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来之前,他已经在心底演练过无数次,可到了这一刻,站在裴苏苏面前,剩下的那句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裴苏苏眼中蕴起湿意,眼泪纷然而落,头被愧疚和紧张压低下去,咬着下唇道:“对不起。”
闻人缙忙弯下身子,用指腹拂去她面上的泪,他的手悬停在她身侧,几息后才想起来将她拥进怀里。
向来清冷沉稳的剑仙,生平头一次显得手足无措,“莫哭,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你若不愿就算了。”
见他到这时候,最在意的依然是她的感受,裴苏苏心中一涩,愧疚愈浓,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她埋首于他怀中,带着哭腔道:“师尊,对不起。我不是不愿,我知道这件事早该告诉你,可我一直说不出口。”
“不怪你,你无需为此事责怪自己,”闻人缙安抚地轻拍她的后背,叹声道,“把那孩子叫出来吧。”
裴苏苏愣住,从他怀里抬起头,眨了眨泪眼朦胧的眼睫。
那孩子?
为什么要这么称呼容祁?
闻人缙深吸一口气,终于将提前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虽然他的父亲是容祁,但稚子无辜,我会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看待。苏苏,这件事你不必瞒着我。”
说出第一个字,后面的话都变得顺畅起来。
闻人缙并没有注意到,裴苏苏僵在脸上的表情。
担心稍一停顿,这些话就会再也说不出口,他继续说道:“我与容祁容貌一致,孩子应当分辨不出,以后让他直接把我当父亲就是……”
裴苏苏终于艰难地理解了闻人缙荒唐的话,揪住他身前的衣襟,忍不住打断他未说完的话,“师尊等等,哪来的孩子?”
“嗯?”闻人缙低头看她,声音放得很轻缓,像是生怕引出她不好的回忆,“容祁的孩子。”
闻人缙不想说容祁和她的孩子。
那是容祁那个混账强迫她的,他们并非心意相通。
裴苏苏连连摇头,眼睫濡湿,“容祁哪有孩子?”
不对,容祁活了几万年,有没有孩子她还真不知道。
但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跟你住在一起的,不是容祁之子?”
裴苏苏依然处于怔愣当中,但还是回答:“不是。”
闻人缙紧接着问:“那是谁?”
裴苏苏眼尾微垂,难以启齿地开口:“容祁。”
得知与裴苏苏同住的人是容祁,闻人缙呼吸一滞,心脏好似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住。
这个结果,还不如是容祁的孩子。
喉结滚了滚,闻人缙重新睁开眼,哑声问:“容祁呢?”
他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浓烈。
“他……他前些日子离开碧云界,再没回来。”
闻人缙何其聪慧,转瞬间就想明白,裴苏苏这段时日委曲求全,陪在容祁身边是为了谁。
正是因为清楚地知道,所以他心里才更是宛如凌迟一般痛。
若不是他没用,何至于让他心爱的妻委身于恶魔?
这段时日,她陪在容祁身边,心里不知有多恐惧痛苦,定然远比他痛上万倍。
闻人缙怜惜地将身前人拥进怀里,手臂不断收紧,只有感受到她的存在,才能稍稍缓解心中的痛和愧。
闻人缙喉间微哽,嗓音艰涩:“苏苏,你现在不用再瞒我了,我有把握对付容祁。”
他以为,裴苏苏是担心他,所以还想像之前那样,阻拦他和容祁见面。
“不是的师尊,我之前确实骗了你,但是容祁七日前真的已经离开了,不知去了何处。”
“七日前?我下山那日?”
裴苏苏在他怀里点头,“嗯。”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天,她原本很紧张,后来忽然愿意带他去住处。
应该是弓玉对她说了容祁离开之事。
只是不知道,那个不知廉耻的疯子什么时候会回来。
“容祁若是回来,第一时间通知我,”说到这里,闻人缙话锋一转,“不,我还是直接与你住在一处吧。”
容祁回来时,他若是不在她身边,怎么都不能放心。
还是与她住在一起为好,这样他才是第一个对上容祁的人,不用担心容祁发疯伤到她。
裴苏苏从他怀里抬起头,小巧的鼻尖通红,担忧说道:“师尊,容祁的实力比半步神阶还要强,我们所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若非如此,她也根本不需要跟容祁演戏。
“这件事交给我,你不用担心。”闻人缙低头,双手捧住她的脸,轻轻吻去她眼尾的泪。
“师尊,你真的有办法吗?”
“苏苏,信我。”
闻人缙嗓音低磁沉稳,话语中带着莫名的力量。
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温热的心跳,裴苏苏的心也跟着安稳下来。
他永远都是无所不能的虚渺剑仙,她应该相信他。
两人静静相拥良久,闻人缙将她脸上被泪水黏住的发丝拨开,拢到耳后,望着她道:“委屈你了。”
裴苏苏纠结了会儿,还是解释道:“这些日子,我并未与容祁合修过。”
“苏苏,我不在意这些。容祁怎么样,与你无关,错的不是你。”
闻人缙双手搭在她肩上,低下头与她对视。长眸清明,眼神坚定,证明这些话都是他真实的想法,并非为了哄她的托词。
裴苏苏忽然想到前几日,她竟有些不舍于容祁的离开,心下愧疚难安,躲开了他的视线。
闻人缙并未猜到她内心的想法,将她轻拥入怀,静静抱着。
过了会儿,他身体里突然涌上一阵并不陌生的燥热,在经脉里燃烧起来。
可他刚才并没有跟苏苏亲吻。
察觉到他身子绷紧,裴苏苏这才想起一件事,“我,我忘记我融合了凤凰血脉,如今我的眼泪是凤凰泪。”
她抬起头,见闻人缙眼尾微微泛起赤色,气息滚热,便知他不太好受。
闻人缙喉结上下滚动,压下难耐,浅笑着道:“恭喜。”
裴苏苏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响起另一个人说的那声“恭喜姐姐”。
她踮起脚,主动抱住闻人缙的脖子,想要将那个不该存在于自己脑海中的人赶出去。
“你还有事情要与步仇他们说么?”闻人缙将她抱起来,轻巧地托住她的身子。
裴苏苏摇头,“没有了。”
闻人缙这才没了顾忌,宠溺地亲了亲她的鼻尖,抱着她往寝殿走去。
从那之后,他便不再住后山,而是住在裴苏苏与容祁原来的住处。
两夜之后,是闻人缙的生辰,也是原本定下的,斩杀容祁的日子。
可容祁并没有回来。
裴苏苏渐渐将容祁放下,甚至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不要再打扰他们平静的生活。
她端着一碗长寿面走进屋,放到闻人缙面前的桌上,笑着道:“尝尝看,我亲手做的。”
闻人缙放下手中刻到一半的木雕,“有劳夫人。”
“小心烫。”
“师尊,你这是在刻什么?”
裴苏苏好奇地将桌上的木雕拿在手里,发现他刻的是两个小人,一高大一娇小。
虽然只刻了大概的身形,还没有刻面容,但裴苏苏立刻就猜到了答案。
闻人缙没有回答,只是专注地凝望她。
裴苏苏被看得脸上发烫,轻轻推了他一下,红着脸道:“快趁热吃。”
“好。”
闻人缙笑了笑,终是收回视线。
只是他刚夹起面,还没来得及送入口中,眸色忽然一变。
于此同时,裴苏苏也感受到了边界处结界的波动。
她与闻人缙对视一眼,毫无耽误地朝着死梦河边而去。
路上遇到与他们有相同目的地的步仇,打了个照面,步仇严肃说道:“有敌来袭,我们一起去看看。”
离开碧云界后,容祁回了魔域。
前些日子护法虬婴浩浩荡荡带人离开魔域,回来时灰头土脸,而且魔尊久未现身,许多不安分的人开始蠢蠢欲动,升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容祁正有滔天怒火无处发泄,便将这些人当做了出气筒。
他性情残暴,嗜好杀戮,心情不好的时候,格外爱见血。
洁净无尘的白衣几乎被鲜血浸透,衣袍下方血迹滴答落下,就连苍白的脸上,都被溅了一道道鲜红的血痕,衬得他面容愈发可怖,宛如阎罗。
容祁将右手中提着的东西丢进万魔窟,那东西咕噜咕噜滚出一段距离,撞到石头才停下,在地上蜿蜒出一道红痕。
万魔窟里面又添了许多亡魂枯骨,怨气愈发浓重。
那几道被束缚的龙魂时隔两年,再一次见到容祁身影,想到他层出不穷的折磨人的手段,俱都吓得战战兢兢,噤若寒蝉。
容祁阴戾的目光扫向那些龙魂,在它们心中的恐惧即将攀升到顶峰时,终于冷声开口,“前些日子,有人冒充我进了万魔窟?”
龙魂不敢隐瞒,把闻人缙进来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容祁脸色愈发阴沉,听完便转身,准备离开。
“容祁。”其中一个龙魂见他要走,大着胆子喊了一句。
它实在受不了了,它宁愿彻底死亡投胎转世,不,哪怕灵魂消散在天地间,没有转世的机会,也好过像现在这样,被囚禁在这个地狱一般的地方,与枯骨怨气为伴,饱受炎火灼烧。
背对它们的身影没有回头,但暂时停下了脚步。
“我知道我们罪孽深重,不求你的原谅,只求你大发慈悲,将我们的灵魂彻底抹杀。如果再给我们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们绝不会那样对你。求你看在我们曾经是你的族人的份上,放过我们吧。”
龙魂看不到容祁的表情,只看到他高大染血的背影,听他嗤笑一声,阴森森开口:“重来的机会?这世上哪有什么重来的机会?”
“因果镜你可曾听说过?可以逆转因果,回到过去。”
容祁冷冷甩下一句:“何需逆转因果?你们现在的下场,就是你们最应得的果。”
他双手结印,欲离开万魔窟。
“你心中的仇恨,万年都没能释怀,终有一天会被执念反噬,何必如此执着?放下吧……”
容祁结下最后一个手印,身形消失在原地的瞬间,龙魂喊出一个称呼:“弟弟。”
血衣人已经离开了万魔窟,不知有没有听到。
容祁垂首站在万魔窟外,神情莫测,难辨喜怒。
站在外面等候的虬婴小心翼翼看了看他的脸色,心中不断下沉。
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恐怕会让魔尊心情更糟糕。
“何事?”容祁冷沉的声线,打断了虬婴的思绪。
他收敛心神,不敢有丝毫隐瞒,连忙将事情如实相告,“魔尊,有位魔王趁您不在,将您种在后殿的生生莲偷走了两株。”
生生莲,是可以让人重新长出残缺骨肉的药,与原来的骨肉不会有任何差别。
只不过新长出的血肉没有温度,没有触觉,跟假的肢体差不多。
容祁闭上眼,苍白面容浮现出浓浓的厌烦,“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
“魔尊饶命,那个魔王不知怎么突然突破到了渡劫期,我等不是他的对手。”虬婴哭丧着脸,身子抖如筛糠。
容祁便猜到又是羊士搞的鬼。
只有羊士手里有邪魔珠,能用最快的速度培养出渡劫期高手。
羊士上次被他废了一条手臂和一条腿,所以会需要生生莲,派手下来偷。
他不敢贪多,只拿了两株。
但容祁没工夫管羊士,眼下他有更在意的事情。
“闻人缙若是死了,我会受到重创?”
容祁忽然换了个话题,虬婴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几息才回过神,连忙回答:“是,魔尊定要稳固识海,不然也有灰飞烟灭的危险。”
容祁的声音毫无起伏,“那我为何没有受到重创?”
“是啊,您为何没有受到重创?”虬婴眨了眨眼,下意识顺着容祁的话说下去,越往后说越觉得不对劲,声音越来越小。
眼看着容祁的神情愈发阴沉可怖,他被吓得一个激灵,顿时清明。
他终于明白,魔尊今天为什么心情这么差,突然返回魔域大开杀戒了。
顶着极具压迫力的视线,虬婴浑身冰冷,艰难地把唯一的可能说了出来:“因,因为闻人缙还没死。”
上次,虬婴说闻人缙活不过下个月。
容祁就焦灼地等了一个月,越到后面,一颗心越是下坠,偏还要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不敢被裴苏苏瞧出半分不对。
昨日已经是最后一天,他仍没等到期待之中的重伤。
虬婴绞尽脑汁,赶紧想法子补救,“魔尊息怒。属下亲耳听到过她和弓玉说,闻人缙再也醒不过来了。所以即便闻人缙的命,暂时被他们不知用什么办法拖住,也完全不足为惧。”
一个昏睡着的半死人,能改变什么呢?
可虬婴说完,容祁的神情依然没有半分缓和。
他脸色煞白染血,眼眸赤红阴鸷,虬婴甚至从他眼中看到了寂无一物的死气。
“你确定,他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并非疑问句,容祁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虬婴连连点头,“属下确定,除非有神力,否则闻人缙绝对……”
说到一半,虬婴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眼睛因为恐惧和震惊瞪到最大,剩下的话全部卡在了嗓子眼里,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神元骨。
魔尊的神元骨。
虬婴根本不敢看容祁此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