修为,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
“可是,如果您不这么做,王夫的命怕是保不住。”弓玉叹声道。
容祁做错了事情,若是不惩罚他,不仅会寒了众妖的心,让裴苏苏在妖族失去威望,更会反倒将容祁推到风口浪尖上,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裴苏苏是修为高深不错,可她必须在邪魔珠力量逸散之前,带领众妖前往魔域,夺回伏妖印,最迟明日便要出发。
她一走,容祁孤立无援,心怀怨恨的妖族众人肯定会对他下手。
即便让容祁逃走,如今他魔修的身份已经暴露,除了魔域,还能逃到何处呢?
而以妖族和魔域现在水火不容的态势,容祁离开妖族,去到魔域,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唯一的办法,只有废了容祁的修为,拿他的元婴救活阳俟大尊,平息众位大妖的怒火,才能保下他的命。
想到那个会亲昵地抱住她手指,会在她手心撒娇的小元婴,裴苏苏眼眶发涩,紧咬下唇,喉间涌上一阵哽意,内心痛如刀割。
容祁的元婴,是在她的指点下,一点点被温养得越来越有灵性的。
可以说是她看着容祁的元婴长大,与其无比亲近,情分不凡。
让她拿他的元婴入药,她如何舍得?
裴苏苏心中苦涩,“伏妖印落在魔修手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并非一定要夺回来不可。”
听明白她的意思,弓玉急忙说道:“可是王上,此次我们有邪魔珠,机会难得,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再想夺回伏妖印就难了。”
邪魔珠一共就这么二十多颗,若是等它们魔气逸散,妖族就再也无法渡过死梦河。
错过这次机会,不仅无法帮那些被残害的妖族幼崽报仇,伏妖印依然留在魔域,对于妖族来说,也会是个巨大的隐患。
“若真的没有夺回伏妖印,众位大妖只会对王夫更加怨恨,您能护得住王夫一时,难道还能护他百年,千年吗?再怎么小心,也总有疏忽的时候,您总不可能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一辈子。”
裴苏苏很清楚,弓玉说的这些,全都是无法反驳的事实。
正是因为内心无比清楚,才更让她觉得痛苦绝望。
除非她放弃妖王之位,抛开所有的事情,不顾一切地带着容祁彻底远离妖族,寻个隐秘之处生活,不然怎么都无法保他安然无恙。
“王夫应该是最近几年才修为全失的,凡人服下灵果,也能有两百年寿命,只要在这段时间内找到断元竹,便可让王夫重新修炼。
“而且,昨日王夫忽然性情大变,出手伤人,说不定就是受了魔气影响。再这样下去,难说他以后会不会变成嗜杀魔头,在魔气中彻底迷失自我。
“王,您不是一直都不希望王夫成为魔修吗?不如趁此机会彻底斩断他修魔之路,让他从此以后,专心修正道。”
听完他的话,裴苏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声音沙哑道:“弓玉,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想想。”
“王上……”弓玉还想说什么,对上她泛红的眼眶,最后还是没有再劝下去。
罢了,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这些道理,想必王上心里比他更清楚。
王上会知道该如何选择的。
弓玉走后,裴苏苏看向床上安静躺着的容祁,还未开口,就鼻子一酸,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淌出来。
她的指甲嵌入掌心,艰涩开口,压抑的嗓音微颤,“夫君,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百年来,这是裴苏苏第一次如此无助,彻底陷入两难境地。
如果今日的场景调换,闻人缙一定知道该怎么处理。
可她不是闻人缙,也永远都没办法像他那么成熟沉稳,面对任何事情都能处理得游刃有余。
若是闻人缙已经恢复记忆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告诉她该如何选择。
到底是废除容祁的修为,保下他的命,还是放下自己身为妖王的责任,不管不顾地带他离开?
她到底要怎么做?
宁阳焱刚出关,在道阳真人的陪同下,视察如今的问仙宗。
“前面发生了何事?”见前面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宁阳焱问道。
“不知,”道阳真人摇了摇头,“师祖可要过去看看?”
“过去看看吧。”
两人走到人群中,看到被众人围在最中央的,是两名内门弟子,一男一女,姿容出众,旁边还有两个戴面纱的女子。
苏漪和陆辰逸带着苏苏回到宗门,找来了宗门长老,和一群弟子围观。
“她才是真正的苏苏,”众目睽睽之下,苏漪猛地摘下了苏苏脸上的面纱,“你们看,她脸上有红斑。”
苏苏眼中凝聚出泪水,羞愤欲死。
随后,苏漪指向另一名戴面纱的女弟子,“她根本就是假冒的,故意混进我们门派,肯定不安好心。”
说完,苏漪伸手摘下裴苏苏的面纱。
场上顿时响起一阵惊艳的抽气声。
宁阳焱本来没怎么在意,看到裴苏苏真容后,立刻有些急切地走上前,冲着她拱了拱手,激动道:“百年未见,不知仙尊可安好?”
在场弟子都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宁阳焱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裴苏苏的回应,正觉得奇怪。
他抬起头,这才发现,她看上去似乎有些木讷,不似自己以前见过的那般灵动。
宁阳焱想到了什么,打出一道温和的灵力,隐入裴苏苏眉心。
远在死梦河边的裴苏苏,立刻便感知到这道灵力。
站在问仙宗的裴苏苏,渐渐褪去周身的僵硬,桃花眸中多出几分清冷。
这便是神识附体了。
“宁阳焱?”看到自己面前站着的人,裴苏苏想了片刻,淡声开口。
“仙尊竟还记得我,”宁阳焱有些惊喜,“此次贸然联系仙尊,实乃有要事禀报,还望仙尊不要见怪。”
百年前,所有人都知道,虚渺剑仙的道侣是一只妖。
可在虚渺剑仙的维护下,无人敢将她当成妖来看待,对她的称呼一直都是“仙尊”。
“何事?”裴苏苏问。
“此处不便交谈,还请仙尊与我换个地方。”
裴苏苏微微颔首,跟在他身后去了别处。
“王,步仇大尊他们已经等在外面了,您还没下定决心吗?”弓玉扇动翅膀进屋,忧虑问道。
裴苏苏眸光微动,视线从容祁身上移开,转到窗外。
木窗外天光昏黄,橙红晚霞挂满天空,夕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究竟要如何处置容祁,她今晚就必须给出一个答复。
“再给我一些时间。”
正说着话,裴苏苏像是感应到什么,忽然怔了一瞬,然后就闭上眼睛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眼睫在眼睛下方投射出一片睫影。
弓玉心生疑惑,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很稳定,应当并无大碍,暂时放下心,耐心地在一旁等着。
裴苏苏此时正用神识控制自己的傀儡,与宁阳焱交谈。
“仙尊,百年前发生过一件事,您可能一直都不知晓。”
“何事?”
“当年,虚渺剑仙道侣获得妖神传承一事,几乎传遍了整个修真界。人人都为这个消息而疯狂,许多人都在找寻剑仙和仙尊您的下落。”
裴苏苏瞳孔收缩,心中猛地一跳。
当初,她刚获得妖王传承,因为血脉低微无法炼化那么强大的力量,所以很多时候都处在沉睡当中,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她获得传承,怎么会传得人尽皆知?还被夸张地传成了妖神传承?
“有人想抢夺您的妖丹,但因为没在虚渺剑仙手中讨到便宜,所以才想出这么一个阴毒的法子,故意把消息散播出去。那段时日,剑仙被几乎所有正道修士追杀,无处可去。”
所谓的正道,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做派又能比魔修好上多少?
“就连苍羽剑派的许多同门,也抵挡不住诱惑,开始对剑仙下手。所以后来,苍羽剑派的掌门才会因为觉得愧对剑仙,而选择解散门派。
“那时,剑仙一边要面对众人追杀,一边要为仙尊寻找改善血脉的灵物,受了不少伤,却一直不肯将仙尊交出去。”
听到这段过往,裴苏苏心中涌上一阵钝痛,仿佛有人拿着柄刀子,一下一下割她的肉。
怪不得那段时日,她短暂的清醒时间里,总觉得闻人缙看上去很疲惫,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可她担忧问他的时候,闻人缙只会温柔地揉揉她的耳朵,让她不要多想。
而她自己精力不济,实在无暇顾及太多,又太过相信他的实力,从未想过他那段时日过得那么艰难。
“剑仙失踪前,人族修仙界曾流传过一个说法,说是龙族被灭于望天崖,而且每个龙族肉-身死后,会在原地幻化出龙骨花,蕴含着极为强大的血脉之力。这个说法不知来源,却广为流传,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在那之后不久,虚渺剑仙就彻底失踪了,有魔修说曾在死梦河对岸看到过他的踪迹,而且他本人已入魔多时。所以我想,如果仙尊这百年来还未找到剑仙,或许望天崖会有线索。只是望天崖的入口无人知晓,怕是不好找寻。”
弓玉正等着裴苏苏回过神,结果视线不小心瞥过去,却看到她眼角流下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无声滚落。
“王上?王上?”弓玉立刻惊坐起身。
怕打扰到裴苏苏,他喊了两声就不敢再喊了,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宁阳焱说的这段过往,在当年的修真界,并不是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