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他们就会结侣,签下结侣契约,结出情人扣。
从此以后,他们便是互有感应的道侣,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时日渐久,裴苏苏总会忘记闻人缙,只记得他。
只要一想到这些,容祁最近的疲累全部一扫而空,心中某个角落隐隐发烫,满腔心神都被期待和兴奋占据。
他活这么久,少有如此快活的时候。
裴苏苏入定之后,容祁悄悄离开寝殿,最后检查了一遍明日需要用到的所有东西,确认不会出任何纰漏才离开。
如今已经入夏,夜晚的天空缀着明亮的星子,四周传来阵阵虫鸣,迎面吹来的风温暖干燥。
容祁独自走在拐绕的廊道上,轻快脚步声回荡,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到寝殿。
裴苏苏仍旧坐在原地没动,容祁支着下巴安静望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提前设下禁制,等着闻人缙出现。
可等了大半个时辰,都没等到闻人缙出来。
是不愿意看裴苏苏与他结侣,所以才选择逃避么?
容祁并未将此事太放在心上。
结侣当日,坐在床上闭目调息的裴苏苏,被容祁叫醒。
“苏苏,时辰到了。”
垂睫避开他灼灼的视线,正欲起身下床,却被他叫住。
“等等。”
裴苏苏冷眸看他。
容祁让人抬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结侣时要穿的金色祭衣,绣着繁复古朴的纹路,像是从远古时候留下的阵法。
据说只有穿上这件衣服,结侣双方才能受到上天的祝福,恩爱甜蜜,不离不弃。
“苏苏,换上这件衣服吧。”
容祁自己已经提前穿好了华丽繁复的金色祭衣,乌发整齐地束在脑后,只有两绺发丝垂在脸侧,柔和了他本身的煞气。
绣着暗纹的衣襟半遮住白皙锁骨,喉结锋利,依旧是年轻俊美的少年模样,正温柔地与她说话,好似生怕声音大点会吓到她。
小妖退到外面,裴苏苏深吸一口气,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拿起那件衣服。
容祁放心地离开。
殿内只剩下裴苏苏一人,察觉衣物入手觉得格外顺滑柔软,用指尖摩挲了下,才发现这衣服竟是用无比珍贵的云天缎织就,虽是现赶制出来的,上面的花纹却极其精巧细致,明显费了心思。
穿在身上,妥帖合身,分毫不差。
走出寝殿,等在门口的容祁朝她伸出手。
裴苏苏将冰凉的手放进他手里,只当这是一场虚幻的梦。
“走吧。”容祁握紧她的手。
晨光熹微,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碧云界东面的不仙峰。
一众魔王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敲锣打鼓十分卖力。
只因他们见护法虬婴表现得极为开心,既然揣摩不透魔尊心思,跟着护法学总归没错。
而步仇带队的众妖,则是都丧着脸,死寂一片,宛如送葬队伍。
无人不知,苏苏大尊并非自愿与那魔头结侣,只是真正的尊夫性命被魔头拿捏着,不得不暂时妥协罢了。
登上四季如春,葱茏翠绿的不仙峰峰顶,开始了冗长复杂的结侣流程。
祷告天地,上启真神……
站在熟悉的地方,脑海中涌现出当年与闻人缙在这里结侣的情形,又想起他那日血流如注毫无生息地躺在地上,如今却昏迷濒死再也醒不过来,裴苏苏心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
她本想着忍一忍就过去了,没必要惹得容祁不快,徒增是非。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往回忆与眼前情形重叠在一起,她实在克制不住内心翻涌的不甘和恨意。一颗心好似被细细密密的丝线缠裹,那些线纵横交错,一点点勒进肉里,让她呼吸都不顺起来。
握着她手的容祁,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凑近裴苏苏,用气息声问道:“怎么了?”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容祁差点以为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她的手,而是一块冰,永远都捂不化的冰。
对上裴苏苏微红的双眼,他眼皮跳了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裴苏苏同样压低声音,尽量不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他难堪,免得他发疯,“我有些累了,能尽快结束么?”她到底还是坚持不下去。
容祁的笑僵在脸上,睃巡一番她面上冷漠神色,隐约猜到几分,心不断下沉。
紧了紧手心,声音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甚至是祈求,“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
裴苏苏一言不发地盯着他,桃花眸冰冷,眉心越皱越紧,无声地给他压力。
容祁便知道了她的答案。
咽下喉间苦涩,握着她的手忍不住收紧,他对司祝道:“取消这些繁琐的步骤。”
正站在香案前,对香炉念念叨叨的司祝猛地听到他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浑身一个激灵,后背浮起冷汗。
待听明白他的话,司祝依然没有放松,打起十二分精神,战战兢兢问道:“魔尊的意思是?”
“直接结侣。”
司祝不敢探寻他和裴苏苏之间的微妙气氛,忙不迭点头,“好好,小人这就拟写结侣契约。”
虬婴本能觉得事情不对,悄悄往人群里躲了躲,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偏还有脑子蠢笨的,在这时候还敢大放厥词,“要我说,你们妖族和我们魔域结亲,干嘛遵循人族的结侣方式?麻烦又复杂,还不如直接进帐子合修来得实在,你们说是不是?”
他说完,意有所指地猥琐大笑,却没有一个人接话。
整个山头鸦雀无声,连风都好似凝固。
正在书写结侣契约的司祝听到那人的话,手下猛地一抖,在纸上留下一大片墨迹。
他不敢回头看那道仿佛将自己整个人盯穿的可怖视线,连忙将纸收进芥子袋,重新拿出一张,强逼着自己专注去写,眼睛瞪大,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一般。
对上妖族众人仇恨愤怒,几欲喷火的眼神,说话那人总算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笑声越来越干,渐渐消了下去。
这下,整座不仙峰彻底静下来,气氛诡异,剑拔弩张。
好些魔域的人都暗暗与那人拉开距离,生怕到时被魔尊迁怒。
重新写好确认无误,待纸上墨迹干燥,司祝转过身看向容祁,光顾着后怕,支支吾吾地,半天没说出完整的话来,“请两位,签结侣契,契约。”
容祁阴冷的视线从他身上扫过,拉着裴苏苏来到案前。
结侣契约不受规则束缚,只是一份毫无效用的书面约束,可容祁看到上面写着的“永结同心”,心还是控制不住地快速跳了跳。
大致扫过上面的内容,即便不细看,裴苏苏也知道都写了什么。
她闭了闭眼,按下复杂情绪,提笔写下自己名字。
容祁在另一角,郑重无比地写下“容祁”二字。
仅仅是看到他们的名字排在一起,都让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满足喜悦。
放下笔,见裴苏苏多望了两眼自己的字迹,容祁呼吸滞住,身子下意识绷紧。
这是他刻意模仿闻人缙的字,练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可就算他再怎么努力模仿,还是能看出差距。
裴苏苏的视线从他的字上移开,蹙眉望过来那一眼,明明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却让容祁觉得窘迫难堪,自惭形秽到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他脸色发白,像是心虚又像是不甘,忍不住低声辩驳:“我没学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听到裴苏苏冷笑了一声,透着嘲讽,随着风声送入耳,让他雀跃的心情如遭冷水当头浇下,顿时冷却。
“结情人扣。”
司祝这句话,暂时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尴尬。
容祁褪下自己手上戴着的玉镯,墨眸紧张地看向裴苏苏。
上次,她一直不肯摘下自己的镯子,他担心这次她更加不配合。
可这一次,裴苏苏很干脆地就将情玉镯,从白皙细腻的手腕上褪了下来,交到他手中。
容祁松了口气,左右手分别拿着他们的玉镯,白色的镯子一大一小,一只晶莹润泽,一只黯淡无光。
裴苏苏温养许久,才终于将情玉温养成玉镯戴在手上,后来一直忘记摘。
只是自从得知了容祁的真实身份,她的情玉镯,便不似从前那么剔透了。
将两只镯子扣在一起前,容祁的视线不停往天边飘,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裴苏苏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乌云密布,阴沉沉的天色,大致猜到他的想法,更觉可笑。
他期盼的那些东西,怎么可能会出现?
容祁强装出毫不失落的模样,蕴起力量,期待地将两只情玉镯交叠扣在一起。
情玉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却没有打开。
容祁眸光收紧,顿时愣在原地。
饶含阳俟等人面面相觑,奇怪地看向那边。
弓玉细想了想,率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与身旁步仇对视一眼,彼此心下都有了猜测,但没有挑明。
阳俟碰了碰步仇的胳膊,小声问道:“怎么回事啊?”
“回去再跟你解释。”
听到那道磕碰声,虬婴心里也跟着重重一颤,在他犹豫要不要提醒魔尊时,就见容祁又试了一次。
玉镯碰到一起,依然没有打开。
容祁犹不死心,下颌绷紧,一次次继续尝试,不停传来清脆悦耳的声响。
有人喃喃道:“情玉是不是坏了?”
“坏你个头,这是因为情玉特殊,只有两情相悦……”那人看了眼容祁难看的表情,剩下的话咽进肚子里,没敢说出来。
容祁猜到什么,脸上血色顿失,眸光越来越沉,拿着玉镯的手都在颤抖。
最终,两只玉镯轻轻撞上,分明没用多大力道,镯子却轰然碎裂。
玉镯碎片砸在地上,哗啦啦崩得到处都是。
一些飞出的碎片划破指腹,有殷红的血渗出,容祁却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只死死盯着地上碎片。
突如其来的异动,让许多人都下意识“嘶”了一声。
容祁红了眼眶,漆黑瞳仁颤动,充斥着不敢置信。
看了许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抬眸,看向一旁站着的裴苏苏。
对上她漠然的双眸,心上仿佛被狠狠一刺,无尽酸涩痛苦涌上来。
容祁苍白的唇颤了颤,却因为哽意,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原来她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才会毫不反抗地将镯子交出来。
“我可以走了么?”裴苏苏仿佛没察觉到他的失望,冷冰冰问道。
深深凝望着身前人,容祁紧攥的指骨泛白,喉咙发涩。
良久,他艰难点头。
裴苏苏毫不留恋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步仇和妖族众人也离开了这个地方。
像是所有人陪他演了一场闹剧,如今闹剧结束,热闹就该散了,只剩下冷冰冰的现实。
无人在乎他心中如何想,如何失落,如何痛苦。
他们走后,不仙峰上显得空旷许多,只余魔域众人,静得落针可闻。
他们就算再蠢,也能看出魔尊心情不好,各个好似鹌鹑,没一个人敢在这时候贸然开口,触他霉头。
容祁独自一人在原地垂首站了很久。
直到夕阳渐落,天色昏暗,他才弯下腰,将地上的情玉碎片逐一捡起。
锋利碎片划破指腹,更多鲜血洇出,可这点疼,哪比得上半分心里的痛。
那些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碎片,也被他收集起来,格外珍惜地握进手心。
捡完碎片,容祁没有起身,抱膝蹲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握得太过用力,碎片几乎要扎进肉里,滴答滴答的血不停落下,在地上砸出一朵朵刺眼的血花。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一直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虬婴与几个魔王用眼神交流一番,鼓起勇气,悄悄飞到近前,正准备问魔尊,接下来要不要回碧云界。
结果一抬头,却见容祁正无声流泪。
虬婴大惊失色,愕然地从半空中跌了下去,摔在地上。
第81章 逼问
蹲着的容祁抬眸望过来,眼眸赤红。
对上他阴冷可怖的眼神,虬婴连忙低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借着摔倒顺势跪下,嗫嚅道:“魔,魔尊。”
虬婴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完了,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之前自己数次办事不利,这次又看到魔尊脆弱的一面,虬婴心都凉了半截,觉得以魔尊暴戾的性格,他这次怕是会死得很难看。
容祁掀唇,冷声道:“滚。”
声音沙哑毫无温度,却并无杀意。
顾不得细想容祁的“仁慈”来源于何处,本以为必死无疑的虬婴捡回一条命,不敢耽搁,连忙后怕不已地应下,“是,是,属下这就滚。”
他战战兢兢往后退。
背后传来的视线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虬婴生怕那人一个不高兴突然反悔出手,屏息提心吊胆了一路,额头冷汗滚落也顾不得擦。
终于退出去老远,虬婴给一众翘首以盼的魔王使了个眼色,赶紧带他们往不仙峰山下走。
快要走出容祁视线范围,虬婴刚松了口气,就听到人群中传来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吓得他心跳都差点骤停。
反应过来出事的不是自己,虬婴和其他人朝声源处望去。
就见某个魔王痛苦地捂着嘴,鲜血不停从指缝溢出,刚才的凄厉惨叫是他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他身前地面上,落了一块小巧柔软的部位,血淋淋的,如同刚死的青蛙一般,还在痉挛跳动个不停。
正是之前猥琐地说“进帐子合修”那个魔王。
虬婴大致扫了眼就收回视线,心下了然。
他看向其他震惊之下被钉在原地的魔王,压低声音骂道:“都看什么看,别打扰魔尊修炼,赶紧滚赶紧滚。”
虬婴当然不敢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说出去,这件事注定要烂在肚子里一辈子。
魔尊怎么会哭呢,肯定是他今天没睡醒看错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