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才回过神,阳俟咽了咽口水,“所以,那日拿出神元骨的面具人,其实是容祁?”
可他当时完全没觉得那人身形眼熟,应当是容祁特意做了伪装,真是处心积虑。
看到步仇点头,阳俟握拳在桌上猛砸了一下,满溢的茶水流到桌上,他咬牙怒斥道:“这个恩将仇报的东西,苏苏当初对他那么好,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人。我看当初救下一条狗,都比救下他强。”
步仇心想,还好没将那晚的事情告诉阳俟,不然他怕是现在就会冲动地去找容祁拼命。
饶含比阳俟冷静多了,除却一开始的惊讶,很快就镇静下来,“可是,容祁的目的是什么?”
他堂堂魔尊要什么得不到,为何非要费尽心机伪装成闻人缙接近苏苏,还用闻人缙的命来要挟苏苏?容祁到底图什么?
步仇和弓玉都看向裴苏苏。
饶含先是不解,想了想才明白他们的意思。
回想起年节前后发生的事,还有自己送出去那枚桑无果,心头涌上难言的复杂。
“当时你们二人界内有事需要回去处理,我们便没有告知你们。”步仇解释道。
阳俟和饶含点头表示理解,毕竟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以他们的修为,当时留下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阳俟问:“你们可有办法对付他?”
裴苏苏摇了摇头,平静道:“原本我们的打算是,骗容祁与我神交,然后在神交时给他重创。但这条路现在行不通了,我们毫无办法。”
容祁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明知有生命危险,依然毫不设防地大开识海。
“这就难办了。”
“这件事先放一放,这次叫你们过来,主要是为了一起寻找羊士和邪妖珠的下落。”
商议完事情,弓玉和裴苏苏单独留在空旷殿内。
“大尊,您可要与凤凰妖王一样,修无情道?”
裴苏苏盯着日光照出的尘埃光柱,“无情道需无爱无恨,我一样都割舍不下。”
弓玉苦口婆心劝道:“可若是这仇恨永远没有得报的一天,属下觉得,倒不如彻底放下。您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不能总困于过去,这样下去会滋生心魔的。”
裴苏苏叹息一声,“你让我想想罢。”
“是。”
之后裴苏苏一个人在正殿待了很久,拖到入夜才回到寝殿。
明知她不会动筷,容祁还是做了一桌子菜。
只是这次他没等在窗边,而是站在琉璃灯前,正在专心地剪灯芯。
他神情专注,纤长浓黑的眼睫微垂,如同鸦羽,半遮住漆黑眼瞳,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裴苏苏从容祁身边经过的时候,忽然听到他低声说:“我知道你不想和我结侣。”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容祁剪好了灯芯,将透明纱罩重新罩回去,透出来的烛光顿时变得柔和许多,映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轮廓清隽。
他转过身,因着身体恢复,薄唇恢复殷红,温和看她,“我不催你,等你何时愿意,我们再去不仙峰。”
裴苏苏冷淡“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她收回视线,撩开珠帘走进内室。
绕过屏风,她看到床头放着两样东西——一对栩栩如生的木雕。
一高大一娇小,宛如璧人,就如闻人缙离开那日雕刻的一样,甚至还精巧地刻上了眉眼五官。
裴苏苏脚步顿住,桃花眸怔怔地望着那对木雕出神。
回想起那日上午发生的事情,她掌心渐渐蜷握,呼吸深急。
待饭菜凉透,容祁端着茶点进来,一眼就看到床边的木屑。
他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若无其事地将地上打扫干净,朝着书桌走去。
裴苏苏正在桌前,扶额处理碧云界的事务,听到托盘放在桌上的声响,下意识看过去。
白瓷茶盏中盛着上好的清茶,热气氤氲而起,表面漂浮着的芽尖打了个转,旁边放着一盘晶亮的糖酥胡桃。
裴苏苏的目光在这两样东西上稍作停顿,随后蹙眉抬起眼,顺着托盘旁边那双漂亮的手往上,对上容祁的眼。
很轻易得出一个结论——容祁在尽力模仿闻人缙。
无论是每日的饭菜,还是木雕,茶点。
他甚至在模仿闻人缙的一举一动,比从前更甚。
见裴苏苏一言不发地打量自己,容祁下意识屏住呼吸,心快速跳了跳。
压下紧张与她对视,眼睫还是控制不住轻颤。
他唇角微弯,手执茶托,将热茶放在裴苏苏面前,放缓嗓音温柔道:“别太累了,早些休息。”
裴苏苏急急呼吸两下,忽然闭上眼,放在桌上的手不小心撕破了手下的纸张,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殿中尤其突兀。
容祁笑意僵住,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几息后,裴苏苏重新睁开眼,将面前托盘中的东西全部丢到地上,包括那盏热茶。
木托盘砸在地上,瓷片碎裂声哗啦响起。
糖酥胡桃摔得粉碎,热茶泼在容祁脚背上,不用看也知道肯定烫起了水泡。
可这些都没有她接下来一句话来得痛彻——
“你不配学他。”
对上她眸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容祁倒退半步,脸上血色尽褪,眼眶泛起红。
他嘴唇翕动,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别让我再看到你穿白衣。”冷冷丢下这句话,裴苏苏起身离开,仿佛与他待在同一片天地都让她难以忍受。
容祁失魂落魄地扶着桌角,一动不动。
良久,有湿润的液体自眼尾滑落,砸在桌上。
第79章 无情道
自那日以后,裴苏苏好几日都没再见到容祁。
她安排好碧云界的诸事,与弓玉一起,去了暖灵泉旁边的山洞。
将闻人缙放在这里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他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脉象极其微弱,似乎下一秒就会彻底没了声息。
裴苏苏坐在床边静默看着他,缓缓闭上眼。
弓玉小心看了眼她的神情,不知该说些什么,洞府内安静下来。
许久后,裴苏苏哑声问:“他是不是再也醒不过来了?”
弓玉点完头才发现她并未睁眼,便犹豫着开口答:“属下问过祭司大人,他说……尊夫生息微弱,恐无力回天。”
裴苏苏脸上滑下两行清泪,她抿紧唇,没发出任何声响。
“大尊,修道一途艰辛坎坷,我们又不似凡人寿命短暂,总有生死离别的时候。属下觉着,如果尊夫还有意识的话,定然不愿您为了他如此悲恸难过。”
“你还是想劝我放下,是么?”裴苏苏睁开眼,却没看向弓玉,而是垂眸,悲伤地看向床上静静躺着那人。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闻人缙身上盖着薄被,神情宁静平和,好似睡着了一般。
弓玉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想到当年那样惊才艳绝的虚渺剑仙,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不免心底唏嘘,叹了口气道:“大尊,人总要向前看的。而且若您修了无情道,想来容祁便不会再缠着您不放了。”
裴苏苏眼眶通红,“弓玉,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是。”
弓玉离开后,裴苏苏俯下身,握住闻人缙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旁,却感受不到半点温度。
“师尊,我可能无法为你报仇了。”
本想借助诛邪雷的力量杀了容祁,可找了这么久,根本找不到羊士和邪妖珠的下落。
而她身上又有容祁留下的精神印记,一旦修炼,便会被容祁察觉。
现在的她,看不到任何复仇的希望,反倒日日夜夜被困于过去的噩梦中走不出来,迟早会滋生心魔。
“难道,我只能忘了你么?”
衣裙散落,一只纯白的猫妖跳到床上,轻轻窝进床上青年冰冷的臂弯中,卷起尾巴遮住自己的身形。
裴苏苏回想起许多事情。
想起当年她在街边被闻人缙救下,与他四处历练。他教她读书习字,教她观天象,辨善恶冷暖。他们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地方的日升日落。
想起后来在琉光峰上的日日夜夜,他对她无底线的维护和纵容。
还有他们离开苍羽剑派游历的日子,在不仙峰结侣,在凤凰秘境中经历的生死一线,百年后好不容易才重逢,最终却还是分别……
低低的呜咽声在洞府中传开。
在外面的弓玉听到声音,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直到天色暗沉下来,他才看到裴苏苏一步步从洞府中走出来,红肿着眼,目光空洞地看向前方,神情称得上彻底绝望后的死寂。
不用多说,弓玉已经知道了她的决定。
容祁从魔域回来,换回了他从前的装束,一身毫无装饰的黑衣,愈发衬得他俊美面容白无血色,柔顺乌发只以朱红的镇魔绫束在脑后。
他也不再刻意模仿闻人缙的神情,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冷戾厌烦的模样。
在寝殿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裴苏苏回来,容祁忍不住站起来,可转念想到,她办正事时自己过去打扰会让她心生不喜,又耐着性子重新坐回去。
月上中天,外面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容祁墨眸亮起,走到门边迎接。
外面的人看到殿内燃着烛火,应当知道是他回来了,可脚步却没有半分迟疑,如常地迈过门槛。
看到裴苏苏进来,容祁握了握拳,忐忑抬眸,仔细打量她的神情,生怕在她眼中看到厌弃。
可她连半分情绪都无,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就移开视线,仿佛他只是个不相干之人。
容祁眉心拧起,心下觉得奇怪。
前些日子裴苏苏同样冷淡,但他能感觉得出,那是强咽下无可奈何的仇恨不甘,将汹涌波涛都藏在寂静表象下,伪装出的冷淡。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几乎当他不存在的淡。
她不那么恨他了,容祁明明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可不知为何,她这样的变化,反倒让他心生恐慌。
“我,我这几日回了趟魔域。”容祁抬眸看向她,舔了舔唇主动开口,但没提自己做了什么,怕惹她厌烦。
裴苏苏淡漠的视线望过来,“嗯”了一声。
“我做了你喜欢吃的菜,要不要尝尝?”
容祁本以为,她会态度强硬地拒绝,或是像那日一样讥讽他。
可裴苏苏只是平静摇了摇头,说自己辟谷,不愿吃东西。
之后,她便回到内室,盘膝坐在床上,闭目调息。
几日下来,裴苏苏的态度愈发让他觉得奇怪,心中疑惑不停扩大。
一开始容祁还隐约能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排斥,到后面,他几乎忍不住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已经放下了对他的仇恨。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她突然的变化让容祁感到不安,忍不住召唤水镜,联系上虬婴。
虬婴前几天刚送走暴怒的魔尊,本以为他有段时间都不会联系自己,没想到会突然感应到召唤,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
“魔尊有何吩咐?”
容祁坐在桌前,左边手肘撑在桌上,扶着额头,“之前无比痛恨你的人,忽然可以平静地与你对话,宛如失忆了一般,你有什么猜测?”
虬婴没明白他的意思,眨了眨眼试探问道:“难不成是在伪装?”
“不可能。”杀夫之仇哪有那么容易伪装,容祁毫不犹豫否认。
“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异常的地方?”
容祁长眸微眯,仔细回想这几日裴苏苏的所作所为,“几乎没有情绪波动,像傀儡。”
透过水镜,虬婴鼓起勇气偷瞄了一眼容祁,明显看到他面上的疑惑不解。
能让魔尊如此在意的,除了那位不做他想。
这些变化太过虚无缥缈,虬婴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特别的事。
他还是觉得,许是魔尊多想了,可这句话又不敢直说。
就在虬婴琢磨着如何在不惹怒魔尊的前提下,说自己毫无头绪时,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像傀儡一般没有情绪波动的人,他不是曾经见过一个吗。
而且裴苏苏还和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虬婴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对,脑后冷汗遍布,深吸一口气急忙说道:“属下猜测,她许是在修无情道。”
容祁冷沉的视线望过来,“何为无情道?”他以前没当过灵修,不懂灵修弄出来的这些道是什么。
虬婴顶着压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当初的凤凰妖王,修的便是无情道,无笑无泪……无爱无恨。”
他越说到后面,声音就越小。
容祁眸光倏然收紧,放下左手,身子坐直。
无笑无泪,无爱无恨。
那当初凤凰妖王抢夺秩序石时,用来对付他的凤凰泪,是哪里来的?
裴苏苏也会像她一样,变成毫无感情之人吗?
虬婴大概能猜到容祁的想法,慌慌张张说道:“魔尊莫急,她应该修无情道不久,并不会这么快就彻底断绝爱恨,只要不让她继续修行,慢慢就会恢复从前……”
话还没说完,水镜联系就被迫中断。
容祁顾不得考虑裴苏苏不喜自己前去打扰,身形一闪,瞬间消失在原地。
她若是修了无情道,那他怎么办?
难道要他抱着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人生活一辈子么?
他要的又不是她的身子。
容祁在裴苏苏身上留下了自己的精神印记,感知到她的位置,立刻来到主殿外面。
守在外面昏昏欲睡的小妖正提起精神,准备高声提醒,被他用法术噤声,禁锢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
容祁站在门口刚抬起脚步,恰好听到里面传来的谈话声。
“苏苏在内殿修炼,没问题吧?”阳俟问道。
回答的是弓玉:“大尊现在修的是道心,并非灵力,应该不会被那人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