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庆沉吟片刻:“李兰,我们自己也是为人父母的,失去孩子有多难受,谁比我们更清楚呢?这些年,金生和他媳妇虽然很少提起,可时不时神不守舍的,我看了心里也不舒服。这是他们最后一个机会了,就当让他们试试,真不行的话,也让他们死了心。”
李兰垂下眼,眼底的皱纹在此时看起来格外明显。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她鼻子一酸,悲从中来:“要是我们家淑雅还活着就好了,虽然这样说不好,可如果他们一家四口真的团聚了,倒显得我们更可怜。”
陈有庆叹了一口气,将妻子搂入怀中:“淑雅是这么善良的孩子,她要是活着,也会做和我们一样的选择。”
当天晚上,陈有庆就约了曾家人,来自家小聚。
陈淑雅去世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碰面。
曾金生与吕雪洁带着曾湘过来,手中提了些水果。
李兰赶紧迎上去:“大家都这么熟了,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
“应该的,应该的。”吕雪洁笑着。
一桌子的好菜都已经准备好,陈有庆和曾金生一人面前搁着一个酒杯,还没开始吃菜,就已经喝上了。
吕雪洁帮李兰拿碗筷的时候,曾湘进了陈淑雅的房间一趟。
这屋子已经许久没人住了,可房间里的摆设却与陈淑雅离开之前一样。
曾湘拿起书桌上摆着的照片。
那是一张黑白的照片,陈淑雅明眸皓齿,整个人是意气风发的。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神充满着坚韧,有正气也有傲气,让人不自觉被她感染。
曾湘从小就与陈淑雅是很好的朋友,过去两个人一起上学,下课的时候俩人也是一块儿走,有时候上曾家吃饭,有时候来陈家吃饭。俩人是发小,是最好的姐妹,彼此之间有说不完的话。
陈淑雅要下乡做知青的前一天,曾湘哭红了眼睛,她担心好友会在农村吃苦受累。可没想到,陈淑雅却只是仰着下巴,用坚定的语气告诉她,这一趟下乡,自己是要为农村做建设的,不做出个成绩,坚决不会回城。
曾湘相信以她的能力,不管在哪里都能有自己的一片天。她静静地等着,等着好友归来的那一天,却不想等到的是陈淑雅入狱的消息。
直到现在,曾湘还是没法接受陈淑雅已经不在人世。
想到这里,她不由揩了揩眼角的泪。
“淑雅在鹫山村的朋友说,她是一个很优秀的知青。不管在哪里都很受欢迎。虽然她走得不光彩,可我相信,其中肯定会有缘由。那是我们大家都不知道的真相,我和她爸爸能做的,就只有相信这个孩子。”
曾湘好不容易忍回去的眼泪又冒出来。
她红着眼眶,握住李兰的手:“干妈,你能想开就太好了。”
吕雪洁也很动容,同为母亲,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朋友心中想的是什么。那时陈淑雅结婚的消息刚传来时,陈有庆和李兰很气愤,与她脱离关系,之后又是陈淑雅被公安抓获,一个个打击接踵而至,他们真担心这老俩口过不去。
可没想到,他们竟然放下了。
此时李兰的嘴角带着笑意,眼底却仍旧闪着泪光,可无论如何,这神色告诉吕雪洁,她仍旧以陈淑雅为傲。
“干妈,你说淑雅在鹫山村的朋友?”直觉告诉曾湘,是这个人让他们走出痛苦与折磨。
李兰点点头,将周秀秀介绍了一番。
吕雪洁听着李兰说的话,只觉得那是一个周到贴心的孩子,眼底多了几抹欣赏。
然而她没想到,下一刻,李兰又说出一个惊人的消息。
“秀秀的丈夫年轻有为,从部队转业回来,现在是派出所的所长。我和老陈一眼看见他,就觉得这孩子特别眼熟。”李兰握着吕雪洁的手,严肃地说,“我们觉得他长得跟湘湘很像。”
她这一字一顿,语气格外凝重,话音刚一落下,饭桌边传来“砰”一声脆响。
曾金生的酒杯猛地掉下,碎了一地。
他慌乱地蹲下来整理,双手不住地颤抖。
吕雪洁几乎没办法再镇定,她的嘴角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李兰,这可不能开玩笑。”
许久之后,他们听见陈有庆开口。
“老曾、雪洁,我和李兰怀疑那个年轻人可能就是湘湘的亲生哥哥。”
那股莫名的心慌感顿时袭来,曾湘紧张地跑到陈有庆面前:“那我哥哥——我哥哥现在在哪里?”
……
裴希平没睡好。
无形之中仿佛有一股力量,让他彻夜难眠。
这一宿,他望着窗外,眸光深沉,可感觉到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时,眉心又逐渐舒展开来。
好在她睡得安稳。
天逐渐亮了,太阳挂上树梢,裴希平揉揉太阳穴,从床上下来。
而这时,一位下属跑过来,重重地敲门。
裴希平打开房门,对方凑到他耳边说了几句。
他的神色变得冷峻。
外头一道声响传来。
“希平啊,娘收拾了行李,给娘腾个屋,以后咱一家人一块儿住!”
第57章 好汉不吃眼前亏
裴希平站在墙角, 目光沉静地望着不远处。
张莲花手中提着大袋小袋的行囊,就连腰上都系着个包裹,她走得很急, 脚下一个踉跄, 不由东倒西歪的,人刚一站定,视线扫到裴希平,眼珠子一转,望向边上一个女同志。
“同志,你也住这个大院,应该是派出所公安同志的家属吧?”
“您是?”
“我是裴所长他娘!”张莲花嘴巴一咧,挺着胸脯说道,“你们裴所长让我搬过来住, 以后就让他媳妇伺候我了!我这大半辈子过得不容易啊, 他爹走得早, 四个孩子都是我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
“你怎么来了?”裴希平走过去, 冷淡地打断她的话。
被张莲花拦下的女同志笑容满面:“裴所长,你母亲也要搬过来住了吗?这挺好的,食堂里的小菜比较清淡, 阿姨肯定能吃得惯。”
“你误会了。”裴希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头对张莲花说, “我要去所里,秀秀要出门联系托儿所的事情,没时间接待客人。”
“自家人,接待啥?”张莲花笑着睨了他一眼,也没喊人帮忙,扛着行囊就往裴希平出来的方向走。
那应该就是他家了。
可没想到, 她还没走几步,周秀秀就从屋里出来了。
周秀秀关上房门,扫了她一眼:“老太太怎么来了?我们都要出门了,你请回吧。”
周秀秀是被张莲花尖锐的声音吵醒的。
她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双手捧了几把清水洗漱一番,直接出来,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
张莲花本来脸上还挂着笑容,一看见周秀秀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立马竖起眉:“这是咋了?我大老远过来,你们连请我进去喝杯茶都不肯?”
她嗓门又高又亮,中气十足,话音未落,整个大院都听到这声响。这会儿大家都刚起床没多久,正要出门去上班,一些双职工家庭还是领着孩子一起出门的,听见张莲花闹成这样,陆陆续续就围上前来。
见来的人多了,张莲花有了发挥的余地,她把包裹和行囊往地上一丢,理直气壮地走到裴希平面前:“希平,村里啥条件你也知道,现在娘的日子过不下去了,赶来投奔你,有啥错?你从小就是娘拉扯大的,你的性子娘最清楚,对家里人上心得很!是你媳妇吧?她不让你来老家看我,是不?”
裴希平面无表情:“秀秀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大家都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这事态发展。
谁不知道新上任的裴所长对自己媳妇有多好啊,听说他刚来办手续那天,不少年轻女公安都想要认识他,可他在向大家自我介绍的时候三言两语就介绍了自家的情况——一个妻子,两个孩子,完完整整的一家四口!
后来听说他过去是农村人,因为在部队发展得好,立下大功,转业之后才被分配到这里,大家便猜想,他的农村媳妇能体面到哪里去,肯定是个没文化的粗人。
可没想到,裴所长的媳妇不仅长得漂亮,谈吐也很好,周身上下散发出的是文化人的气质,两口子简直是郎才女貌,格外般配。
因为之前无数次被自己的想法打脸,这会儿大家便不敢轻易下什么结论。
毕竟裴所长和他媳妇的为人都不错,不像是过上好日子后就忘本的人。
然而正当大家保持沉默与中立之时,张莲花却又开始咄咄逼人:“希平,你娘今天就把话放这里,我就是要搬过来和你们一起住!你媳妇要是不同意,那我就去找你们领导,看看领导管不管事!”
张莲花听说过,城里在单位工作的人最怕领导,一个不小心,领导出面教育,给他们扣个罪状,前途就好不到哪去了。
她信心十足,身子佝偻着,眼底闪过一道冷意,非要逼裴希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同意她住进来。
可没想到,裴希平语气坚决:“我不同意。”
张莲花一愣:“你说什么?”
“不用问过秀秀了,你要搬进来,我第一个不同意。”裴希平静地说道,“想要找领导,你请便,但在这所里我是最大的领导。你要是想让上头管事,那就坐车去市局,看看市局的领导愿不愿意为你做主。”
他眸光很沉,声音冰冷,说话时目光直视张莲花,眼神没有任何闪躲瑟缩的意味。周秀秀看着他挡在自己面前的样子,眉心逐渐舒展开。都说苦媳妇终于熬成婆,而后再站在婆婆的立场上过几年舒心日子,婆媳之间仿佛天生就是出处于敌对关系,裴希平直接在张莲花面前表示自己的态度,是不愿意她被人议论。
他话一说完,转头牵住周秀秀的手:“还要不要回家拿东西?”
周秀秀笑着摇摇头:“钱已经带出来了,我先去托儿所交费。”
“好。”
两口子说话时轻声细语,二人携手离开,眼底只有对方,连余光都不愿扫张莲花一眼。
之前围在一旁的人也有眼力见,没多议论,更没逗留,大家纷纷散开来。
张莲花被留在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直到她确定他们真不打算理会自己时,才尖声道:“给我站住!”
这一声响,让本欲散开的人都顿了顿脚步。
张莲花跑上前,目光凶狠,手指几乎要往他的鼻尖戳:“我生你养你不容易,只不过要搬进城里和你们一起住,你就给我脸色看?裴希平,你这翅膀是长硬了!”
她尖锐的嗓音仿佛要划破人的耳膜,一只手刚要去拧裴希平的耳朵,就被他一把握住。他不耐地挡开她的手,刚要说话,却听边上人终于开始议论自己。
“不是说裴所长的母亲一个人辛苦拉扯孩子们长大吗?应该很不容易才是。”
“其实让老人家一起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裴所长为什么不同意呢?”
裴希平不愿意让周秀秀陷入是非之中,可她又何尝不是呢?家里的事情本没什么好向外人说的,可张莲花就是仗着这一点,笃定他不会与自己计较,所以才将这事闹大。
由始至终,裴希平就没做什么对不起家里的事情,凭什么被人指指点点?
周秀秀不乐意了,走上前去:“老太太,你故意颠倒是非黑白,这就不对了。你说自己辛辛苦苦扛着这个家,但据我所知,在部队还没有误会希平牺牲之前,你是拿他的全部津贴照顾一家大小的。那时希平的津贴不少,我一分钱都没见着,你自己每天打肉,吃得满嘴都是油,连带着你疼爱的女儿和外孙子都长了不少肉,我有没有说错?”
当初原主的所作所为虽让人看不起,但张莲花这个当婆婆的也确实是刻薄。周秀秀并没有接收到太多原主的记忆,但光是从村民们的反应看来,就能推断出当时原主带着孩子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小年和小碗是希平的亲生孩子,你的孙子。可那两个孩子在你家时饿得跟什么似的,连吃口白面馍馍都不敢,你说是因为什么?”
周秀秀嘴皮子利索,每次都让她连反击之力都没有。可张莲花以为换了个新地方,为了注意影响,周秀秀不敢对自己太厉害。
可没想到,她竟猜错了。
周秀秀哪管什么叫恶劣的影响,在她看来,家丑不可外扬是真,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也是真。眼看着张莲花都蹬鼻子上脸了,她难道还要一再退让?
见张莲花被自己气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她又冷声道:“我后来才知道,趁着我去上工,你就把小年和小碗关起来。不是打,就是骂,威胁孩子做一些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这么阴毒的奶奶,我还是头一回见,都这样了,还想住我们家来,让我们孝敬你?省省吧,我不拿扫帚赶你出去,都是便宜你的。”
周秀秀的声音清清朗朗,每一句话都不含糊其辞,正是因为所有的经历都是真实的,她才没有任何犹豫,一字一顿,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裴希平摊上这个母亲,孩子们摊上这个奶奶,算是他们运气不好,但若忍气吞声,就不是他们俩口子的行事风格。
“你还打过小年和小碗?”裴希平的眸光在听见周秀秀说完这话之后,骤然冷下来。
他沉声,眼中闪过一抹怒气,薄唇抿成一道直线,下颚角绷得很紧。
张莲花被他的气势一惊,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直到那冰冷的气场几乎要将自己吞噬,她才吞了吞口水,眼睛一瞪:“打孩子咋的了?哪个孩子不被打?”
裴希平的双手在裤缝边握成拳。
小年与小碗是他们疼爱的孩子,他们乖巧懂事,从不会提任何无理要求。过去裴希平以为是周秀秀带得好,可后来,他意识到,是孩子们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让他们不敢出声,只能默默消化所有的恶意。
不管是孩子们的亲生母亲还是张莲花,她们对孩子们造成的伤害都是不容忽视的,若不是周秀秀来到这里,代替他照顾他们,恐怕他现在还不一定能看见自己的孩子们如此可爱活泼的一面。
“你们先去所里。”裴希平的喉结滚了滚,再出声的时候,只是用低沉的声音对几张眼熟的面孔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