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将四团长手中的电话筒拿了过去。
霍温南在四团长先是震惊,然后又有几分尴尬和不好意思的眼神当中,将电话筒放在了耳边。
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头,但是并没有多生气,而是轻嗤一声,清冽的声音响起,一字一句道:“孙团长这个语气,看来是笃定今年不可能下暴雨,也不会修建水库了。”
孙景发听到这个声音先是一愣,因为这个声音清冽,富有磁性,并不是四团团长的声音。他很快反应过来说话的人是谁了,在这个时候会这么跟他说话的人,只有霍温南。
而且这个声音,他确定是霍温南没错了。
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与慌乱,但是很快又冷静下来了。正如他所说,他是白龙江人,从小在白龙江长大,对白龙江比霍温南这个毛头小子不知道了解多少,不止是他看不出来今年白龙江会下暴雨,就连他们村的老人也都说今年要小心的是干旱,而不是洪水。
就算刚刚他说的话不客气,但那又怎么了?
霍温南还能拿这事去告状不成?
孙景发淡定下来,说道:“是温南啊,你也别怪我刚刚说的话不客气,我话虽然说的不好听,但我说的可是实话,我早就说过了,我可以拿我孙景发的名声担保,今年绝对不可能发生洪灾。”
“你也别怪四团长,你们姜团长听你的,任由你胡搞,可四团的产量还没完成,要是再腾出人手去修建那什么水库,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行了,该说的我也都跟你说了,你执意要修建水库,我也拿你没办法。不过修建水库也算是一件好事,防患于未然吗,说不定再过个五年十年的,白龙江就还真就有了洪灾,被你撞上了呢,是吧哈哈?只不过今年你们五团这么一搞,产量肯定是跟不上了吧,可惜啊,今年上头可是比往年多了几个名额的,完成了指标就能拿到新机器,你们五团注定是拿不到了。不过也没事,你们姜团长都习惯了。”
孙景发笑出声来。
霍温南的面色很冷,握住话筒的手紧了紧,冷声道:“五团就不牢孙团长费心了,孙团长管好自己的一团就行。孙团长的手再怎么长,也就只能到四团了。”
四团长有些尴尬,奇了怪了,他可是上过前线杀过敌人的,可在霍温南面前,偏偏觉得还没有他的气场强大。
霍温南这小子,这么年轻就有这种气场,再加上这雷霆手段,只怕将来不靠家里,将来也是前途无量啊。
他其实也挺想笼络霍温南的,霍温南将来肯定能有大作为。可是现在么——他也是不得不听孙景发的啊,别说他看这个天气也不像是会下暴雨的,孙景发又送给他一台自动收割机,他能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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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景发听到霍温南的话,知道霍温南是在讽刺他手长,一个一团不肯修建水库还不够,连着二团到四团也跟着他一起不肯修建水库了。
的确,这都是他跟另外几个团长商量好了的。但是孙景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什么今年要发洪灾,都是无稽之谈,他制止这种行为又怎么了?现在是农忙时节,难道他们不应该多为国家打点粮食?
至于有人说他是因为跟姜胜利不对头,所以故意不配合,那可就说错了。他跟姜胜利不对头是一回事,修建水库又是另一回事,要是他觉得今年有发洪灾的势头,就算是不用霍温南开口,他自己都会去组织修建水库。
孙景发笑笑:“话也不能这么说的,我只是跟各位团长分析了一下我的看法而已,至于他们到底该怎么做,还不是得看他们自己怎么额决定的?温南啊,作为你爷爷的老部下,当初我跟你父亲也是战友啊,按辈分你也该叫我一声叔叔,我作为叔叔,可是要再提醒你一句,别到头来白忙活一场,你们五团产量没抓上来,到时候姜胜利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听你的了。”
“有空替我向你爷爷和父亲问一声好,我……”
话还没说完,霍温南就已经把电话给挂断了。
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孙景发把话筒拿到面前看了看,嘟囔了句:“这臭小子,脾气跟他老子一样大,当初光着屁股的时候我可还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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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谋长,咱们现在去哪儿?”邓进步快步跟在走在前头的霍温南身后。
霍温南身高腿长,走起路来很是快,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听到邓进步的问话,步子顿了一下,然后说道:“去附近的村子里看看。”
纵使一团、二团、三团、四团不配合修建水库,可这个水库还是必须得修建的。兵团不肯派人去修建,那他就只能去做附近村民的工作了。
只要这些村民们愿意配合修建水库,哪怕到时候发了大水,村民们也能免灾。至于这几个兵团……
霍温南已经多次提起过这个问题了,他们仍然不肯相信,那就得自己承担后果。
各个村子的粮食指标比起兵团要低许多,所以村民们每年的麦子收割季要比兵团短一些。麦子收割完之后还得种玉米和大豆,但是这工作量不比收割麦子,还是可以腾出人手来的。
几个村子各腾出一些人手来,再一起修建一个水库。水库不像是他们兵团修建的那么大,主要是为了在暴雨时保护这些村子的村民们就行。
但是那些村民们会不会配合,那就不好说了。
但无论如何,得去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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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板凳自从动了手术之后,到今天伤口都恢复的不错,也没有别的并发症。
在卫生所住了三天之后,黄春菊提出要回家了。因为板凳现在的身体也慢慢好起来了,回家休养和去卫生所休养的区别不大,总是在卫生所住着,太过于麻烦大家了。
就说这吃住吧,这几天她和板凳都是在陈月芬家里吃的,住则是住在病房里,她又拿不出多余的钱来,除了‘感谢’二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感谢了。
温粟粟问了板凳的意愿,见他也想要回去之后,也没阻拦,给他们开了出院证明。他们兵团卫生所的卫生员虽说不多,但是还是比较正规的,毕竟一个兵团就有一千多号人,常年住这里,谁能没有个头疼脑热的?该有的设备都有。
走之前,黄春菊特地去感谢了姜团长。
办公室里,黄春菊拉着姜团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歌颂着姜团长助人为乐,学习雷锋同志精神的美德。
要知道,有些农村妇女在‘哭’这方面,的确有两把刷子。她们有多钟哭法,有时候哭起来像唱歌。
说起这事来,温粟粟想起以前她们家一个她应该叫太奶奶的远房亲戚去世了,她跟着父母去那边参加葬礼,结果就看到老太太的几个女儿哭成一团。
哭得像唱歌,嘴里还得念念有词。
旁边还有人说:“这家的大女儿哭得蛮好听的。”
年幼的温粟粟:“????”
小问号你是否有很多小粟粟???
黄春菊显然把这门绝技练的很好,温粟粟看着姜团长有些尴尬,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制止的样子,别过脸去,没忍住笑出了声。
姜团长见温粟粟幸灾乐祸,朝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赶紧把黄春菊拉走。心意他知道了,但拉着他哭是什么意思?
温粟粟走上前来,拉住黄春菊,说道:“黄婶,好了好了,可以了,你的心意姜团长已经知道了。你快别哭了,你要是再哭下去,别人还以为咱们姜团长欺负你了。趁现在太阳不大,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待会儿就该热起来了。”
黄春菊就没再哭了,抹了一把眼泪,朝姜团长再次鞠躬,这才走了。
不是黄春菊故意这样,是他们村子里就是这么个风俗,觉得这样才足够表达自己的谢意。
温粟粟被派去送黄春菊和板凳,他们在兵团门等了没多久,就等到了一辆牛车。
不是赶集的日子,牛车上的人并不多,所以他们是有位置坐的。黄春菊最先上车,然后由温粟粟在下面搀扶着板凳,车上的黄春菊再把板凳拉上去。
若是平时,身手敏捷的板凳肯定一个翻身就能翻到牛车上去了,但是现在他刚动完手术,谨记温粟粟的话,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得等到伤口完全好了之后才可以像以前那样活蹦乱跳。
其实他一想到要回去,心里挺害怕的。
因为他的大伯和大伯娘不待见他,之前容得下他,给他一口饭吃,还是因为他小小年纪已经去干活挣工分了。现在他刚动完手术,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重新干活,只怕……
板凳看了他奶奶,心中有些担忧。
奶奶的性格比不过大伯娘强势,每次因为他,奶奶都会被大伯娘冷嘲热讽……
温粟粟看出来板凳眼神当中的低落,也猜出他心里头在担心什么。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板凳年纪虽小,但是心里头懂得很多了,正是因为这一份懂事,才令他没有童年的快乐。
她这次去送板凳,也是想要去会会那个大伯娘。
“没事。”温粟粟伸手握住板凳有些粗糙的手,才七岁,手上已经长了茧子。
板凳抬头,看了温粟粟一眼,突然变得安心了许多。不管怎么样,至少温姨还在他身边……
黄春菊已经上了牛车,朝板凳伸出手来,就在这个时候,温粟粟的面前伸过来令一双手,替她扶住了板凳。
是谢志毅。
谢志毅伤口虽然拆了线,但是团长还是让他再休息一阵子。谢志毅是班长,表现也好,之前在水库时干活都是带头的。之所以受伤,也是因为去干了别人都不愿意干的话,不小心才受的伤。
“谢知青?你怎么来了?”温粟粟看到谢志毅,有些惊讶地问道。
两人一同搀扶着板凳,因此隔得很近。这是除了温粟粟给他处理伤口时,谢志毅离得温粟粟最近的一次。
他虽然比起霍温南要稍微矮那么一点点,但还是比温粟粟高出了不少。他低下头,看见温粟粟那双乌溜溜的眸子里亮晶晶的,星辉璀璨。
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轻轻柔柔的,像清甜的梨子。她身上还有一股好闻的味道,他们站的近,那股味道就钻进他的鼻腔里,在他的鼻尖盈盈绕绕,挥散不去。
谢志毅脸红了,稍微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说道:“我还在休伤假,大家都在干活,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待的也挺没有意思的,听说你今天要送板凳回家,我也跟你一起去吧。等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你一个女同志了,也听不安全的,我跟过去也有个照映。”
没想到谢志毅心思挺细腻,还想到了这一层,就连温粟粟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回来的事情。
不过这样也好,温粟粟朝谢志毅笑了笑:“那好,那我们一起去吧。”
“嗯。”谢志毅见温粟粟笑了,脸上也情不自禁带上笑容。
牛车上,黄春菊扶着板凳,正打算腾出手来拉温粟粟一把,温粟粟太娇气了,爬不上牛车。
可就在这个时候,谢志毅看了一眼手脚并用的温粟粟,说道:“我扶你上去吧。”
说着,他伸出手来,扶了温粟粟一把。等到温粟粟上了牛车之后,他很快也翻身上了牛车。
黄春菊和板凳坐在一边,谢志毅和温粟粟则坐在另一边。牛车上的人不多,还有些宽松,谢志毅不敢离温粟粟太近,否则他心里头就有些莫名的紧张,明明出来时喝了水的,可此时嘴巴又干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用来扶温粟粟的手,就是这只手,碰到了她的胳膊。
虽然还隔着衣服,但总觉得有些不一样。
黄春菊就坐在谢志毅的对面,看着谢志毅这个样子,心里开始嘀咕了。娘欸,看来这个小同志也喜欢小温同志啊,这可咋搞哦,小温同志该选谁才好啊?
黄春菊心里嘀咕着,温粟粟却不晓得这些。她朝驾驶牛车的师傅说道:“师傅,麻烦你慢一点,这个孩子刚做完手术没几天,不能太颠簸了。”
那驾驶牛车的师傅,恰好就是上回他们坐的那辆牛车的师傅。
那师傅回过头来看她一眼,说道:“诶,你不说我都知道,上回我是看着你把这娃娃带回你们兵团的。小同志,你可真是个好人啊!”
牛车里那几个村民听赶车师傅说了那天的事情之后,也纷纷开始夸赞温粟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这小同志人长得漂亮不说,心地也这么好,将来不知道是哪家小伙子好福气,能娶了这么好的闺女啊。”
“可不吗,瞧瞧这盘靓条顺的,眼睛这么大,皮肤还白,可真好看呐。”
温粟粟打小就长得好看,走出去也常常是人群中最打眼的那一刻,从小到大听到过不少的夸赞,已经有些免疫了。
倒是坐在她身旁的谢志毅,在听到那个婶子说出‘将来不知道是哪家小伙子好福气,能娶了这么好的闺女’这话的时候,心头突然砰砰跳了几下,侧过头看了温粟粟一眼。
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的好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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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春菊家住黄坡村,牛车是黄坡村下面村子的,所以到了黄坡村,停下来等温粟粟等人下了车之后就走了。
那赶车师傅还不肯收温粟粟他们的车钱,说是:“小同志你给人看病都不要钱,我咋还好意思收你的车钱?以后你要是去县城,遇上了我的车,都给你免费坐,也得让咱学习学习这雷锋精神不是?”
这世道,好人还是多。
温粟粟虽说不缺这点车钱,但听了这话,心里头却是不一样的滋味。这年头虽然穷,可人的精神却富足啊。
下了牛车,谢志毅把黄春菊的行李接过来拿着,由黄春菊带路,与温粟粟一左一右的扶着板凳朝他们家走去。
路上遇到村里人,由于上回牛车上有黄坡村的人,所以知道黄春菊这几天是带着板凳去兵团看病了,此时见了黄春菊,还有她身边看起来虽然虚弱,但是精神好像还挺不错的板凳,纷纷招呼着。
“哟,黄婶子回来啦?板凳的病治好了吧?”
“治好了就好治好了就好啊,你都不知道这几天你不在,你们家那老大媳妇都说了些啥,说的可难听了,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那人叹了口气,知道黄春菊就算知道张文娥说了些什么,也拿她没办法。张文娥那婆娘泼辣的很,黄春菊哪里是她的对手?